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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棠:蒲柳人家

作者:原鄉書院
劉紹棠:蒲柳人家
劉紹棠:蒲柳人家
劉紹棠:蒲柳人家

1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熱得像天上下火。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賊扣兒。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滿子六歲,剃個光葫蘆頭,天靈蓋上留着個木梳背兒;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曬得兩道眉毛隻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剛從煙囪裡爬出來,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奶奶叫東隔壁的望日蓮姑姑給何滿子做了一條大紅兜肚,兜肚上還用五彩細線繡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馬配鞍,何滿子穿上這條花紅兜肚,一定會在小夥伴們中間出人頭地。可是,何滿子一天也不穿。何滿子整天在運河灘上野跑,頭頂着毒熱的陽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風涼,二又窩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誰的兜肚也沒有這麼花兒草兒的鮮豔,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們要用手指刮破臉蛋兒,臊得他找個田鼠窩鑽進去;小小子兒們也要敲起鑼鼓似的叫他小丫頭兒,管叫他一輩子擡不起頭。何滿子不穿花紅兜肚,奶奶氣得咬牙切齒地罵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還威吓要三天不給他飯吃。原來,這條兜肚大有講究。何滿子是個嬌哥兒,奶奶老是怕閻王爺打發白無常把他勾走;聽說閻王爺非常重男輕女,何滿子穿上花紅兜肚,男扮女妝,閻王爺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惡念。何滿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個兒,一雙大腳,青銅膚色,嗓門也亮堂,罵起人來,方圓二三十裡,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一丈青大娘罵人,就像雨打芭蕉,長短句,四六體,鼓點似的罵一天,一氣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動起手來,别看五六十歲了,三五個大小夥子不夠她打一鍋的。她家坐落在北運河岸上,門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隻外江大帆船打門口路過,也正是歇晌時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籬笆外的傘柳陰下放鴨子,一見幾個纖夫赤身露體,隻系着一條圍腰,褲子卷起來盤在頭上,便斷喝一聲:“站住!”這幾個纖夫頭頂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裡路,頂水又逆風,還沒有歇腳打尖,個頂個窩着一肚子餓火。一丈青大娘的這一聲斷喝,他們隻當耳旁風。一丈青大娘見他們頭也不擡,理也不理,氣更大了,又吆喝了一聲:“都給我穿上褲子!”有個年輕不知好歹的纖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沒好氣地說:“一大把歲數兒,什麼沒見過;不愛看合上眼,掉過臉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來,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兩隻叮叮當當響的黃銅镯子,一陣風沖下河坡,阻擋在這幾個纖夫的面前,手戳着他們的鼻子說:“不能叫你們腌-了我們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纖夫,是個生楞兒,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說:“好狗不擋道!”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個耳刮子搶圓了扇過去;那個年輕的纖夫就像風吹乍篷,轉了三轉,擰了三圈兒,滿臉開花,口鼻出血,一頭栽倒在滾燙的沙灘上,緊一口慢一口倒氣,高一聲低一聲呻吟。幾個纖夫見他們的夥伴挨了打,唿哨而上;隻聽咯吧一聲,一丈青大娘折斷了一棵茶碗口粗細的河柳,帶着呼呼風聲揮舞起來,把這幾個纖夫掃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紛紛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站在河邊大罵不住聲,還不許那幾個纖夫爬上岸來;大帆船失去了纖力,掌舵的綻裂了虎口,也駕馭不住,在河上轉開了磨。最後,還是船老闆請出了擺渡船的柳罐鬥,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了兩三個時辰,一丈青大娘才算開恩放行。一丈青大娘有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種地、撐船、打魚都是行家。她還會紮針、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紅傷。這個小村大人小孩有個頭痛腦熱,都來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歲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雙粗大的手給接來了人間。不過,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鎮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滿子。何家世代單傳,輩輩一棵苗,何滿子的爺爺就是老生兒,他父親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歲時才落生的;偏是何滿子不同凡響,是他母親頭一胎生下來的貴子。一丈青大娘一聽見孫子呱呱墜地的啼聲,喜淚如雨,又燒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許願。洗三那天,親手殺了一隻羊和三隻雞,擺了個小宴;滿月那天,更殺了一口豬和六隻鴨,大宴鄉親。她又跑遍沿河幾個村落,挨門挨戶乞讨零碎布頭兒,給何滿子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給何滿子穿上,抱出來見客,博得一片彩聲。到一周歲生日,還打造了一個分量不小的包銅鍍金長命鎖,金光閃閃,差一點把何滿子勒斷了氣。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這一來,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兒媳婦發生了尖銳的沖突。何滿子的父親,十三歲到通州城裡一家書鋪學徒,學的是石印。他學會一筆好字,也學會一筆好畫,人又長得清秀,性情十分溫順,掌櫃的很中意,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何滿子的爺爺虛榮心強,好攀高枝兒,眉開眼笑地答應了這門親事。一丈青大娘卻不大樂意;她不喜歡城裡人,想給兒子找個農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幫她幹活,也能支撐門戶。可是,她拗不過老頭子,也怕傷了兒子的心,不樂意也隻得同意了。何滿子的母親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個小書鋪一年也隻能賺個溫飽;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雖沒上過學,卻也熏陶得一身書香,識文斷字。她又長得好看,身子單薄,言談舉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裡,就是一朵中看而無用的紙花,心裡不喜愛。何滿子的母親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鄉下又住不慣,一住娘家就不想回來。等生下了何滿子,何滿子的父親就想在城裡另立個家。一丈青大娘是個愛面子的人,分家丢臉,可是一家子雞吵鵝鬥,也惹人笑話;老人家左右為難,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但是,前思後想,千裡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兒點了頭。不過,卻有個條件,那就是兒媳婦不能把何滿子帶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何滿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最後,還是請來擺渡船的柳罐鬥,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說和三天三夜,婆媳倆才算講定,何滿子上學之前,留在奶奶身邊;該上學了,再接到城裡跟父母團聚。何滿子在奶奶身邊長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趕快搬梯子去摘。長到四五歲,就像野鳥不入籠,一天不着家,整日在河灘野跑。