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影響衆多作家與導演的拉美作家曼努埃爾·普伊格,其小說風格為拼貼風、意識流、多重奏,呈現的是欲望的蒙太奇、愛與命運的解謎遊戲,他将音樂、電影融入小說創作。而在多年後的王家衛那裡,他找到了自己可以淪陷其中的東西。
文/夏明浩
刊于2024年4月25日《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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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潘帕斯草原,維耶加斯将軍鎮。
這是一個地處南美洲的内陸小鎮,離山、海、首都很遠。雖然在郵戳上寫明屬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省”,卻與那燈紅酒綠的大都會、與此省同名的聯邦市毫無關系——相反,這裡是荒蕪之地。
将軍鎮的荒蕪和它沙質的土壤有很大的關系。在曼努埃爾·普伊格的回憶中,那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他就在那裡度過了童年時光。但就像那些身處沙漠仍能生存的植物一樣,一個敏感的、時常覺得格格不入的孩子在貧瘠小鎮裡,也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電影院。
他去看電影,第一部是《科學怪人的新娘》。那是好萊塢大制片公司蒸蒸日上的黃金年代,明星制也正蓬勃發展,一系列電影演員的形象深入人心,在群星之中,童年的普伊格對麗塔·海華絲情有獨鐘。每周三下午去電影院成了普伊格的固定活動,宛如一個潘帕斯草原上的馬拉美,要在星期二下午舉行宴飲文人墨客的聚會——隻不過,幼年的普伊格要接待的是一整個螢幕之中的流光溢彩。這樣的活動無疑帶有逃避現實的成分,将他拽回現實的是父親——他認為兒子總是跟着媽媽去看愛情電影,是缺乏男子氣概的表現。但電影還是成了普伊格一生所愛。據說,在他成年後居住的某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收藏有三千多部電影的碟片。
曼努埃爾·普伊格
将軍鎮沒有中學,普伊格是以被送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寄宿學校。在那裡,他接觸到了精神分析的理論,了解到人類複雜的心理活動中,既有屬于意識的部分,也有屬于無意識的部分。後來,在小說《紅唇》中,他試圖用破碎的詞句去描繪那些即将從無意識中浮現到意識中的、氣泡般的零碎閃念。
他進了建築學院,隻讀了六個月就轉到了哲學與文學院,畢業後去電影片場找工作機會,未果,去服了兵役。好像沒有哪個領域是他心之所屬的。然後,他終于決定聽從内心的呼喚,前往羅馬學習電影制作。
他在歐洲受到的震撼是全方位的。最主要的方面在于,從小滋養他想象力和好奇心的好萊塢電影,被歐洲人棄如敝屣。那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時代,“二戰”後百廢待興的歐洲,電影人更想把攝影機扛到大街上,拍出對現實具有真實“介入性”的電影,而非好萊塢式的歌舞升平、皆大歡喜。
直到1962年,他都還在片場做助理導演的工作,但獲得的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電影界的大門并沒有向他敞開。他為了謀生,開始做各種可能的工作:在餐館洗盤子,教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在航空公司當職員。但同時,他還在嘗試寫作電影劇本。然而,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在寫的這部劇本,其内容量遠超電影所能拍攝的時長——或者更确切地說,他在寫的“劇本”根本不是劇本。
于是他終于意識到:屬于自己的可能是另一條道路。
1963年,他搬到紐約繼續寫這部“劇本”,這後來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麗塔·海華絲的背叛》。
