天天看點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作者:大河報

大河報·豫視訊記者 蔡君彥 攝影 趙龍翺 白周峰 實習生 何奕楠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黃燈(左二)在2024當代文學頒獎盛典現場領獎

脫下利落的白衣黑衫,換上知性長裙走紅毯,登上河南藝術中心領獎台,自稱“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的黃燈面帶笑容,依然是直抵人心的接地氣和親切。

4月26日,2024當代文學頒獎盛典在鄭州舉行,在第二十五屆《當代》文學拉力賽獎項頒獎環節,黃燈創作的《我的二本學生:漫長的家訪》榮獲年度紀實作品。接過獎杯和獲獎證書,她的一番感言赢得熱烈掌聲并引發共鳴:家訪,給我最大的啟示就是,年輕人的安身立命,不僅僅是跟他們和他們家庭相關的個人叙事,其實,是跟我們每一個人息息相關的這個時代的宏大叙事!

黃燈的文字,讓很多人感受到“被看見的力量”,她心之所念,也被社會大衆“看見”。花團錦簇的暮春時節,在鄭東新區如意湖畔,非虛構作家黃燈接受大河報·豫視訊記者專訪,暢聊她的學生她的書,以及她對當代大學生成長的思考。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黃燈在鄭州接受大河報·豫視訊記者專訪

需要被看見的“二本學生”

黃燈形容自己像是一個桶,裝滿了學生們五味雜陳的人生。

她清楚地記得,那是2006年5月17日,當時在廣東一所二本院校任教的她,看到天氣不好,風很大,在公共寫作課上讓同學們寫風。很快,一位女生把作文交上來,文中寫到:陣陣凄厲的風聲,不正是我此時内心的哀鳴嗎?

原來,這個女生沒有申請上獎學金,當時心情很不好。

同樣是在寫作課上,有學生流露迷茫:我們這群“工業廢水”,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這些刺眼、紮心的字眼,讓黃燈深受觸動,更希望在教書之餘多關注學生的世界,包括他們的内心。

黃燈的花名冊上,有4500多名學生。她根據講台之上對學生的長期觀察,以及對其中100多名學生長達10年的跟蹤走訪,用文字的方式,勾勒出了原本在公衆視野中面目模糊的二本學生群體——《我的二本學生》2020年出版後,幾乎在一夜之間引爆了“二本學生”這個話題。

在書裡,她寫了數十個學生的故事,這些學生大多出身貧寒之家或者普通的工薪家庭,身後有一個打工的母親,或者一個下崗的父親,還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務農、養殖、屠宰、當建築勞工,或者做點小生意,是他們父母常見的謀生方式。

這些學生,通過努力進入大學深造後,卻在該最具活力的年紀表現得暮氣沉沉,缺乏反思能力和學習精神,容易變得空虛和迷茫。她說,“在課堂上,充分感受到教育像一場慢性的發炎,中國小時代服下的猛藥、抗生素、激素,到大學時代,終于結下了漠然、無所謂、不思考、不主動的惡果。”

書中,黃燈用最大篇幅講述的是學生的就業情況。根據她的觀察,這些二本學生在嚴酷的就業競争中,有着清晰可見的天花闆,畢業後大多留在基層的一些普通機關,從事一些平常的工作……

截至2023年,中國的普通高等院校共有2820所,其中,普通高校1200多所,高等職業專科學校1500多所,而所謂的“雙一流”高校隻有不到150所,占比不到10%。黃燈的書讓很多人意識到,二本學生占據了中國大學生群體的半壁江山,作為中國最普通的年輕人,他們需要“被看見”。

這本書引發了現象級的讨論,也暗藏一些争議,有人擔心對二本學生“貼标簽”,也有人認為,文憑貶值、學曆“慕強”等問題客觀存在,不能視而不見。

對黃燈而言,在書中她焦慮于學生的出路,那種提出了問題卻給不出解決方案、愛莫能助的感覺,讓她覺得“很不好”,能讓這個群體“被看見”也備感欣慰。

探訪學生們的“來時路”

“還應該了解學生背後的東西,就應該到最現場、最本源,就是孩子出發的地方,才能夠看到更多。”從2017年開始,黃燈利用暑假等時間去學生家家訪,到過夏天溽熱的南方小鎮,蕭瑟蒼茫的北方村莊,也去過西南邊陲的高黎貢山……

到2022年,她去過了20多個學生的家,了解學生的成長底色和家庭近況,并用文字記錄下走訪時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于2024年初出版《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簡稱《去家訪》),同樣備受關注。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黃燈在學生家中家訪

黎章濤是黃燈家訪的第一位學生。他大學畢業後,本可留在廣州工作,由于種種原因回到雲南騰沖老家,和父親一起經營木工作坊。起初,母親替他覺得不值,覺得大學白讀了。後來,黎章濤引進了網際網路銷售模式,幫助家族企業完成轉型,把生意做到全國多地,幹得有聲有色。