奶奶八樣不放心,怕讓狗咬了,怕讓鷹抓了,怕掉在土井子裡,怕給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膽,就像丢了魂兒,出來進去團團轉,扯着一條亮堂嗓門兒,村前村後,河灘野地,喊啞了嗓子。何滿子卻隐匿在柳棵子地裡,深藏到蘆葦叢中,潛伏在青紗帳内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發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頂門杠子,要敲碎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何滿子一動不動,眼皮眨也不眨,奶奶隻得把頂門杠子一扔,叫了聲:“小祖宗兒!”回到屋裡給孫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雞蛋,就是烙白面餅。這一天,何滿子的爺爺回來了。一丈青大娘跟老頭子叨唠這個,嘟哝那個,老頭子陰沉着臉,哼哼哈哈,一腦門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氣不打一處來,跟老頭子叫起了苦,順口就給何滿子告了狀。爺爺是個風火性兒,一怒之下,就把何滿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跑不了更飛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個紙盒,盒子裡有一百個方塊字碼,還有一塊石闆和一支石筆,勒令他在這一個歇晌的工夫,把這一百個字寫下來。這倒難不住何滿子。可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失去自由,心裡委屈而又憋悶,兩眼直呆呆,雙手懶洋洋,一點也沒有寫字的興緻。2何滿子的爺爺,官諱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号,北運河兩岸,古北口内外,在賣力氣走江湖的人們中間,那可真是叫得山響。他的外号叫何大學問。何大學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公相貌。年輕的時候,當過義和團,會耍大刀,拳腳上也有兩下子。以後,他給地主家當趕車把式,會擺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這個人好說大話,自吹站在通州東門外的北運河頭,抽一個響脆的鞭花,借着水音,天津海河邊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氣大,愛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是以在哪一個地主家都呆不長。于是,他就改了行,給牲口販子趕馬;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奔走在長城内外的古驿道上。幾百匹野馬,在他那一杆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群溫馴的綿羊。沿路的偷馬賊,一聽見他的鞭花在山谷間回響,急忙四散奔逃,躲他遠遠的。是以,他不但是趕馬的,還是保镖的,牲口販子都搶着雇他。這一來,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顧茅廬,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腳錢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劉皇叔那樣的禮賢下士。他這個人,不知道錢是好的,夥友們有誰家揭不開鍋,沿路上遇見老、弱、病、殘,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給多少,也不點數兒;是以出一趟口外掙來的腳錢,到不了家就花個淨光。在這個小村,數他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他又好戴高帽兒,講排場,擺闊氣。出一趟口外,本來掙不了多少錢,而且到家之前已經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村來,卻要裝得好像腰纏萬貫;跟牲口販子借一筆驢打滾兒,也要大擺酒筵,請他的知音相好們前來聚會,聽他談講過五關,斬六将,雲山霧罩。他這個人非常富有想象力,編起故事來,有技有葉,有文有武,生動曲折,驚險紅火。于是,人們一半是戲谑,一半是尊敬,就給他送了個何大學問的外号。自從他被尊稱為何大學問以後,他也真在學問上下起功夫來了。過去,他好聽書,也會說書;在榮膺這個尊稱之後,當真看起書來。他腰裡常常揣着個北京者二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腳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來,咿咿哦哦地嘟念。遇上生字兒,不恥下問,而且舍得掏學費;誰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請這位白吃一頓酒飯。既然人稱大學問,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樣兒,幹是穿起了長衫,說話也咬文嚼字。人們看見,在長城内外崇山峻嶺的古驿道上,這位身穿長衫的何大學問,騎一匹光背兒馬,左肩挂一隻書囊,右肩扛一杆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風凜凜又滑稽可笑。而且,路遇文廟,他都要下馬,作個大揖,上一股高香。本來,孔夫子門前早已冷落,小城鎮的文廟十有八九坍塌破敗,隻剩下斷壁殘垣,埋沒于蓬蒿荊棘之中,成為鳥獸栖聚之地;他這一作揖,一燒香,隻吓得麻雀滿天飛叫,野兔望影而逃。夜深人靜睡不着覺的時候,何大學問也常常感到陣陣悲涼。自家祖宗八輩兒,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都是睜眼瞎。自個兒跳-了大半輩子,已經年過花甲,不過掙下三間泥棚茅舍,八畝河灘窪地;雖然被人尊稱大學問,可從沒進過學堂一天,鬥大的字認不得三筐,而且隻會念不會寫。兒子天生文質,也隻念了三年私塾,就不得不到書鋪學徒。看來,何家要出個真正大學問,隻有指望孫子何滿子了。可是,掂量一下自己這點财力,供他念完國小,已經是鼓着肚子充胖;而中學大學的門檻九丈九尺高,沒有白花花的銀洋砌台階,怎麼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經老邁年高,砸碎了骨頭也榨不出幾兩油來;難道孫兒到頭來也要落得個趕馬或是學徒的命運?何滿子也真是聰慧靈秀,腦瓜兒記性好,愛聽故事,過耳不忘;好問個字兒,過目不忘。何大學問在孫子面前假充聖人,把他的那些唱本傳授給孫子;何滿子就像春蠶貪吃桑葉,一冊唱本不夠他幾天念的。何大學問驚喜過望,就想求個名師指點。正巧他在趕馬路上,在一座騾馬大店裡,遇見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這座騾馬大店裡當賬房先生,寫一手魏碑好字;店裡生意冷清,掌櫃的打算辭退這個窮儒。何大學問腦瓜子一熱,就禮聘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專館,講定教一個字給一個銅闆。老秀才來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開講。他高高在上,坐一張太師椅,手拿一杆斑竹白銅鍋的長杆煙袋;何滿子低首俯身,坐個蒲團兒,面前一張小飯桌,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腳下。老秀才整天闆着一張陰沉沉的長臉,何滿子擡頭一看,隻覺得頭上壓着一朵烏雲,叫人喘不過氣。老秀才又酸氣沖天,開口詩雲子曰,閉口之乎者也,何滿子隻覺得枯燥乏味,更加悶悶不樂。他本是個整天跑野馬的孩子,從早到晚關在家裡,難受得屁股下如坐針氈,身上像芒刺在背。念着書,一聽見籬笆外柳樹梢上莺啼燕啭,就想嘬着嘴唇學鳥叫,念書跑了調兒;一聽見門外過往行船的纖歌聲,心裡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書走了神兒。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錐子,一見他的身子動了動,就伸出斑竹白銅鍋的長杆煙袋,敲他的光葫蘆頭;每敲一下,就腫起一個棗子大的青包,何滿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見孫子天天挨打,心疼得就像一塊一塊剜肉;隻有何大學問認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學規森嚴,而且還從旁給老秀才呐喊助威。何大學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頓淨米淨面,外加一壺酒;這個局面,窮門小戶怎能支撐得住?不到一個月,何大學問就鬧了饑荒,拉下了鬥大的虧空,隻得又去趕馬。何大學問一走,何滿子就像野馬摘了籠頭;天不亮,頭頂着星星,腳膛着露水,從家裡溜出去,逃開了學。一丈青大娘早就膩歪了老秀才,先斷了每天一壺酒,又撤了一天三頓淨米淨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幾百個方塊字碼,索取了幾百個銅闆,忿忿而去。這時,西隔壁那個在通州潞河中學念書的周檎,放暑假回來,何滿子整天跟這位洋學生形影不離。何大學問趕馬回來,一見老秀才走了,很覺得過意不去,埋怨一丈青大娘頭發長,見識短;但是,一見何滿子跟着周檎學會了一大堆字兒,還不花一文錢,又不禁轉怒為喜了。何大學問也不是不疼愛孫子。他每趟趕馬回來,一心盼家,最大的盼頭就是享受天倫之樂。他滿臉胡茬,就像根根松針,最喜歡磨蹭孫子的臉蛋兒,逗得孫子吱兒喳亂叫,笑成一團兒,打成一團兒。而且,每趟回來,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梢馬子吃食。