《麗塔·海華絲的背叛》大獲成功:伽利馬出版社獲得了這部作品的法語版權,《世界報》将其評為年度最佳小說——文學界沒有見過這樣的“怪東西”。小說極具實驗性質,糅合了大量電影劇本裡常見的寫法。而在他的第二部小說《紅唇》裡,這種風格進一步強化:一次算命占蔔、一份警方檔案、一段廣播劇的戲文……都可以成為小說情節的一部分。在拉美“文學爆炸”的時代過去之後,普伊格用他的“文學蒙太奇”再次證明了西國文學的創造力。
在沒有明确标志的青年時代裡,普伊格的逃亡默默地啟程了。18歲後,他再也沒有回過故鄉維耶加斯将軍鎮,而離開阿根廷後,他曾栖居于羅馬、巴黎、倫敦、斯德哥爾摩、墨西哥、紐約、裡約熱内盧和庫埃納瓦卡,直到變成一捧骨灰。
《麗塔·海華絲的背叛》
《紅唇》(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近期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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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王家衛的傳說很多,諸多事實也家喻戶曉。但他對曼努埃爾·普伊格的迷戀,世人鮮少着墨。他在采訪中直言:“南美作家影響我最大的是寫《蜘蛛女之吻》的那個作者(曼努埃爾·普伊格)。到了現在來說,對于我拍電影産生最大影響的正是他。最好的是原著小說。不過他最好的作品不是《蜘蛛女之吻》,他最好的作品是《傷心探戈》,很偉大的作品。在他之後,我就沒看過什麼偉大的作品了。”
是同為導演的譚家明推薦他讀普伊格的小說的。這部西語原名《紅唇》(Boquitas Pintadas),英文譯名《傷心探戈》(Heartbreak Tango)的小說,為王家衛日後的諸多影片定了調。十首探戈曲目,十六章雜志連載,其主題是通俗的男歡女愛,但風格極為引人注目。
普伊格從電影中學來的蒙太奇,沒有在自己的創作中變成影像,卻在王家衛的膠片上顯影。《紅唇》中的主角 胡安·卡洛斯,也以《阿飛正傳》裡張國榮的形象,道成肉身(這是第一次,日後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小說中的他是一個患有肺結核的美男子。一種疾病,在沒有有效治愈手段之前,總會被隐喻占領——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點明了這一點:肺結核在青黴素之前的年代裡,一直是一種為美麗增色的疾病,猶如西施捧心。而他的内心卻并不柔和:胡安·卡洛斯流連于内妮、迪·卡洛、瑪貝爾三個情人之間,過着始亂終棄、狂放不羁的生活,卻也因疾病的漸進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陰柔的外型與内心的暴烈,構成了一個具備沖突的迷人角色。
無腳鳥的隐喻在這裡登場:隻能飛,不能歇腳。這是王家衛的鄉愁,也是普伊格的流浪。在王家衛的電影裡,上海話和香港話時常可以無障礙對話,鄉音是唯一的聯系,不斷提醒着:此地是他鄉。
普伊格也是一隻無腳鳥。他在世界舞台上收獲了小說家的聲譽,甚至因為《蜘蛛女之吻》的成功改編,得到了電影界的贊譽。即便如此,他還是面臨着西語世界、祖國阿根廷、家鄉維耶加斯将軍鎮的三重背叛:從一開始,巴塞羅那的出版商就拒絕出版他的小說,作家略薩還曾以辭職相威脅,堅決反對這個寫通俗肥皂劇情節的阿根廷人踏入文學殿堂;在庇隆當政期間,他的作品在阿根廷因“色情内容”被列為禁書,身在墨西哥的他甚至收到了死亡威脅;而作為《紅唇》《麗塔·海華絲的背叛》兩部小說的背景,“巴列霍斯上校鎮”被拿來與它的原型“維耶加斯将軍鎮”對位——于是他的鄰居、父母皆因小說情節受到累及。普伊格被指責在小說中洩露了小鎮居民的隐私,在家鄉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在《紅唇》的第六章中,吉蔔賽女人用塔羅牌揭示了胡安·卡洛斯的心之歸屬——沒有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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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和普伊格有一件事是共通的:情節不重要,重要的是風格。杜琪峰甚至極端地斷言:王家衛實際上隻拍了《阿飛正傳》一部電影。