通過家訪,她知道了學生羅早亮的媽媽賣豆腐為生,每天工作16個小時,兒子考上大學後,覺得揚眉吐氣,也看到了在學校裡看似文弱的羅早亮,在家幹活是好手,從七歲開始學做飯,農活也樣樣能幹,在蕃薯地,輕松把五六十斤蕃薯扔道闆車上,在農家院,用倆小時把一隻原本在地上跑的鴨子宰殺并拾掇幹淨,做成美味端到她面前……

“他的父母用勞動教育給孩子托底,給他們的生命注入底氣。”家訪讓黃燈意識到家庭教育如根基,對孩子的影響非常大,父母能給予孩子足夠的關懷與陪伴,就很了不起。

何健、張正敏、餘偉華、林曉靜……通過到一個個學生家家訪,黃燈希望更多人看到,這些學生是從怎樣的“來時路”一步一步踏進大學校門的,看到一個個立體而豐富的人。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黃燈在家訪路上

她在書中寫道:“每一個考入二本大學的孩子背後,都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他們一路泥濘,閃閃發光地來到二本大學。”

家訪,是治愈的旅途。看見學生的“來時路”,讓黃燈此前的擔憂得到了不少釋放,心裡踏實些。也開始反思,自己之前對學生出路的看法,是不是太固化了?也開始懷疑,自己之前對于二本學生的了解,是否過于單一和悲觀了?

“無論社會的縫隙怎樣狹小,年輕的個體終究在不同的處境中,顯示出了各自的主動性和力量感,并由此散發出蓬勃的生機和活力。”她覺得,寫完《去家訪》,才讓“二本學生”有了更完整的表達。

在鄭州領獎後分享獲獎感言時,黃燈說,在她眼中,“二本學生”不僅僅是指一個特殊的群體,它彰示的是一種位置,一種處境,一個了解年輕人的入口,“通過幾年的走訪,我看到了很多被遮蔽掉的力量和年輕人強勁的生命力,也看到了一個個普通的家庭對年輕人的托舉和期待。”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黃燈發表獲獎感言

“真正的内驅力來自于興趣愛好”

1974年正月十五,黃燈出生于湖南汨羅一個普通農家,父親是鄉村教師,母親務農,因家鄉有“三十的夜,十五的燈”的說法,被取名為黃燈。在家裡排行老三的她,從小被送到外婆家,10歲才回到父親身邊。

“我小時候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沒什麼遠大理想,整天就是玩,小夥伴就有幾十個。”回憶童年,黃燈開心地說,那時候整天跟大自然打交道,跟很多人打交道,應該是真正的“早教”,那時候沒有抑郁的孩子,都很快樂。

7歲多上學後,她按部就班地學習,成績還不錯,讀書、寫日記算是愛好。尤其是寫日記,她從國小四年級開始寫,一直持續至今,想到啥就手寫下來,可長可短,自然而然,久而久之,不寫的時候反倒會覺得少點啥。這種曆練,讓她對資訊的敏感度很強,知道哪些東西是值得記的。

即便愛寫,黃燈也沒規劃過自己要成為一名作家。“我40歲才開始寫非虛構,很多人在這個年齡早就成名成家了。我隻是覺得看到、想到很多東西,應該梳理一下,表達出來。”沒想到,時隔幾年,她的作品會“出圈兒”,自己也一不小心成了非虛構作家。

一路走來,黃燈覺得真正的内驅力來自于興趣愛好。比如,她下崗後,原來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過不下去了,怎麼辦?“有興趣愛好會給我一個出口,那我就重新去讀書啊!”她進入二本院校任教後,做科研的路相當于堵死了,“我面前還有另一條路,我喜歡寫作呀!”

這些年,她習慣性地想到什麼就去做,懵懵懂懂做了,結果出人意料。在2016年春節前夕,她創作的第一篇非虛構文章《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刷屏,接下來,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去家訪》備受關注,并獲了獎。

黃燈說,自己也算是二本學生。她1992年考入家鄉的嶽陽大學(現改名為湖南理工學院)讀書,1995年畢業後,被配置設定到當地一家紡織印染廠工作,沒幹幾年就下崗了。幸運的是,她重拾在文學方面的興趣愛好,緊張備考7個多月,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讀研,又順利進入中山大學讀博士,後來成為廣東一所二本院校的文學老師……

在很多人看來,她的成長之路很勵志,黃燈本人并不覺得,“我其實是一個沒有規劃和安于現狀的人,好在我有自己很喜歡的東西,沒有放棄。”

從學生身上,黃燈也發現了興趣愛好的重要性。小莫2019年從畢業後,考過研,去過教培機構,兜兜轉轉,後來到廣州一家科技雜志工作。他發自内心地喜歡和文字打交道,即使成不了優秀作家,也願意堅持寫……

“興趣愛好是需要大量散漫的時光才能發現的,如果時間被填得很滿,很難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黃燈的兒子目前讀高一,她坦言自己很少“雞娃”,盡可能給孩子寬松的學習氛圍,“他一直很喜歡汽車,我尊重孩子的興趣,如果他以後選擇這方面的專業或工作,我也會支援他。”

要在“内卷”中找到堅實的自我

作為“以文立心 與光同行”2024當代文學頒獎盛典河南開封科技傳媒學院分會場活動之一,4月26日,黃燈受邀走進校園開展文學講座及書籍簽售,與師生交流互動。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黃燈在講座現場

“讀書是真的有用的!”她結合《去家訪》中記錄的學生故事,激勵大學生要在“内卷”中找到堅實的自我。

台下的大學生郭子涵聽了,心潮澎湃:“黃燈老師的講座讓我們更加深刻地了解了個人奮鬥的意義,沉下心來讀書,靜下心來做事,我們會離夢想更近!”