但是,這一趟回來,何大學問好像蒼老了幾歲,愁眉苦臉,垂頭喪氣,眉頭子挽成個雞蛋大的疙瘩。何滿子吱吱喳喳歡迎爺爺,爺爺一點也不歡喜,沒有抱他,也沒有親他,梢馬子空空蕩蕩隻有兩層皮。何滿子對爺爺心懷不滿,拿白眼珠兒翻瞪爺爺,悶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挂個油瓶兒。後來,他聽見奶奶跟爺爺吵了起來:“你一進家就喪門神似的,沒一點喜色,要是你嫌棄我們娘兒倆,就留在口外守你那座娘娘廟,死外喪也沒人去給你收屍!”近一兩年,何滿子懂了點事兒,從大人們的隻言片語裡,影影綽綽聽說爺爺在口外還有一個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輕十多歲,住在帳篷裡,是個放馬的。奶奶跟爺爺吵架,一罵起那個放馬的女人,爺爺就不敢跟奶奶對仗了。何滿子卻非常想跟爺爺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輕奶奶的帳篷裡住幾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會像家裡的奶奶一般疼愛他。疼愛他的人越多越好。“媽的,我差一點兒扔了這把老骨頭,你還咒我!”這一回吵架,爺爺卻不肯向奶奶低頭服軟兒,忍氣吞聲,“日本鬼子把咱們中國大卸八塊啦!先在東三省立了個小宣統的滿洲國,又在口外立了個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後沒有殷汝耕的公文護照,不許出口一步。這一趟,蒙疆軍把我跟掌櫃的扣住,硬說我們是共産黨,不過是為了沒收那幾百匹馬。掌櫃的在牢房裡上吊了,他們看我是個榨不出油水的窮光蛋,白吃他們的獄糧不上算,才把我放了。”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他聽說過殷汝耕這個名字。去年冬天,一個下大雪的日子,鄉下哄傳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龍庭,另立國号,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挂孝。寒假裡周檎回來,大罵殷汝耕是兒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還給何滿子講了一段五代殘唐的故事。原來爺爺坐了牢,還險些扔了命,何滿子心疼起爺爺來了。他正想進屋把爺爺哄得開了心,誰想爺爺竟把滿腔怒火發洩到他身上,不但将他挂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而且還硬逼他在石闆上寫一百個字。何滿子一看見老秀才留下的這些手迹,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張陰沉沉的長臉和斑竹白鋼鍋的長杆煙袋,心裡煩透了。爺爺喝了一壺酒,四腳八叉躺在北房東屋土炕上,打着呼噜睡大覺,天塌了也驚不醒他;奶奶哭喪着臉,坐在外屋鍋台上,撥動着一支牛拐骨撚麻繩,依然怒氣不息。現在,隻有一個人能搭救何滿子;但是,何滿子望眼欲穿,這顆救命星卻遲遲不從東邊閃現出來。3何滿子覺得,他這個家,像個鳥籠,他好比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柳葉翠鳥;他又覺得,這個家像一隻麥稈編成的蝈蝈簍兒,他好比被捉進簍裡的小綠蝈蝈。四面是柳枝籬笆,籬笆上爬滿了豆角秧,豆角秧裡還夾雜着喇叭花藤蘿,像密封的四堵牆。牆裡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樹、桃樹、山楂樹、花紅果子樹,牆外是楊、柳、榆、槐、桑、棗、杜梨樹,就好像給這四堵牆鑲上兩道鐵框,打上兩道緊箍。奶奶連巴掌大的地塊也不空着,院子裡還搭了幾鋪黃瓜架;而且不但占地,還要占天,累累連連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間泥棚茅舍的屋頂,石磙子大的南瓜,橫七豎八地躺在屋頂上,再長個兒,就該把屋頂壓塌了。天氣越來越熱,沒有一絲風,小院子問得像扣上了籠屜。雖然葡萄架綠蔭如蓋,何滿子又赤條精光,可是還陣陣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腳踝上的繩索,解也解不開,掙也掙不脫,急得滿頭冒火星子,汗下如雨。忽然,隔牆花影動,從東籬笆上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蘿裡,露出一張俊俏的臉兒,輕輕地叫了一聲:“滿子!”何滿子一擡頭,原來是望日蓮姑姑,救命星光臨了。“蓮姑!”何滿子一肚子委屈,好容易盼來了親人,哇的一聲哭了。坐在外屋的一丈青大娘,聽見哭聲,扔下手裡的牛拐骨,走了出來,問道:“滿子,怎麼啦?”何滿子一聽奶奶的口氣,明明是帶着心疼的意味,于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戲,扯着嗓子大哭起來。籬牆外,一串脆笑,望日蓮問道:“幹娘,滿子犯了多大的家規,披枷戴鎖的打算刺配滄州呀?”何滿子哭得一聲更比一聲高。“那個老殺千刀的,撞了黑煞,一進門就瞧着我們娘兒倆紮眼;打算先勒死小的,再逼死老的,好接那個口外的野娘兒們來占窩兒!”一丈青大娘潑口大罵起何大學問。北房東屋土炕上,發出一聲虎嘯,何大學問怒吼着沖出屋門。他光着膀子,赤着兩腳,隻穿一條肥大短褲,紮煞着根根松針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你這個長舌頭娘兒們挑三窩四,我就舍得拴起滿子來啦?”“是我叫你拴的呀?”一丈青大娘的嗓門兒,壓倒了何滿子的哭聲和何大學問的吼聲,“我不過是叫你吓唬吓唬他,誰想你卻黑心下毒手!”“我并沒有真捆滿子呀!”“唉喲,拴賊的扣兒,勒得孩子快斷了氣兒!”一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響。“我割下你這個娘兒們的長舌頭!”何大學問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一個指頭,抖摟了一下那圈套圈兒、環套環兒的繩索,嘩啦散開了,“瞧,這是真捆他嗎?”望日蓮背着大筐跑進來,笑道:“幹爹,您可真會玩花活兒。”“這叫兵不厭詐,空繩計!”何大學問得意地嗬嗬笑道,“可這一來,我的花活露了餡兒,滿子的賊膽子就更大了。”“您還是進屋睡回籠覺去吧,滿子陪我到河灘上打青柴。”望日蓮說。“等一等!”何大學問說,“讓他奶奶給孩子做口吃的。”“我不管!”一丈青大娘還在跟老頭子賭氣。“不敢有勞王母娘娘的大駕!”何大學問歎了口氣,“我給何家的這個小祖宗兒當大腳老媽子。”“我不吃!”何滿子一甩胳膊,“把挂在西屋牆上的那一串打鳥夾子給我拿來,我打鳥去。”“得令!”何大學問高聲答應,“瞧我孫子的孝心多大,給爺爺打野味,晚上下酒。”說罷,一溜小跑進屋去。何滿子從爺爺手裡接過一大串打鳥夾子,牽着望日蓮的手走出柴門,眼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兒,就嘬起嘴唇學了一聲布谷鳥叫:“咕咕,咕咕!”“你也是我的小祖宗兒。”望日蓮說,“來,我背着你。”望日蓮找個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滿子坐進去,望日蓮直起腰,背着他奔河邊去了。望日蓮十九歲,奶名可憐兒,是何家東隔壁杜家的童養媳。十二年前,在擺渡口開小店的花鞋杜四,從一個逃荒的饑民手裡買下來,領回家,給他那個當時已經十七歲的傻兒子當童養媳婦。這個傻兒子小名叫二和尚,長得醜陋,又缺心眼兒,就會在小店裡掃馬糞。花鞋杜四是這個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葉黃,又是這個小村獨一無二的破鞋。豆葉黃長得有幾分姿色,可是心腸歹毒,一張嘴就像蛇吐信子。可憐兒來到杜家,一年到頭天蒙蒙亮就起,燒火、做飯、提水、喂豬、紡紗、織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還要織席編簍子,一打盹兒就要挨豆葉黃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擰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憐兒十歲那年,張作霖的隊伍跟吳佩革的隊伍隔着北運河開仗,炮火連天,一個炮彈炸了個大坑,把可憐兒倒栽蔥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葉黃也不扒她,慌慌張張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腸軟,冒着硝煙把可憐兒扒了出來,可憐兒昏迷不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裝進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塊炮彈皮子劃破了一丈青大娘的鬓角,她還是不忍心扔下這個苦孩子,自個兒逃命。在青紗帳裡躲藏了三天,仗打完了,回到村裡,才知道二和尚被奉軍抓了伏,下落不明。豆葉黃哭天叫地,一腔毒火撲到可憐兒身上,罵她是掃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憐兒滿地打滾兒。一丈青大娘忍無可忍,跳過籬笆,把可憐兒搶救出來。豆葉黃也不是好惹的,跟一丈青大娘對罵起來;一丈青大娘雖然口角鋒利,可是豆葉黃的舌頭帶着毒刺兒,于是動口改了動手,把豆葉黃打得七竅出血,豆葉黃就爬到何家門口,躺下裝死。花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燈,手持一把宰豬的育條子趕來,要燒何家的房;一丈青大娘就拿起一把魚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何大學問從口外趕馬回來了,掄起大鞭,一個鞭花抽過去,把花鞋杜四抽了個皮開肉綻,差一點腰斷兩截。花鞋杜四豈能善罷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來了河防局的一個巡長,要把何大學問抓去坐牢。