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 4 月,我的朋友圈都在被一個名字刷屏:宮崎駿。
他花了 7 年創作的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上映,大概是最近讨論度最高的電影。
他這部“人生最後一部電影”,給我留下了巨大的怅然若失。
這種失落感很像是我在長大後,重看《龍貓》時,意識到的一個簡單而又殘忍的事實:
我是個大人了。我的眼睛是看不到龍貓的。
我跌落時,再也不會有龍貓的肚皮接住我了。
我淋雨害怕時,再也不會有龍貓站到我身邊了。
我鑽過長長的樹籬,再也不會誤闖進妖怪沉睡的神秘洞穴了。
那個輕快、浪漫、斑斓、隻向孩子開放的奇異世界,已經對我永久關上了大門。
而我的世界,隻剩下了無聊的現實。像是一個令人灰心的騙局。
是以今天,我特别想談談《龍貓》。這可能是很多人認識宮崎駿最早的一部電影,也是感情最深的一部電影。
但我想表達的不隻是灰心。
《龍貓》這部電影之是以上映 36 年來,依然在治愈一代又一代無聊的大人,不隻是因為龍貓可愛,龍貓手辦可愛,龍貓主題曲可愛。
而是因為,在這個簡單的、像水果糖一樣的故事裡,藏着一個人在長大後,才會知曉的面對殘酷世界的法門。
它是宮崎駿的故事裡一以貫之的法門,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結尾,男主角選擇離開異世界,回到千瘡百孔的現實世界的原因。
是宮崎駿贊美他的徒弟,動畫大師庵野秀明的話:“是一邊受傷也一邊努力活下去的當代人的寫照。”
成年人總會找到辦法,在創傷裡找到活下去的能量。
我們看不見龍貓。但我們可以創造自己的龍貓。
《龍貓》的故事一句話就能概括:
大學教授草壁達郎為了友善妻子養病,帶着兩個女兒搬到鄉下生活,女兒們偶然遇到龍貓的故事。
整部電影草長莺飛,歡歡笑笑,煩惱少少。
但我不知道,你長大的過程中,有沒有像故事裡的兩個女孩一樣,遭遇過巨大變故:
比如舉家搬遷,比如轉學,比如家人重病。
遭遇過,你就會知道,這絕不是輕松好玩的過程。
你需要面對新生活的不如意。你會知道擁有安穩的居所不是天經地義。
你需要面對突如其來的惡意。你會知道陌生人的友善不是天經地義。
你需要獨自解決很多困境。你會知道有人庇護的生活不是天經地義。
你需要被迫讓自己學會懂事起來,做一個讓長輩省心的好孩子。
也要做一個讓外人稱贊的好孩子。
經曆過這一切,你就知道,人會在動蕩中更迅疾地長大。這是獎賞,也是創傷。
而當我們把視角轉移到故事裡的爸爸,草壁達郎,那個和我們一樣看不見龍貓的大人身上,你會發現它幾乎是一個凄涼的故事——
從城裡搬到柱子都朽掉的破敗“鬼屋”,
妻子因為生病無法回家,
一個人輾轉在醫院、學校和家裡,
沒日沒夜地忙于工作,
即便很用心地照顧兩個女兒,但依然無法避免女兒由于太想媽媽而走丢了。
36 年前,我們被小梅和小月的童真逗笑過多少次,36 年後,就因為草壁達郎的狼狽掉過多少眼淚。
草壁達郎戲份不多,我仔細盤點了一下電影裡他出現的場景。
在長途跋涉。
在搬重物。
在做飯。
帶女兒去醫院看媽媽。
總是埋在堆滿了書的桌子裡工作,一坐就是一天。
經常睡不醒。
很晚回家。
《龍貓》裡說,隻有小孩能看見龍貓,看看草壁達郎的日程,你就會發現,這完全有迹可循。
梅在院子裡追着小龍貓跑來跑去的時候,他在加班。
龍貓和女兒們在月亮下舉行神秘儀式,看着種子破土變成大樹的時候,他在深夜加班。
兩姐妹在龍貓的懷裡飛過田野,在大樹的最頂端吹陶笛的時候,他也隻是在風裡擡起頭停頓了一秒,又埋頭繼續加班。
他就像是被工作、生活困住的大部分成年人一樣,戴着厚重的眼鏡,卻眼神疲憊,什麼也看不見。
我印象很深的一個片段,小月收到媽媽病重無法出院的電報,給爸爸打電話時,正在上班的草壁達郎一邊安慰快哭的小月,一邊又馬不停蹄趕去醫院,照顧妻子。
很多時候,不是大人真的變得無聊了,也不是他們失去了裡看到龍貓的眼睛。
是生活卡在中間,像一道屏障。
疲憊的大人一定會變成無趣的大人嗎?