在《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的出現是一個暧昧的信号:這個故事還沒有拍完,但是在這裡暫時收場。這種強大的潛能,轉化為日後諸多以梁朝偉為主人公的王家衛電影。在這些電影裡,普伊格就像是懸在天空的幽靈,不斷地向影像散發自己強大的支配力。然而,還是有某種微妙的變化發生了:由于暴烈的美男子退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雖然同樣缺乏支點,但更希望融入安穩日常、找到栖身之木的角色。梁朝偉更像王家衛自己的化身。
《春光乍洩》構成了創作上的某種隐喻。何寶榮是胡安·卡洛斯,是曼努埃爾·普伊格,是無法安定下來的無腳鳥。黎耀輝雖然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迷了路,卻在瀑布面前學會了與寂寞共處、與缺位的歸屬感姑息地和解。而張宛是有家的人,他身上本就擁有獲得歸屬感的能力,在哪裡都不會真的格格不入——這與黎耀輝的摸索構成了鮮明對比。後來,在《一代宗師》裡,在葉問和一線天身上,這個對比再一次顯形。然後是《繁花》。王家衛終于把自五歲起就籠罩生命的鄉愁釋放。當然,所有為解除鄉愁而回歸故裡的人,會無一例外地發現:記憶中的故鄉是不可追回的。所幸的是,創作影像可以映現出一整個僅存在于想象中的原初世界。
胡安·卡洛斯看似與張國榮一起從王家衛的電影裡消失了。但多年以後,他的身影在《繁花》裡再一次顯現。阿寶是一個全新的形象,他沒有那麼暴烈,卻仍然構成美妙的沖突:外表是溫和笑容,雅緻腔調;内心卻青鸾舞鏡,冷若冰霜——他也從來都沒有愛過誰。《繁花》裡玲子指責阿寶把三羊牌放在夜東京,誘她犯錯——看似無理取鬧。實際上,從阿寶的角度而言,他在做這件事之前何嘗沒預判到玲子(連帶着菱紅、陶陶、葛老師)會見錢眼開,倒買倒賣——他要的是那種身邊人制造了麻煩,自己不得不出來救場的被需要感。這場自導自演的戲始終是虛假的,事實是:玲子和他互不了解,隻是因命運交會,偶然搭在一起取暖。
從一往無前的逃離,到渴望安定的駐留,再到無法排遣的孤獨。人生的大寂寞,在這個正反合題的過程中結晶般析出。
《繁花》劇照
對于一部改編劇本而言,《繁花》的電視劇版本和原著之間的關系稀薄。不過,如果去對比《紅唇》和《繁花》,就會看到兩個故事裡,人物結構驚人的相似性:胡安·卡洛斯不僅是阿飛,而且是阿寶。
阿寶身邊有三個女人:玲子、汪小姐、李李;胡安·卡洛斯身邊有三個女人:瑪貝爾、内妮、迪·卡洛。阿寶身邊有個好兄弟陶陶,陶陶和小阿嫂有一段暧昧的婚外情;胡安·卡洛斯身邊有個潘喬,潘喬讓女傭拉瓦生下了私生子。阿寶的記憶裡有個變成“米飯粒”的“白月光”——雪芝;《紅唇》裡則有一個沒有指名道姓的,被胡安·卡洛斯誘騙的純潔少女……
剝絲抽繭之下,會發現王家衛所言不虛,《紅唇》在他心目中的确是無出其右的偉大小說,其人物和情節貫穿了他的影像世界。即便拉美式的奔放終究被中國式的内斂取代,但歡情湧動的線索仍然如春光般乍然洩露。李李和阿寶在雨中跳的那段“探戈”,三步一回頭的拉扯,令人止不住地心動。那動心的感覺,可以逆流而上,一直追溯到《紅唇》開篇作為題詞的第一句話,那句引自探戈名曲“CuestaAbajo”的歌詞:“對我而言……是我的一生……”宮二最後一次見葉問,說:“都說人生無悔,那是賭氣的話,如果真無悔,該有多無趣啊。”
自連載起,《紅唇》的章節名就并非傳統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而是第一次“Entrega”、第二次“Entrega”、第三次“Entrega”。這個詞難以直譯,因為它所形容的是探戈舞當中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靈性,一種将自己整個交出去的淪陷之美。
一切都要從那個星期三的下午說起:當年幼的普伊格坐進電影院時,他找到了自己可以淪陷其中的東西,并且始終将其視為對抗現實的手段。多年以後,王家衛同樣找到了。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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