最後,還是有人出面說和,何大學問請了兩桌酒席,答應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治療養傷;但是,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認可憐兒當于閨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過将來可憐兒圓房,何大學問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筆嫁妝。兩下立了文書,畫了押,可憐兒當衆給幹爹和幹娘叩了頭。一丈青大娘覺得幹女兒的名字不吉利,就給她改名叫貴蓮。貴蓮雖然不再挨打,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還是沒有喘氣的工夫。她到河灘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周檎下了學也到河灘上打青柴,兩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戲打鬧,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蓮;她的命相本來不貴,反倒挺喜歡這個外号,一來二去就叫開了。運河灘上遍地開放着五顔六色的野花,頂屬死不了的花朵最小,隻有蠶豆粒大,血紅血紅的,灑滿在河邊、路旁、柳蔭下,不怕風吹雨打,不怕曝曬幹旱。一連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龜裂,禾苗枯黃,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卻更鮮紅,更豔麗,葉子也更翠綠。望日蓮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饑餓、虐待和勞苦中發育長大,模樣兒越來越俊俏,身子越來越秀美。幹爹和幹娘疼她,一年也給她做一身新衣裳,她穿上新衣裳就更好看。二和尚被奉軍抓-,一去沒回頭,何大學問和一丈青大娘就想給望日蓮另找婆家。當面不便開口,就拜托擺渡船的柳罐鬥,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到杜家探探口氣。誰想,三個人剛說明來意,豆葉黃便号陶大哭,夾槍使棒地摔了一大堆閑言碎語。花鞋杜四倒似乎通情達理,說他也不願意耽誤了兒媳的青春,隻是兒子生死未蔔,甯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他主張請個算命先生,給望日蓮打一打卦。也真湊巧,他的話剛落音,門外就響起算命先生的笛聲,他就跑出去請了進來。當着衆人的面,算命先生盤問了望日蓮和二和尚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詞;然後斷定,二和尚在外已經當了官,要像薛平貴那樣,一十八載才能衣錦還鄉。二和尚出去已經八年了,是以望日蓮還得在寒窯苦守十個春秋,就會苦盡甘來,夫貴妻榮。其實,花鞋杜四和豆葉黃各懷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一肚子狗雜碎,他見望日蓮出落得一朵鮮花似的,就起了亂倫的賊心。豆葉黃本來是個破鞋,花鞋杜四常年住在小店裡,很少回家來睡,她就招野漢子;眼見自個兒年老色衰,缺乏吸引力,就想拿望日蓮當招蜂引蝶的幌子。有一天夜晚,豆葉黃跟她的野漢子約定,半夜三更前來。正是暑伏時節,豆葉黃喊叫屋裡悶熱,打開前後門窗通風。半夜裡,豆葉黃走出後門,叫她那個等候在籬笆根下的野漢子進去,她在外面把門。那野漢子像一隻偷雞的黃鼠狼,蹑手蹑腳而入。就在這時,前門又賊溜溜閃進一個黑影;月黑天,天陰得像鍋底,兩人誰也沒看見誰,一齊撲向望日蓮的小百屋。望日蓮人大心大,又見豆葉黃行為不正,花鞋杜四賊眉鼠眼,每晚臨睡之前,都關嚴窗戶,頂住房門,身旁左邊一把鐮刀,右邊一把剪子。兩個惡賊撲門,望日蓮驚醒,從炕上跳起來,可是還沒有等她動手,這兩個惡賊先厮打起來。望日蓮投出了鐮刀和剪子,從視窗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聞聲而至,掌起燈火,隻見鐮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紮在野漢子胳臂上,兩個惡賊仍然死咬住不放,滾在一起厮打。出了這件事,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了。豆葉黃理屈詞窮,隻得應許望日蓮白天給她家幹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裡去睡。何大學問出口趕馬,望日蓮就跟一丈青大娘和何滿子同睡在一條小炕上;何大學問趕馬回來,望日蓮就跟何滿子到西屋去睡。那時候何滿子才三歲,每晚都睡在望日蓮的懷抱裡,已經三年了。望日蓮雖然擺脫了花鞋杜四和豆葉黃的暗算,可是擺不脫苦重的勞動,她還要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地幹活。而且,豆葉黃因為奸計未成,要出口氣,更加重了望日蓮的勞苦。望日蓮從來沒有歇過響,大晌午頭兒,便得去打青柴。年輕的姑娘媳婦們下地,身邊都帶着個孩子,倒不是為護身,而是為防嫌。是以,望日蓮晌午打青柴要帶着何滿子。4望日蓮的大筐裡背着何滿子,沿着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灘。這片河灘方圓七八裡,一條條河汊縱橫交錯,一片片水注星羅棋布,一道道沙岡連綿起伏。河汊裡流水潺潺,春天隻有腳面深,一進雨季,水深也隻過膝,寬窄三五尺,也不搭橋,可以一躍而過;河汊兩岸生長着濃蔭蔽日的大樹,枝枝丫丫搭滿大大小小的鳥窩。水窪裡叢生着蘆葦、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紅翅膀蜻蜓,在葦尖、麻葉和草片上歇腳;而隐藏深處的紅脖水雞兒,隻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轉迷人,它的窩搭在擦着水皮兒的蘆葦半腰上,一聽見聲響,就從窩裡鑽進水裡,十分難捉。沙岡上散布着郁郁蔥蔥的柳棵子地,柳蔭下沙白如雪,大熱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涼。何滿子最喜歡到河灘上玩耍。光着屁股浸入河汊,撈蝦米,掏螃蟹,模小魚兒;鑽進葦塘裡,搜尋紅脖水雞兒,驅趕紅靖蜒滿天飛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還是在大樹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裡,埋下夾子和拍網打鳥。一到河灘上,何滿子就叫望日蓮把他從大筐裡卸下來,歡叫着-過一條條河汊,跑在前面,從一片片水窪的葦叢中鑽進鑽出,最後一口氣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岡。望日蓮也來到了高高的沙岡上,她坐下來喘了口氣,就折了兩大把柳技,編成一個遮陽的柳圈兒;她連一頂破草帽也沒有。柳圈兒編成了,她把那一條粗大油黑的辮子盤繞在頭上,然後再戴上柳圈兒。這時,何滿子一定要采幾朵火紅的、金黃的、潔白的、绛紫的、天藍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蓮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蓮又脫下身上那打滿更新檔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扔給何滿子,叮咛說:“給我看着!你打鳥兒别像斷線的風筝,有男人來,趕緊喊我。”何滿子見她的胸脯上還七纏八繞着一塊長條子破布,便說:“蓮姑,把這條子破布扯下來,多涼快。”“放屁!”望日蓮臉一紅,“姑娘家能脫光膀子嗎?”望日蓮頭戴着插滿野花的柳圈兒,一手提着大筐,一手握着鐮刀,鑽進蓬蒿茂草叢中去了。何滿子坐在柳棵子地裡,抱着望日蓮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放哨。一會兒,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發困。于是,他不耐煩了,揉了揉眼,搖了搖頭,清醒過來,就扒了個沙坑,把藍花士布小褂埋起來,提着一串打鳥夾子,走下沙岡。何滿子先到草棵裡捉小蟲,把小蟲串在夾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處埋伏起來,每處都拔幾棵草蓋上,僞裝一下。然後,就鑽進茂草中,輕柔地吹着口哨,含一片草葉學鳥叫,引誘樹上的和樹叢裡的鳥兒下村出窩,覓食上鈎兒。何滿子聽見這裡啪的一聲,那裡啪的一聲,樂得直想翻個跟頭打幾個滾兒,那是打中了。但是,有時候也噗的一聲,卻是打空了。受了驚的鳥兒,吓得鑽入沒天雲,受了挫傷的羽毛在風中飄散。他聽着打中鳥兒的聲音,心裡默默地數着數兒;要打到二三十隻,才夠他和望日蓮燒吃一頓。一想到蓮姑每天都吃不飽,何滿子的心裡就一陣陣發酸。打青柴的時候,他常常看見望日蓮餓得心裡發慌,臉白得像一張白菜葉子,額角上冒出一層層的虛汗,就手打着顫兒摘取一顆一顆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滿子心疼望日蓮,就到财主家的瓜田裡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軟,很好吃,吃上幾個也能飽一陣子。而且,偷瓜也是一種冒險的遊戲,對何滿子很有誘惑力。他常常光顧鄰村大财主董太師的瓜田。爬過河灘上最後一道沙岡,就是董太師的瓜田。這一塊瓜田二十畝,東西南北各有一座窩棚,地中央還有一座高高的瓜樓,瓜樓上站着一個拿槍的團丁;更有兩條伸出血紅長舌頭的惡狗,在瓜田四外跑來跑去;瓜壟裡,埋藏着一杆杆地槍,槍口露在土外,槍機上拴着一根繃緊的細繩。偷瓜的人不小心-上繩子,地槍響了,槍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傷。