“二本學生”有怎樣的群體特征?有哪些閃光點?

接受記者專訪時,黃燈脫口而出:二本學生大都來自普通家庭,他們對生活沒有特别高的期待,大部分讀大學的目的都是想找一份好工作,能在社會上安身立命。雖然他們内心也會有很多困惑,有對未來的迷茫和擔憂,但是,他們也有立足社會的勇氣和韌性。“我覺得,這些孩子都特别質樸,很接地氣,很踏實,很務實,會從一些很小的事情做起。這些蠻寶貴的!”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河南開封科技傳媒學院上司為黃燈頒發客座教授證書

黃燈也多次被迷茫的大學生請教同一個問題:對很多大學生而言,二本已經是天花闆了,可現在面對考研、就業等問題,很多時候要求必須是碩士、博士,甚至還得是985、211名校畢業才行,該怎麼辦?

黃燈認為,這和職場競争激烈的大環境有關,也和一些用人機關在選人時“圖省事”有關,當應聘者太多,用學曆來篩選就快很多,當然也會“誤傷”很多人。

“我希望同學們意識到,學曆對人的限制其實是有限度的,更應該注重個人能力的培養。”黃燈認為,務實的機關肯定希望招來的員工能做事、能力強,不會對學曆太計較,更看重綜合能力成長。

同時,她也在思考:為什麼很多大學生對自己的學曆感到自卑?可能恰恰是因為,很多人心裡沒底,不知道自己到底擅長什麼。

“作為一名即将畢業的二本學生,我們經常會聽到人生要有規劃、有目标,更多時候反而感覺到迷茫,這兩種狀态真的會有兩種結果不同的人生嗎?”在鄭州工商學院就讀的荊寒菲發來問題,托記者請黃燈老師答疑解惑。

“一些人過于強調職場規劃之類的,如果僅僅是作為一種技能或政策的話,我覺得跟個人的成長關系沒有想象中那麼緊密。”黃燈認為,一個人的成長時刻都在進行,比如,精神成長和價值觀的形成很重要,在日常生活中卻難以去考量,更不可能被規劃。如果我們過于強調這類資訊,就導緻容易走向片面化。

作家黃燈:年輕人的安身立命是時代宏大叙事,跟每個人息息相關!

黃燈為讀者簽名

“當年輕人發出想躺平的信号,我們應該去反思”

在廣州生活多年,黃燈一直在用心觀察周圍的普通人如何立足社會,包括做生意的小商小販。她注意到,很多沒有讀大學的人,比如賣湯的、賣肉的,隻要肯幹也過得挺好,也不少賺錢,“希望年輕人不要過于焦慮,不要覺得自己沒什麼遠大理想就‘沒用’,要相信隻要習慣好、價值觀正,又有學習幹事的能力,就能在社會上立足。”

作為一名70後農村姑娘,黃燈通過讀書和高等教育改變了命運。任教十幾年來,她也感受到了強烈的“時空差”——

以她此前執教的二本院校為例,2006級的“80後”學生們基本不會為工作發愁,也不會有人擔心在廣州紮不下根來;2015級的“90後”學生們已經開始為offer焦慮,為廣州飛起的房價擔憂……

她還發現,身邊特别張揚、個性十足的大學生在減少,“很多人比較溫馴,特别乖,你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看到老師也很客氣。”她覺得年輕人應該張揚甚至“狂”一些,哪怕有點幼稚,要有年輕人該有的自信和氣勢。

說起“内卷”“躺平”,黃燈感慨道,人生就是一場馬拉松,一個孩子從幼稚園讀到大學,如果一直在高強度的學習中透支,在未來的某個時期内肯定會感到疲勞,“當年輕人發出想躺平的信号,我們不應該拿出說教和批評的态度面對他們,恰恰相反,應該去反思:為什麼他們這樣了?”

“現在的社會也過于強調競争了。”她認為一個人發展得好不好,不是和别人比較出來的,最重要的是自我成長,今天的我跟昨天的我比有多少進步,才是立足之本。

通過家訪,她得到最大的啟示就是,年輕人的安身立命,不僅僅是跟他們及其家庭相關的個人叙事,也是跟我們每一個人息息相關的這個時代的宏大叙事。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老師,我隻不過把我看到的用最簡單的文字表達,卻獲得了這麼多人的認同和鼓勵,我知道,這是你們在向我作品裡面的人物緻意,我謝謝大家!”黃燈也從中感受到力量。她說,還會繼續和自己的學生們保持聯系,關注這個群體,“說不定,等到他們人到中年或者為人父母後,我哪天又有新發現,覺得又有話要說了,就會繼續書寫關于他們的故事。”

來源:大河報·豫視訊 編輯:于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