我想,在草壁達郎這裡,答案是:不會。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一個細節。
剛搬到鄉下,兩姐妹被黑暗中的煤煤球吓到時,是草壁達郎第一個告訴小月和小梅,那些黑乎乎的、吓人的小東西是“灰塵精靈”。
也是草壁達郎告訴他們,住在“鬼屋”是很多人的夢想。
《龍貓》裡有一句被很多人喜歡的台詞:
“大聲笑出來,就不會害怕了。”
這句話,是草壁達郎說的。
住進“鬼屋”的第一天,大風刮得整個房子搖搖欲墜,發出奇怪聲響。
正在洗澡的他帶着小月和小梅哈哈大笑。
那一刻,久石讓的音樂響起,灰塵精靈順着房檐飛向森林。
我至今都在被這一幕感動。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那個龍貓站在樹頂俯瞰村莊,灰塵精靈在夜晚集體搬家的奇幻世界,是草壁達郎創造出來的。
掉進樹洞的小梅把龍貓的肚皮當蹦床,她也曾這樣快樂地趴在爸爸的肚皮上。
龍貓帶着她們飛上天空,小月激動地大喊:“我們成為風了。”
這樣的風,在坐着爸爸的自行車穿越田野時,她們也感受到了。
最讓人感動落淚的是那場“神秘儀式”,小梅和小月排排站,跟着龍貓在月光下跳舞,橡子破土而出長成參天大樹。
看到這裡,我總會想起她們和爸爸站在冢森那棵巨大的樟樹前“立正”,向森林裡看不見的精靈緻謝。
那個瞬間,某個奇幻的世界,也一定從她們的心裡破土萌芽。
我也是最近一次看才注意到,草壁達郎每次去看妻子,病床前的花都會換。
有時是玫瑰,有時是雛菊,最後一次是盛開的鈴蘭。醫院的吊燈上會挂着千紙鶴。
這是草壁達郎的魔法,是屬于我們成年人的魔法。
我特别喜歡《龍貓》的結尾,草壁達郎夫婦在醫院收到孩子們送來的玉米,望向窗外的大樹。
“我好像看到小月和小梅坐在那棵松樹上對我們笑。”
“搞不好真是她們呢。”
直到最後,他們也沒有看見藏在樹間的貓巴士。
但他們創造了屬于自己的龍貓。
我漸漸意識到,《龍貓》是一部關于“相信”的電影。
相信浪漫的存在,
相信前方有路,
相信人的精神可以驅散慌張和恐懼,
相信這個世界在秩序、理性、規則之外,有一道能讓你暫時逃離的暗門。
而我知道,你已經長大了,就像草壁達郎一樣,就像終将長大的小梅和小月一樣。
你失去了能看見龍貓的眼睛,失去了被庇護的童年,失去了不必面對世界殘酷真相的特權。
但你不必失去相信龍貓存在的心。
是以,每當我陷入内耗,陷入對自我的厭棄和懷疑時,我都會回頭看看《龍貓》,回到宮崎駿殘酷又溫柔的世界裡。
被生計磨損,變成了看不見龍貓的大人,也沒有關系。
你會在一個起風的夜晚望向窗外,創造屬于你自己的龍貓。
被工作異化,變成了丢失了名字和自我的大人,也沒有關系。
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的名字叫赈早見琥珀主”。
對現實灰心喪氣,變成了争名逐利,甘當“賞金獵人”的大人,也沒有關系。
總有一天,你會鼻青臉腫,奪回自己的尊嚴和榮譽。
你可能發現了,在宮崎駿的世界裡,盡管他贊美童真,贊美純潔的心靈,贊美能看到龍貓的眼睛,但他從來沒有苛責過成年人。
他諒解成年人的疲憊,諒解勇氣和好奇心會消退。
他諒解成年人的現實和退縮。
他諒解,成年人之是以有時會做“不光彩”的交易,是因為太知道自己要過怎樣的人生。
又或者,他們是為了守護更多的小孩,在長大之前不要丢失自己。
是以,我也請你,每一個看不見龍貓的成年人諒解:
你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
你主動或被迫走過的,就是這樣一條千瘡百孔的路。
你在成長的危機四伏中鍛造的,就是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自我。
沒有關系的。
我請你記住:
你擁有過能看見龍貓的眼睛。你所珍視的記憶不會消失,會一直庇護你。
我還想請你記住:
你總會失去能看見龍貓的眼睛。但那隻是一個開始,你會長出新的眼睛,新的能力,新的庇護自己的力量。
最後,我想要分享的是,《龍貓》裡那個悲傷的關于搬家、母親生病的故事,其實是宮崎駿自己的經曆。
從 6 歲開始,他的母親就得了肺結核,在床上整整躺了九年。得病的頭幾年,一直住在醫院。
他在幼時頻繁搬家。童年的愛與安全感并沒有發生在他身上。
他過早地成為了大人,但“在内心深處,卻存在一個充滿極度惶恐和恐懼的自己。”
隻是,那些現實生活加在他身上的魔咒,都被他在電影世界裡溫柔地解開了。
他讓《龍貓》裡的媽媽在故事的結尾康複,一家團聚。
他讓電影裡的每一個主角,都能收獲對含蓄的東方人而言,少見的拼盡全力的擁抱。
(《懸崖上的波妞》)
(《龍貓》)
(《幽靈公主》)
(《魔女宅急便》)
(《天空之城》)
而在最後一部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裡,他讓幼年喪母的男主角進入異世界,在平行宇宙中擁抱了少女時期的母親。
你看,都會好的,總會有的。
你會繞很遠的路,吃很多的苦。但成長從你身上奪走的東西,總有一天,你會找回來的。
撰稿:耳洞 梁珂
責編:梁珂
“如果在雨天的車站
看見被淋濕的妖怪
那就把你的傘借給他
得到森林的通行證
打開魔法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