何滿子從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師瓜田的地邊,隻見高高瓜樓上的那個團丁,抱着槍靠在欄杆上打呼噜,四座窩棚的看瓜人,前仰後合地打盹兒;那兩條惡狗也各自找個陰涼卧下,懶得跑動了。何滿子偷瓜,不但膽大,而且心細,他滴溜溜轉動着黑亮黑亮的小圓眼睛,先看準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細細觀察,分辨出哪一條瓜壟埋藏着地槍。然後,他趴下來,隻靠兩隻臂肘爬行;臨到地邊,滋溜一下,像一隻泥鳅,鑽進了瓜壟。鑽進瓜壟的密葉下,何滿子就如魚遊水,再有陣陣微風拂過,吹得瓜葉沙沙響,那就更給他幫了忙,打了掩護。他最喜歡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窩裡。他也愛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餓,而且吃過之後餘香滿口。他更喜愛西瓜,但是西瓜個兒大,還要砸破了皮,在瓜壟裡不能吃,必須推出瓜田去。這個活兒很累,何滿子卻幹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個鬥大的西瓜,然後仰巴跤躺下,叉開雙腿,把西瓜夾在腿裆裡,兩個手掌子按地,屁股一颠一颠地推的那個鬥大的西瓜滾動着;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鑽進茂草中,就算勝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大汗,沾滿一身的沙子。何滿子聽見啪的一聲又一聲,已經打中了十幾隻鳥兒,就鑽進了董太師的瓜田;先在瓜壟裡吃了個肚兒圓,然後抱出三個大面瓜,到蓬蒿叢中尋找望日蓮。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漢鑽進去不見影兒,何滿子鑽進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側耳聽一聽,聽一聽哪裡有鐮刀的唰唰聲,再循聲找去。尋找望日蓮,還有一個友善,那就是望日蓮喜歡一邊打青柴,一邊唱小曲兒,她有一條低柔的嗓子,輕輕唱起來,悅耳動人心。這些小曲兒,都是情歌,詞句都很大膽;何滿子聽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裡是不能唱的。何滿子抱着三個大面瓜,在蓬蒿叢中找來找去,聽不見鐮刀的唰唰聲,也聽不見低柔的小曲聲。他感到奇怪,也有點恐懼,站住了腳,支起耳朵,聽了又聽,仿佛聽見了幽幽的哭泣聲。他乍着膽子,跟着腳尖,提着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邊挨過去。他看見了,望日蓮已經割倒了一大片青柴,卻不知為什麼趴在了青柴上,兩手抓着兩大把泥土,哭得整個身子抽搐着。何滿子想,望日蓮一定是餓得肚腸子疼了,便高喊道:“蓮姑,你餓了吧?我給你送面瓜來啦!”望日蓮仰起半邊臉,挂滿了淚水,抽噎着說:“我……不餓,你……吃吧!”“我早就吃飽了!”何滿子把三個大面瓜放在望日蓮頭前,騰出手來,拍了拍蝈蝈兒似的肚子,“快吃,快吃。”“我……吃……不下去。”“你病了吧?我找奶奶來給你紮針。”說着,何滿子轉身要走。“我沒病!”望日蓮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那你為什麼哭呢?”何滿子迷惑地問。“沒來由,就是想哭。”望日蓮坐起來,擦着眼淚。何滿子直勾勾磁着眼珠兒,忽然笑了起來:“我猜着啦!你是想檎叔了。”“誰說我想他?”望日蓮又撲籁籁淌下淚來,卻還要嘴硬,“他算是我的什麼人,我算是他的什麼人?”“你們倆……你們倆……”何滿子不知如何回答,“你們倆當兩口子吧!”“今生沒緣了,來世再說吧!”望日蓮凄然地說。“來世還得等多少年呢?”何滿子問道。望日蓮失神地說:“眼下就死,投胎轉世,再過二十年,又這麼大了。”“我不願意你等到來世!”何滿子興緻勃勃地說,“等檎叔回來,我就催他雇花轎擡你。”“他早就該回來了。”望日蓮哀怨地說,“人家今年從潞河中學堂畢了業,就要進京上大學堂了,還想得起我這個打青柴的鄉下丫頭?”“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見面就罵他!”何滿子忿忿地說,“我還要拿奶奶的魚叉紮他,頂門杠子掄他。”“住嘴吧!”望日蓮慌忙雙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許你咒他。”“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滿子呸呸咋起了唾沫。“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蓮哀求起來,“你在這兒咒他,他在外邊有個災枝病葉,誰來服侍他呢?”“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你還得說,求老天爺保佑檎叔平平安安。”“說這個幹什麼呀?”“你剛才咒了他,還得給他消災呀!”“老天爺,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滿子帶着哭音呼叫起來,“保佑我蓮姑跟我檎叔成兩口子吧!”望日蓮緊緊地把何滿子摟在懷裡,雨點似的親他。望日蓮也真的餓了,她風卷荷葉一般吃下了三個面瓜,心情也歡悅起來,白菜葉子似的臉上泛起了嬌豔的顔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氣挂上了微蹙的秀眉,紅潤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滿子呆呆地凝望着她。“你看我什麼?”望日蓮納悶地問道。“蓮姑,你真好看。”“呸!”望日蓮啐他一口,“這幾個月,你光學壞,往後别跟我睡了。”“等檎叔回來,我跟他作伴去!”何滿子氣惱地說。望日蓮愣了下神兒,臉紅了紅,小聲說:“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不!”何滿子斬釘截鐵地說,“檎叔回來了,我才不願意跟你睡。”“原來你跟我這麼狠心呀!”望日蓮說,“姑姑剛才逗你玩兒,心裡才舍不得你。”“你舍不得我,咱們仨一塊兒睡!”何滿子說。“滾你的!”望日蓮張開巴掌,輕輕用掌心拍了何滿子的光葫蘆頭一下,“快去收拾你那些打鳥夾子吧,别叫人家起走了。”何滿子恍然想起這樁大事,急急飛跑而去。5滿河灘跑了一遭,何滿子起回了他所有的打鳥夾子和拍網,打中了二十多隻,其中還有兩隻肥囊囊的花胡不拉鳥,心裡非常高興。這兩隻肥鳥,一隻孝敬爺爺下酒,一隻要讓蓮姑吃個痛快。他回到最高的那道沙岡上,扒出望日蓮那件打滿更新檔的藍花土布小褂兒,望日蓮已經一趟一趟地把大捆的青柴背到了沙岡下晾曬。望日蓮頭上那插滿野花的柳圈兒已經散亂了,盤繞着的大辮子拖落下來,沾了一頭草葉,赤裸的肩頭和胳臂上,劃滿了一道道血印子,七纏八繞在胸脯上的那塊長條子破布,被汗水浸透,粘滿了泥土。“蓮姑,歇一會兒,燒鳥吃!”何滿子跳着腳喊道。望日蓮乏得有氣無力,說:“我要去洗洗身子,你來給我看着人。”他們來到一個僻靜的河灣,這個河灣被一道沙岡環抱着,長滿紅皮水柳,水色澄碧,清可見底。何滿子留在沙岡上,望日蓮說了聲:“合上眼!”何滿子就把兩眼緊緊地閉住。蓮姑跟他說過,偷看姑娘家脫衣裳,要長棗核釘那麼大的針眼。望日蓮下到水邊,在紅皮水柳叢中掩住身子,一邊脫着衣裳一邊向何滿子喊道:“睜開眼吧!”何滿子便把眼睛睜開,向四下張望,警戒男人走來。紅皮水柳深處,傳出嘩啦嘩啦的洗衣裳聲;不大工夫,何滿子看見,洗幹淨了的衣裳挂在了水柳枝頭曬着,還有那一條長長的破布。又過了一會兒,何滿子便聽見一陣陣撩水聲和凫水聲。他又感到寂寞了;衣裳不晾幹,望日蓮便不能上岸,他也就像一隻孤雁似的呆立着。“蓮姑,你可别凫到漩渦裡去呀!”他跟望日蓮搭着話,“我力氣小,救不了你。”“我用你來救呀?”望日蓮在紅皮水柳叢中笑着,“當年你檎叔掉在漩渦裡,還是我把他救上了岸。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哩!”“我才不信!”何滿子哼道,“你跟我爺爺一樣,愛吹牛打鼓,小心大風刮跑了你的舌頭。”“真不騙你。”“你說說,我聽聽!”何滿子從沙岡上出溜下來,坐到河灣子的水邊去。“不許下水!”望日蓮吓得尖叫。“我看不見!”何滿子說,“你不快說我就下水。”望日蓮告訴何滿子,她十歲的時候,跟着周檎到河灘上挖野菜,天氣酷熱,周檎下河凫水。誰想凫着凫着腿肚子抽了筋兒,一股急流把周檎卷進了一個水漩子裡,周檎的身子就像被擰成了陀螺,一會兒沉沒下去,一會兒又旋轉着露出個腦瓜頂兒。周檎連喝了幾口水,掙紮着大喊救命,她撲通跳下河,掐着周檎的脖子拽上了岸。後來,周檎再凫水就跟她搭伴了。“你姑娘家跟小子一塊凫水,怎不害臊呢?”何滿子問道。“那時候都小,不知道害臊。”望日蓮說,“我跟他在柳棵子地裡過家家玩,還拜過花堂呢!”“原來你跟檎叔早就是兩口子啦!”何滿子驚喜得喊叫起來。“别嚷!”望日蓮喝道,“我好像覺得有腳步聲,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來?”何滿子又跑上沙岡,手搭涼棚,遠瞧近看。忽然,他看見從河岸的柳陰羊腸小路上,走來一個打着旱傘的人,他忙喊道:“蓮姑,躲起來!有人。”紅皮水柳叢中,響起唏哩嘩啦的凫水逃跑聲。何滿子又跳着腳觀望,隻見那個打着旱傘的人,是個青年書生,穿一身白學生裝,肩上背着一個方格土布的小包袱。何滿子歡呼了一聲!“蓮姑,是檎叔!”望日蓮在紅皮水柳叢中說:“瞎話!”何滿子卻已經大喊着:“檎叔!”飛也似的迎上前去了。那個穿學生裝的年輕人,收攏了旱傘,也喊着:“小滿子!”奔跑過來。周檎二十歲左右,清秀的高個兒,兩道劍眉,一雙笑眼,高鼻梁兒,嘴角上挂着微笑,滿面和顔悅色,一看就知道是個文靜和深沉的人。他跑到何滿子跟前,張開胳臂要把何滿子抱起來;何滿子急忙跳開,說:“别弄髒了你的新衣裳!”“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周檎含笑問道。何滿子腦瓜一歪,眨巴着小圓眼睛,說:“你猜!”周檎假裝皺着眉頭,想了又想,說:“猜不着。”“跟我來!”何滿子牽起他的手就跑。這時,望日蓮也從紅皮水柳深處凫出來,扒着岸邊的柳枝向外偷看,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日夜思念的人,心一下猛跳起來,臉一下子燒紅起來。“滿子,别帶你檎叔過來!”她是在跟周檎打招呼。“你害什麼臊呀?”何滿子頑皮地笑道,“你們不是搭伴凫水,還拜過花堂嗎?”“沒那麼回事兒!”望日蓮說,“周檎,你到遠處站着。”“滿子,咱們躲她遠遠的!”周檎一指幾丈外的一片柳棵子地。他倆在柳陰下的白沙地上一坐,何滿子便急着問道:“檎叔,你是跟蓮姑拜過花堂嗎?”周檎撫摸着他的光葫蘆頭,悠然神往地說:“那是童年時代的遊戲。”“你們在哪兒拜的花堂呢?”何滿子追問。“就在這片柳裸子地裡。”“你們穿新衣裳吧?”何滿子刨根問底兒。“我跟你現在這個打扮差不多,她比我多穿了一件兜肚。”“你頭戴一頂插紅翎子的禮帽嗎?”“我戴着一個柳圈兒。”“蓮姑蒙着紅蓋頭嗎?”“她頂了一張荷葉。”“十字披紅嗎?”“一人身上斜挂着兩個柳枝串起的花環。”“擺天地桌嗎?”“堆了個土台。”“燒高香嗎?”“插了三根艾蒿。”“拜完天地,到哪兒去入洞房呀?”“在地上劃了個四方塊,就算洞房。”“吃子孫饽饽嗎?”“兩片麻葉上放了幾個地梨兒,就算子孫饽饽。”“吃長壽面嗎?”“嚼甜蘆根草。”望日蓮走進了柳裸子地,嬌嗔地說:“你跟他胡說些什麼呀?”何滿子一看,望日蓮從水中走出來,俏麗的臉兒,就像雨後清晨的一朵荷花。她匆忙中忘了把那塊長條子破布七纏八繞在胸脯上,洗得幹幹淨淨的藍花上布小褂兒,緊緊箍着她那豐滿的身子。周檎眼色溫柔地答道:“我常常回憶兒時的往事。”“你為什麼不在村口下船?”望日蓮問道。“我想晌午頭上你一定在河灘上打青柴,就在前一個渡口上了岸,看看在河灘上能不能找見你。”“你怎麼比去年晚了半個多月才回家來?”望日蓮含情脈脈地問道。“我到北平考大學去了。”“考中了嗎?”“還沒有發榜。”望日蓮低下頭去,咬了咬嘴唇,脖頸上泛起了紅潮,猛地擡起頭,目光火辣辣地問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陰曆七月七。”周檎聲音微微發顫地說,“是以我挑這個日子回來。”“七月七,牛郎會織女!”何滿子插嘴說,“檎叔是牛郎,蓮姑是織女。”“貧嘴!”望日蓮啐道,“到那邊看看有沒有人來。”“等一等!”何滿子折斷一根柳枝,在周檎和望日蓮的四周劃了個大四方塊,“你們就在洞房裡說話吧!”他走出柳棵子地,爬上一棵老杜梨樹,騎在大樹杈子上。快起響了,可是還熱得像火烤,田野河邊仍然路斷行人。在何滿子的心目中,周檎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何滿子喜歡聽老人們說古。他從爺爺、奶奶、擺船的柳罐鬥、老木匠鄭端午和釘掌鋪的吉老秤口中,也從開小店的花鞋杜四那裡,零星片斷地聽到,周檎的父親周方舟過去在玉田縣當國小教員,九年前領頭鬧起京東農民大暴動,暴動失敗,被奉軍殺害了。周檎的母親嫁到周家後仍舊住在這個小村,丈夫一死,就帶着周檎跟外祖母和舅舅柳罐鬥一起生活。不久,母親也因哀痛過度而亡,周檎就跟外祖母和舅舅相依為命。後來,他以甲等第一名考入美國教會開辦的通州潞河中學,在那個學校裡一直是數一數二的學生。通州城距離這個小村三四十裡,周檎孝順外祖母,每個禮拜六都回家來,跟外祖母團聚一天,第二天下午再回去。他很窮,雇不起馬車或腳驢子,夏天回家靠兩腿走,走累了就下河凫水;冬天回家乘坐冰床,冰床在封凍的河面上像流星一般飛行。前年,外祖母去世了,他又像孝順外祖母那樣孝順舅舅,仍然每個禮拜都回家。柳罐鬥怕外甥荒廢了學業,叫他一個月回家一趟。而一個半月的暑假,半個月的寒假,他都回家來住。他給舅舅打青柴,也幫助舅舅擺船,爺兒倆過得和和睦睦,從沒有擡過杠,拌過嘴。何滿子喜歡追随周檎的身前背後,不僅是因為周檎會給他講引人入勝的故事,教給他的字兒也比老秀才那些“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有趣得多;而且更因為周檎也像望日蓮那樣疼愛他。柳罐鬥跟何滿子家住隔壁,也是三間蒲草蓋頂的棚屋,一座四面夾着柳枝籬牆的院落。柳罐鬥住在擺渡口的大船上,家裡隻有周檎一個人,何滿子聽故事和識字兒入了迷,舍不得走,有時就跟周檎一起睡。他玩了一天,跑得乏了,免不了尿炕,周檎也不聲張;如果聲張出去,他在小夥伴們中間,就沒臉見人了。何滿子還有一個樂趣,那就是他在周檎的炕上睡着了,望日蓮就要來抱他回家;躺在望日蓮的懷抱裡,他常常感到呼吸着一股芬芳的紫丁香氣味。有一回,他被搬醒了,睜了睜眼,看見望日蓮把他抱在懷裡,卻又跟周檎肩并肩坐在炕沿上不肯走,把她那一條粗大油黑的辮子繞在周檎的脖子上。他想笑,可是太困了,眼皮又粘在一塊兒,睡着了。現在,何滿子騎在老杜梨樹的樹杈子上,想到這裡,忍不住伸着脖子向柳裸子地裡偷看了一眼。果然,望日蓮又在用她那粗大油黑的辮子纏繞着周檎。何滿子想,一定也要系個拴賊的扣兒。他咯地一聲笑了,但是馬上又捂住了嘴,怕驚散了那一對戲水的鴛鴦。而且,也不敢再看了。他想,偷看人家纏辮子,也要長針眼,比棗核釘還得大。6七月七的夜晚,何滿子不想睡覺。奶奶給他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七月七半夜三更的時候,要有一大群喜鵲在銀河上搭橋,牛郎挑着一副挑筐,前邊裝着兒子,後邊裝着女兒,來到鵲橋上,跟分别了一年的織女見面,兩人抱頭大哭。小孩子眼睛亮,耳朵尖,站在葡萄架下,能看見銀河鵲橋上的人影,聽得見從天上傳來的哭聲。去年,何滿子就曾偷偷站在他家的葡萄下聽哭,可是那一天下小雨,他沒有聽見哭聲,隻是灑了一身牛郎織女的眼淚。今年這個日子,繁星滿天,白茫茫的銀河橫躺在夜空,不會下小雨了。何滿子打定主意,不聽見哭聲不睡覺。吃過晚飯以後,上弦月像一隻金色的小船,從東南天角漂了上來。望日蓮編了一隻簍子,織了一張席,豆葉黃才不大情願地說:“睡覺去吧;明天早早起來,别粘在了炕頭上。”望日蓮才離開杜家,來到何家。一丈青大娘已經睡醒了一覺,聽見望日蓮的腳步聲,在東屋打着呵欠說:“兒呀,别過了子時,你到小後院拜拜月,乞個巧吧!香燭跟針線,我都給你放在竈王爺佛龛上了。”“娘,您睡吧,我記着。”望日蓮吱扭推開了門,何滿子趕緊閉着眼睛裝睡;他單等望日蓮出去拜月,就溜出去聽哭。拜月乞巧的風習,雖然迷信,卻很優美。那是在七夕之夜,年已及笄的姑娘,半夜時分悄悄找個僻靜角落,給垂挂中天的月牙兒焚香叩拜,然後掏出一根銀針,一條紅線,在月色朦胧中穿引;如果一穿而中,今年必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兒結成美滿良緣。望日蓮走進西屋,卻沒有上炕,她先拿起一把芭蕉扇,扇跑了叮在何滿子身上的一隻大花腳蚊子,爾後就呆坐在炕沿上。何滿子偷眼觑着她,隻見她心神不甯,又一聲一聲地長籲短歎,後來就雙手捧着臉,一動不動了。何滿子想問她為什麼難過,卻又不敢開口,怕望日蓮不讓他溜出去。過了很久很久,望日蓮像下定了決心,鼓足了勇氣,一跺腳站起身來,走到外屋;外屋的竈王爺佛龛上響動了一下,一定是取走香燭和針線,到小後院去了。事不宜遲,何滿子急忙下炕,光着腳丫兒,屏住氣息,從外屋前門蹭了出去。他擡頭仰望夜空,隐隐約約恍惚看見,在白茫茫的銀河上,好像有一座橋影,橋影上又晃動着兩個人影,那一定是牛郎跟織女已經見面了。他趕緊走到葡萄架下,左胳臂抱住立柱,右手扯着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起來。這鋪葡萄架,搭在東屋窗前三步的地方。屋裡,爺爺和奶奶正在酣睡。今晚上,因為周檎回來了,柳罐鬥打了幾條大魚,割了一斤肉,灌了一葫蘆酒,烹炒了幾樣酒菜,邀集他那幾位相好的老哥兒們,聚會在他那擺渡大船上,月下開懷暢飲。何大學問喝得酒氣熏天,跌跌撞撞而歸,走進東屋,撲到炕上倒頭便睡。現在,何大學問扯着抑揚頓挫的鼾聲,睡得很香。但是,他的鼾聲卻攪擾得何滿子耳根不淨,剛剛仿佛聽見了天上的哭泣,卻又被那不肯停息片刻的鼾聲攪亂了。他真想大喝一聲:“爺爺,别打呼噜啦!”可是,喊醒了爺爺,爺爺必定禁止他站在葡萄架下,怕他受了夜涼。他感到煩躁,後來忽然想起,不如偷偷溜到周檎家小後院的葡萄架下去,遠離爺爺的鼾聲;而周檎是個文明人兒,睡覺一定不會打吵人的呼噜,或許能聽出個究竟。于是,他又蹑手蹑腳地溜出柴門,繞籬笆根兒,來到周檎家的小後院外;隻見籬笆上有個大窟窿,便四腳落地爬了進去,而且一直爬到葡萄架下,才直起腰,按住心跳,靜靜地谛聽。靜靜的七夕之夜,夜風像淙淙的流水;流水淙淙中似有幽怨的哭聲,傳進他的耳朵,他一陣驚喜。但是留神聽去,哭聲不是從天上傳來,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而是從周檎睡覺的後視窗,飄出來的餘音袅袅。他吓了一跳,不禁慌了神兒,這是誰在哭泣?他想趕快逃走,卻又想聽個明白,心裡嘀咕了半天,還是留了下來,而且又爬到後視窗下。“我……我今生跟你……注定是沒緣分了!”是望日蓮在嘤嘤啜泣,“我燒了三炷高香,點起兩枝紅蠟燭,四起八拜,求月下老兒保佑我跟你……我的眼睛睜得挺大,手也沒打哆嗦,紅線就是穿不進針鼻裡去……”“你這是迷信思想!”周檎卻低低發笑,“拜月乞巧,穿針引線,怎麼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呢?月色朦胧,幽暗不明,穿不進針鼻是正常現象,不必自尋煩惱。”“不!”望日蓮痛苦地說,“我是柴草窮命,黃連苦命,天意不能嫁給你。”“我不信天意信人意!”周檎滿懷激情地說,“我一定要把你救出火坑,跟我做一對志同道合、生死與共的終身伴侶。”“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呀!”望日蓮歎息着,“我的心整個兒給你了,今晚上我把身子也給你送來了;咱倆好一天,就是我一天的福氣。”“那我就更要娶你!”周檎說。“我壓根兒不想拖累你。”望日蓮聲音虛弱地說,“隻怕我逃不出今年的厄運;等你進京上學一走,咱倆的緣分兒也就到了頭。他們要糟踐我,我就拼上一死,不活了。”“花鞋杜四跟豆葉黃的野漢子,還想欺侮你嗎?”周檎全身像着了火。“這兩個惡賊倒是斷了念頭。”望日蓮打着寒噤,“眼下這兩個惡賊又合了夥。有一回,他倆一塊喝酒,我偷聽了三言兩語:董太師想買我做小,他們正讨價還價。”“這個狗東西!”周檎憤怒地罵道,“殷汝耕當兒皇帝,董太師也上了勸進表,是個漢奸,我們要打倒他。”“他有幾十條槍,你一個文弱書生,怎麼碰得過他呢?”望日蓮苦笑着說。“蓮,你真的甘願跟我同生共死嗎?”周檎忽然莊嚴鄭重地問道。“從小好了這麼多年,原來你信不過我!”望日蓮又悲悲切切地哭起來,“我願意跟你活在一處,當牛當馬服侍你;遇到三災八難,我替你去死。”“好人兒!”周檎感動得喉嚨哽咽了,“實話告訴你,我晚回家半個多月,不光為了考大學……”“還幹什麼去了?”“我們不少人成立了京東抗日救國會通州分會,開展抗日救國運動,将來還要建立武裝。”“你打算叫我幹什麼呢?”“參加救國會,打鬼子,除漢奸。”“我一個女人家,好比螢火蟲兒,能有多大亮呢?”“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連小滿子都應該為抗日救國出一份力。”何滿子幾乎想蹦起來喊道:“我出這份力!”可是,他又聽見望日蓮說話了:“真要拿刀動槍,我比你膽子大,手也狠。”以下,何滿子隻聽見他們輕聲悄語,就像風拂青萍,房檐滴水。何滿子真困了,他想回家,兩條腿卻不聽話,于是就倒在視窗下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搖醒,但是眼皮發澀,睜也睜不開。“滿子,醒醒!”是望日蓮在喚他。“醒醒,滿子!”周檎也在喚他。他終于睜開了粘在一起的眼皮,原來他躺在周檎的小炕上;炕席雪白,屋子裡充滿熏蚊子的艾蒿青煙氣味。望日蓮的頭發蓬亂,神色發慌地問道:“滿子,你是撒呓症吧?怎麼跑到這兒來?”“我到葡萄架下聽哭,原來是你們倆。”“你聽見我們說的話了嗎?”望日蓮的神情更緊張了。何滿子點了點頭,說:“蓮姑,檎叔要娶你,你就答應跟他拜花堂吧!”“好孩子,今晚上你聽到的話,可不能說出去呀!”望日蓮哀求地說,“你要是溜了嘴,蓮姑跟檎叔就沒命了。”“原來……你們也信不過我呀!”何滿子嘴一撇,委屈地哭了,“你們在河灘上鑽柳棵子地,說悄悄話;你把辮子繞到檎叔脖子上,我跟别人說過嗎?”“滿子,我的親人哪!”望日蓮把何滿子緊貼在心窩上。7一去二三裡,何滿子跟着周檎到釘掌鋪去。周檎去看望吉老秤,何滿子想在釘掌鋪碰見小馬倌牽牛兒;牽牛兒是何滿子整天在河灘野跑交上的朋友,比他大幾歲。北平到天津的砂石馬路和北運河岸之間,有個交叉路口,吉老秤的釘掌鋪就坐落在交叉路口上,一間門面,一架涼棚,房前屋後栽種着幾百棵高大金黃的向日葵,還有四四方方一個小菜園。吉老秤已經五十幾歲,可是身體硬實得像一座石碑;從口外剛趕來的兒馬蛋子,一蹶子踢到他的胸脯上,就像被跳蚤彈了一下。他的手藝高超,遠近馳名,卻隻能混個半饑不飽;用他的話說,一輩子沒吃撐着過。他脾氣暴,不娶家小,不信鬼神,隻好喝烈酒,聞鼻煙;喝醉了就睡覺,扯起鼾聲像打雷,打起嚏噴像放炮。歇晌,他拿一把破掃帚,打掃了房前屋後,潑灑了清水。酒葫蘆空了,沒有錢買,就隻吃兩個涼饽饽。吃完飯,他光着上身,坐在大蒲團上,隻穿一條到膝蓋的大褲衩子,露着毛刺刺的大肚臍眼兒,揮着一把破芭蕉扇子驅趕馬蠅,把鼻煙撚進多毛的鼻孔裡,于是接二連三打嚏噴,好像一門過山炮響起了隆隆炮聲。後來,他就盤膝大坐睡着了;于是,炮聲停止,雷聲又起。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聲巨響驚醒;睜眼一看,面前的向日葵陰下,趴着個憨頭憨腦的孩子,嘴裡咬着一支蘆根草,正嘿嘿發笑。原來,這個孩子從他的鼻煙壺裡偷出一大撮辛辣的鼻煙,全抹進了他的鼻孔。他被自己那放炮一般的嚏噴聲驚醒了。“牽牛兒,你這個小狗日的!”吉老秤自己也嗬嗬笑起來。說也奇怪,他本來是個火神爺的脾氣,但是跟牽牛兒卻沒有火性。這一老一小,交情深厚。牽牛兒給大地主董大師家扛小活兒,他是個憨頭憨腦而又蔫蔫糊糊的孩子,常常挨小管家的打罵。挂鋤時節,完秋以後,他給董太師放馬,晌午不許回去吃飯,隻給幾個馊饽饽。每天,他都趕牲口到河灘上,把牲口撒到河邊,再打一大筐青草,然後就得閑了。他不喜歡說話,可是小孩子怕冷清,牲口們都很服他管,撒在河邊并不亂跑,他就來到吉老秤的釘掌鋪,看吉老秤給牲口釘掌。他坐在一邊,也不多言少語,也不礙手礙腳,隻是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吉老秤的一招一式,默默記在心裡。有一回,吉老秤給一匹生馬釘掌,那匹生馬嗷嗷嘶鳴,騰跳撲咬,吉老秤降伏不了它,就使出了絕招兒。牽牛兒猛地蹦起來,嚷道:“您這是毀它!”他像一頭小牛犢子,把吉老秤撞了個趔趄,搶過缰繩。他牽着這匹生馬——,嘴裡輕柔地吹着口哨,那匹馬就像能通人性的精靈,也不踢了,也不跳了,也不撲了,也不咬了;馬頭親昵地貼在牽牛兒身上,舌頭舐着他的肩膀,牽牛兒也嘟嘟囔囔地像跟這匹馬說知心話兒,那匹馬被乖乖地牽上了樁。吉老秤就要釘掌,牽牛兒說:“秤爺,我來吧!”吉老秤一賭氣把家夥扔給他,說:“釘壞了蹄腳,把你小狗日賣了也賠不起。”牽牛兒卻心裡有底,不慌不忙,仔仔細細,釘得平平整整。吉老秤樂了,給他一個耳刮子,笑罵道:“小狗日的,你要搶走我的飯碗子!”剛好這天古老秤給一個外地老客的愛馬治好了足疾,那老客送他一份厚禮,有酒有肉;吉老秤又從小飯鋪買了五斤大餅,就留牽牛兒吃飯。牽牛幾口羞,不好意思真吃;他就潑口大罵,張手要打,牽牛兒被逼無奈,便放開肚皮吃起來。這個常年填不滿肚子的苦孩子,飯量像口井,狼吞虎咽着烙餅卷向;吉老秤快活地大笑,笑得大肚囊兒直抖動。吃飽了食困,牽牛兒就躺在涼棚下睡着了,吉老秤坐在一邊聞鼻煙,放炮似的打嚏噴也吵不醒他。就在這時,小管家來了,手提一杆懶驢愁鞭子,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就照牽牛兒身上抽下去,牽牛兒的脊背上頓時腫起一道紫黑的傷痕。牽牛兒打了個滾兒爬起來,懵頭懵腦就奔河邊跑,小管家還不罷手,追趕着還要打。吉老秤惱了,撲上前去,奪過小管家的鞭子,抓住脖領子扯回釘掌鋪,說:“這孩子是我請來的客人,你打他,就是抓我的臉。我吉老秤的脾性你也有個耳聞,有冤必伸,有仇必報,有氣必出。我要打你,你經不起我的小拇指一捅;不打你,我的氣又不出。好吧,我看你是個兩腳畜生,給你釘上掌,免得你假充人形。”說着,就給那小管家上了樁。小管家罵不住口,吉老秤也不理他,扒下他的皂鞋白襪兒,找了一副給瘦驢釘的掌鐵,比了比小管家的腳樣,拿起榔頭就要動手。小管家知道古老秤的性情古怪,說得出做得到,便扯破了嗓子哀叫:“牽牛兒,快來救命呀!”牽牛兒從河邊跑回來,下死勁扯住吉老秤的胳臂,說:“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說:“一報還一報,你來抽他一鞭子。”牽牛兒又說:“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罵道:“孬種,我來打!”小管家叫道:“牽牛兒,還是你打吧!”牽牛兒說:“我不打你,往後你也别打我了。”就松開綁繩,放小管家逃生。吉老秤又罵牽牛兒道:“你就打他,怕他咬下你的鳥來當笛兒吹。”牽牛兒說:“我打他一鞭子,回去得挨他十鞭子,把我打得皮肉開花。”吉老秤說:“他打你十鞭子,你就殺了他!”牽牛兒說:“殺了他,官府要把我抓去砍頭哩。”吉老秤說:“你長着兩條腿,不會逃奔他鄉嗎?”牽牛兒說:“天下都有官府,都給有錢人辦案,早晚也得給抓住。”吉老秤歎了口氣,說:“是呀,天下的官府都給有錢人辦案,插翅難逃,隻有反!”從此,這一老一小更心連着心。牽牛兒有空就到釘掌鋪來,夏夜坐在月光下,冬天躺在熱炕上,爺兒倆隻是默默相對,并沒有多少話說。但是,在默默中,交流着情感,溫暖着孤苦的心。何滿子跟着周檎來到釘掌鋪,吉老秤正沒生意,在涼棚下給牽牛兒剃頭。“牽牛兒哥!”何滿子撒着歡兒跑上前去。“老秤大舅,您好!”周檎也大步走到涼棚下,給吉老秤深鞠一躬。“檎哥兒,我的大學士外甥!”吉老秤笑眯了眼,把剃刀折了起來。牽牛兒的頭剛剃了一半,央求說:“秤爺,您給我剃完吧!”“沒興緻啦!”吉老秤一擰牽牛兒的耳朵,從凳子上提起來,“檎哥兒,咱爺兒倆屋裡坐。”周檎笑道:“您得給牽牛兒剃完頭呀!”“咱爺兒倆一兩個月沒見,我急着跟你說話,不急着剃頭。”吉老秤一手提着凳子,一手牽着周槍的袖子,走進屋去。牽牛兒雙手捂住他的陰陽頭,噘着大嘴,瞪了何滿子一眼,說:“瞧你們來的這個時候兒!”“那你走開,咱倆誰也甭搭理誰!”何滿子推搡着他。牽牛兒比何滿子大好幾歲,力氣也比他大幾倍,但是卻乖乖地被推出了涼棚;可又舍不得走,就在路邊的陽光下站着。何滿子翹着鼻子,兩眼望天,一副傲慢神态,給周檎站崗。釘掌鋪小屋裡,隻聽吉老秤那鐵錘一般的拳頭,咚地搗了一下小屋的泥牆,小屋連連搖動,屋頂上沙沙落土。“當年我跟着你爹鬧暴動……”“噓!輕聲。”“而今這把老骨頭跟你鬧抗日!”吉老秤雖然壓低了聲音,嗓門還是震耳。何滿子過去并不知道吉老秤參加京東農民大暴動,隻聽說他坐過五年牢。那是有一回,吉老秤跟花鞋杜四吵架,罵花鞋杜四:“你這條人蛆!”花鞋杜四也罵他:“你這個膛了五年大鐐的囚犯!”吉老秤大怒,要把花鞋杜四的脖子擰斷,花鞋杜四吓得鑽進了女茅房,讓豆葉黃蹲在茅房裡不出來;吉老秤從來不跟女人打逗,罵罵咧咧而去。還有一回,是今年清明節,周檎回家來給外祖母和母親上墳,從通州帶回三個花圈。一個花圈上寫着外祖母的姓氏,一個花圈上寫着母親的姓氏,一個花圈上寫着他父親的名字,還安放着他父親的一張放大照片。周檎的父親死在玉田,屍骨未回,是在一塊青磚上刻上姓名,跟他母親合葬的。吉老秤一見周檎父親的照片,涕淚滂沱,哭叫一聲:“黨代表……”昏厥過去,被柳罐鬥架走。這個場面,何滿子親眼看見,也大哭起來。現在,這爺兒倆在釘掌鋪的小屋裡密談。周檎每說一句,吉老秤就答應一聲:“是喽!”何滿子覺得,吉老秤跟周檎的感情,就像戲台上的孟良和焦贊對待楊宗保一樣。“滿子,滿子!”站在陽光下暴曬的牽牛兒,汗珠子像下雨似的從陰陽頭上滴答着,“别生我氣了,跟我到河邊玩去。”“我不去!”何滿子的頭昂得更高了。“我給你捉一隻花翎小鳥兒。”牽牛兒懇求說。“不去!”“我再給你用柳條編個鳥籠子。”何滿子的心動了,悄悄地瞟了牽牛兒一眼,問道:“一隻花翎小鳥,再配上一個紅皮水柳鳥籠子?”“我還要給你逮一隻大肚子蝈蝈兒,”牽牛兒眼裡流露出希望和笑意,“再配上一隻三轉八楞的蝈蝈簍子。”何滿子的心高興得直打小鼓,他坐不住了,在涼棚下打起轉轉。釘掌鋪小屋裡,吉老秤正以震耳的嘁喳聲說:“我埋了一支槍……”“低聲!”何滿子忙站住了腳,向牽牛兒一揮手,說:“你走吧!我不去。”“我背着你!”牽牛兒可憐巴巴地說。何滿子搖了搖頭,說:“我不能去。”牽牛兒說:“那就讓我跟你坐一會兒。”說着,眼含着淚水向涼棚下走過來。“站住!”何滿子突然喝道,“不許你走過來。”牽牛兒又乖乖地站住了腳,嘟嘟哝哝地說:“滿子,我知道你不跟我好了。”“牽牛兒哥,我跟你好。”何滿子覺得對不起這個好朋友,眼裡也噙滿了淚花,“檎叔跟秤爺在屋裡說話,别打擾他們爺兒倆。”“檎哥兒,一言為定!”屋裡,吉老秤跟周檎猛一擊掌,縱聲大笑。周檎興沖沖地走了出來,拍了一下何滿子的肩膀,說:“滿子,咱們再到你端午爺家串門去。”“我也正想去看我幹娘!”何滿子笑嘻嘻地說。他牽着周檎的衣襟兒,蹦蹦跳跳地走了。被冷落在一旁的牽牛兒,嘴一咧哇哇大哭。“過來吧,讓我的牛兒受委屈了。”吉老秤柔情地喊道,“秤爺接着給你剃頭。”牽牛兒卻犯起了牛脾氣,一動不動;吉老秤奔過去,把他挾到涼棚去。牽牛兒踢蹬着兩條腿,吉老秤降伏不了他,隻得像給倔騾子釘掌一樣,把牽牛兒上了樁;然後打開剃刀,接着剃起來。8殷汝耕在日寇卵翼下成立僞冀東防共自治政府以後,便在通州城内風景秀麗的西海子南岸,萬壽宮大街以北,仿北平的前清王府,修造他的行政長官官邸,把西海子霸占為他的後花園;門前便是當時橫穿通州城内,将通州分割為南北兩城的通惠河。老木匠鄭端午是北運河兩岸的活魯班,也被強征了去做工。那些雕花的門窗,奇巧的遊廊,都是他的手藝。殷汝耕一心要趕忙住進他這座兒皇帝的府第,逼迫工匠們日夜加班趕造;鄭端午累過了力,又受了風寒,掙紮着一條骨瘦如柴的病身子,也得白班夜班都出工。殷汝耕自稱笃信佛教,在後院又加造一座佛堂,點名叫鄭端午掌作。上架那天,殷汝耕怕坨檩走了尺寸,傳令鄭端午上房。鄭端午身子虛弱,頭昏眼花,手腳顫軟,剛上房就從高高的大坨上摔下來;摔得大口吐血,跌斷了右腿。一塊門闆擡回家,隻剩下小半口氣息,半年下不了炕。眼下雖已死裡逃生,卻再也拉不動大鋸,搶不動斧頭,握不住锛鑿,掌不住墨鬥了。他便拿了一把瓜鏟,在村外河邊,栽種了一畝三分瓜田,日夜住在小小的瓜棚裡。兒子鄭整兒和兒媳荷妞,接下了他的锛、鑿、斧、鋸、墨鬥、羅盤。可是,他們的手藝粗糙,鄭端午看不上眼,住到瓜棚去,也是為了眼不見心淨。鄭整兒和荷妞,都比周檎大一歲,他們是童年的親密夥伴。這小兩口,是一對有趣人物。鄭整兒像何滿子這般大的那一年,一天正光着屁股在門口騎狗玩,他爹鄭端午挑了一副挑筐,從外村回來;鄭整兒打着狗迎上前去,挑筐裡忽然傳出哇哇的哭聲,吓得他從狗背上滾了下來。他定睛一看,一個六七歲的小胖丫頭坐在挑筐裡,紅通通圓臉,粗眉大眼,蒜頭鼻子,四方大嘴,梳着兩隻小抓髻,幾片荷葉遮掩着身體。鄭整兒眨巴眨巴小眼睛,問道:“爹,哪兒撿來的這個胖丫頭兒?”鄭端午得意地笑道:“給你娶來的媳婦,叫荷妞。”鄭整兒吐了吐舌頭,跟荷妞扮了個鬼臉兒;荷妞噗哧樂了,臉上還挂着好幾顆大淚珠兒。荷妞到婆家,頭一頓就一口氣吃下三個大貼餅子,老木匠又把半大海碗菜粥倒給她,也吃得溜幹二淨,不必涮碗。整兒娘直皺眉頭,埋怨老伴兒說:“三口人還常斷頓兒,又添了這個沒梁的小水筲兒,等揭不開鍋,孩子大人喝西北風去。”老木匠嗬嗬笑道:“你的見識三寸遠。這個丫頭五大三粗,滿臉福相,将來給我生下孫兒,保管是個高我一等的好木匠。”老木匠鄭端午果然好眼力;荷妞十歲,就敢給他打下手;拉起大鋸,不但有闆有眼,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氣,可是,婆婆教她針線女紅,卻比趕牛上樹還難,十根手指笨得就像鼓槌子;婆婆見她不堪造就,也就随她野生野長,不再跟她操心費力了。老木匠卻不計較,而且逢人便誇,說老天爺賞了他這個兒媳婦,頂兩個兒子使喚。這話一點不誇大。荷妞樣樣壓過了鄭整兒,吃得比他多,個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青梅竹馬,耳鬓厮磨,兩小免不了打架。最初一兩年,兩人打平手;一兩年之後,看見荷妞頭上腫起一個青包,鄭整兒的頭上準少不了兩個。這幾年,鄭整兒更怯了陣,隻敢動口,不敢動手了。愛情,在這兒戲的歡笑與眼淚裡,在木匠作的汗水交流中,不知不覺滋長起來。吃飯的時候,荷妞總讓鄭整兒先吃飽,剩多剩少她再一掃而光。遇到木匠生意清淡,吃喝不夠,老木匠将少得可憐的食物平分四份,荷妞便将她那一份推給鄭整兒。鄭整兒不忍獨吞,她說:“我不餓。你當我平時吃那麼多,都火化食了?才不是。我就像那口外的駱駝,肚子裡有存項。”到十八歲,荷妞發育得胸脯豐滿,兩人的嘻笑打鬧就躲避老人了。老人們看在眼裡,正盼望兒孫繞膝,就給他們圓了房。洞房花燭之夜,荷妞約法三章,笑破了聽房人的肚皮。吹熄了紅燈,荷妞躺在炕上,威吓鄭整兒說:“你得依我三件事,不然别碰我。”鄭整兒嬉笑道:“三百件也依你。頭一件?”荷妞說:“老言古語,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由人騎來由人打,我可不認這個規矩。”鄭整兒說:“立這個規矩的人是混帳東西,咱倆不聽他那一套。二一件呢?”荷妞說:“娘上了年紀,眼神不濟了,我的手又比腳丫子還笨,往後你得學做針線活兒。”鄭整兒說:“你太難為人了,我好歹是個男子漢呀!”荷妞喝道:“離我遠點兒!”鄭整兒連忙說:“我學,我學。三一件呢?”荷妞說:“打明天清早起,不許你再跟大姑娘小媳婦兒貧嘴滑舌。”鄭整兒是個頑皮家夥,姑娘媳婦們最愛跟他逗趣兒,他也喜歡招惹得這些山喜鵲們叽叽喳喳叫。于是,他吭吭吃吃地表示對這個條件有所保留。啪!火燒火燎一大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疼得他唉喲一聲叫出來,連說:“别打,别打!我依你,我依你。”童年,鄭整兒和荷妞也常到河灘上打青柴,兩個人都喜歡跟周檎搭伴。鄭整兒淘氣,荷妞粗魯,周檎文秀,三人性格不同,也就免不了鬧個狗龇牙兒。鄭整兒常常嬉皮笑臉地戲弄周檎,荷妞卻站在周檎那一邊;每當周檎被逗得眼淚圍着眼圈轉的時候,荷妞便揮拳上陣,把鄭整兒打跑。荷妞力氣大,手腳快,青柴打得多;周檎力氣小,手腳慢,青柴打得少,荷妞便把自己打得的青柴分給周檎兩大抱。他們過家家,也玩拜花堂。鄭整兒喜歡當娶親的吹鼓手,拜天地時的喜令官,入洞房時的大全福人,卻讓周檎跟荷妞扮演新郎和新娘。“那怎麼行呢?”周檎紅着臉說,“荷妞本來是你的媳婦兒,你該跟她拜花堂。”“過家家,又不是真的。”鄭整兒一心要扮演他稱心的角色,非常大方,“等長大了,你想娶她,歸你也行。”“我不當他的媳婦兒!”荷妞也要挑肥揀瘦,“檎哥兒長得比我好看,力氣也比我小,得給我當媳婦兒。”“對,對!”鄭整兒拍着巴掌笑倒在地上。他覺得,這麼一颠倒,拜花堂的遊戲更好玩了。“我不幹!”周檎認為他倆合夥捉弄他,“媳婦兒都是女的,沒有男的。”“不!”荷妞咬定說,“長得好看的,力氣小的,才是媳婦。”周檎不玩了,想走;但是鄭整兒擰住他的胳臂,荷妞握起了拳頭,周檎隻得忍辱屈從。于是,荷妞給周檎打扮起來。她脫下自己的小花褂兒,給周檎穿上,又扒下周檎的小白褂兒,穿在自個兒身上;周揭穿她的小花褂兒飄飄蕩蕩,她穿周檎的小白褂兒緊緊繃繃。然後,她自編一個柳圈戴在頭上;又給周檎耳丫上夾了兩朵野花,還研碎了幾朵鳳仙花,用花計給周檎搽紅胭脂,頭上再扣一張荷葉,就算打扮齊整了。周檎掙紮着,反抗着,但是被他們降伏了,哭喪着臉任他們擺布。鄭整兒搓了一支長長的柳笛,搖頭晃腦,嗚哇嗚哇吹起來,逼着周檎在沙岡上轉了幾圈,算是坐轎行街。然後到達婆家門口,荷妞大搖大擺迎進門去,把周檎按在插着三支艾蒿的土台前跪下。鄭整兒快活地高聲叫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相拜,同入洞房!”在一片柳笛嗚哇嗚哇聲中,周檎被荷妞拖進劃好的四方塊裡。鄭整兒摘了兩張麻葉,托着幾顆地梨,分别送給女新郎和男新娘,模仿大全福人,捏着嗓子問道:“生不生?”“生!”荷妞響亮地答道,“媳婦兒,你也說呀!”“生……”周檎嗚咽着說。鄭整兒又拿來兩團甜蘆根草,當做長壽面,請荷妞和周檎吃。按照規矩,本來可以收場了;鄭整兒偏又想出個鬼點子,還要讓小兩口說悄悄話兒,他在外面聽窗。“你願意當我媳婦嗎?”荷妞假裝在周檎耳邊打喳喳。“我願……不願意!”周檎忍無可忍了。“你為什麼不願意?”荷妞大怒。“牛不喝水強接頭,”周檎含着眼淚兒說,“強扭的瓜不甜。”荷妞哈哈大笑,說:“不願意也晚啦!你跟我拜了花堂,生米做成熟飯了。”後來,周檎逃避他們,跟望日蓮作伴了,也玩拜花堂;荷妞不答應,找碴兒跟望日蓮打架,說望日蓮搶走了她的媳婦兒。鄭整兒還吓唬周檎說:“你跟望日蓮拜花堂,二和尚知道了要打折你的腿;還是當荷妞的媳婦兒吧,我心甘情願讓你們入洞房。”不過,他們一天天大起來,鄭整兒也不那麼大方了。周檎上了潞河中學,放假回家,來看他倆,荷妞一跟周檎親熱,鄭整兒就像搬倒了醋缸。他倆成親那一天,周檎正趕上期末大考,第二天才趕回來,荷妞笑道:“媳婦兒,你來晚了一步,我娶了别人了。”周檎打趣地說:“整兒哥言而無信,他說過心甘情願把咱倆配成夫妻的。”鄭整兒嘻笑着說:“你說過強扭的瓜不甜,哥哥我替你把這顆苦瓜一口吞下去吧!”兩人圓房已經三年,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整兒娘盼孫子盼得中了邪;東廟燒香,西廟拜佛,長途跋涉,叩頭朝山,祈禱蒼天慈悲為懷,不要讓鄭家斷了香煙。但是,荷妞照舊月月開花不結果;她萬分難過,覺得對不起公婆的養育之恩,常常暗自哭泣。鄭整兒卻不怪她,軟言柔語,給她消愁解悶,又教她在飯桌上裝嘔吐,嚷叫想辣椒酸杏吃,哄騙老婆婆信以為真。老人家真當是兒媳婦有了喜,滿街滿巷奔告親朋好友,說她隻要抱上孫子,哪怕砸鍋賣鐵,典盡當光,也要請親朋好友們吃一頓風風光光的喜酒。老人家沒有等到孫子落生,就卧病不起,臨咽氣,拉着兒媳婦那滿是硬繭的大手,臉上帶着心滿意足的微笑,一遍一遍地叮咛:“閨女,往後你什麼也别操勞,隻給我照看好孫兒。”荷妞跪在炕沿下,哭成個淚人兒。荷妞不知從哪兒打聽來一個偏方,一天兩口子打扮得齊齊整整,光光亮亮,帶着一身小孩子的紅褲綠襖,來看望一丈青大娘,開口要借何滿子用一用,給他們暖窩。何大學問跟鄭端午是姑表兄弟,一丈青大娘怎能不答應?不過卻笑出了眼淚,罵他倆是一對兒荒唐。這是去年的事,何滿子已經五歲了。他來到鄭家,每天好吃好喝,奉若子孫娘娘駕前的金童,一到晚上,就叫他睡在荷妞的被窩裡,荷妞把她那像葫蘆一般碩大的乳房,塞進他的嘴裡,這叫開懷。然而,偏方也不靈,荷妞依然不見有喜的征兆。兩年裡,婆婆亡故,公公殘廢,拉下天圓地方的饑荒,家無隔夜之糧;但是他倆卻還像童年時代,嘻嘻哈哈,無憂無慮。而且,幹脆收了何滿子當幹兒,也不想再暖窩了。9長河落日圓。何滿子跟周檎,在鄭整兒和荷妞那裡吃過晚飯,才踏着夕陽西下的霞光,沿運河邊纖夫踏出的小路回村去。夏日的傍晚,運河上的風暴像一幅瑰麗的油畫。殘陽如血,晚霞似火,給田野、村莊。樹林、河流、青紗帳鍍上了柔和的金色。荷鋤而歸的農民,打着鞭花的牧童,歸來返去的行人,奔走于途,匆匆趕路。村中炊煙袅袅,河上飄蕩着薄霧似的水氣。鳥入林,雞上窩,牛羊進圈,騾馬回棚,蝈蝈在豆叢下和南瓜花上叫起來。月上柳梢頭了。何滿子的胳臂上還挎着個小飯籃,那是替荷妞給老木匠鄭端午送飯;老木匠鄭端午那塊瓜田,正在他們回村的半路途中。這塊瓜田,從河岸上一直種到河坡下,原本隻有一畝;另外那三分,是老木匠鄭端午帶着鄭整兒和荷妞,一冬一春挑土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