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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映姝:鳥鳴裡的春天

作者:原鄉書院
張映姝:鳥鳴裡的春天
張映姝:鳥鳴裡的春天
張映姝:鳥鳴裡的春天
張映姝:鳥鳴裡的春天

張映姝,詩人,編審,新疆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西部》主編。已發表詩歌、随筆、劇本等近兩百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并入選年度選本。出版詩集《草木有言》《西域花事》等三部。曾獲《紅豆》年度詩歌獎、首屆海東青詩歌獎等多種獎項。詩集《草木有言》入選2022年度華語十佳詩集。近年專注于植物詩歌和自然随筆的寫作,發表于20多種文學期刊。

鳥鳴裡的春天

張映姝

“五月寶貴的三十一天裡塞滿了繁殖、育雛、覓食和鳴唱,令人目不睱接,也很難知道從哪兒開始聆聽。”這是《鳥鳴時節》裡的不列颠群島。

我的印象裡,在烏魯木齊這個距離海洋最遠的城市,天空中鳥群展翅高飛,樹林裡鳥聲啁啾不止,水澤邊親鳥築巢育雛,也是從五月開啟的。

漫長的冬季,最常見的留鳥就是麻雀。樹枝上起起落落的,是麻雀;窗台上啄食米粒的,是麻雀;垃圾桶邊蹦跳、翻撿的,還是麻雀……能聽到的叽叽喳喳的叫聲,肯定也是麻雀的。麻雀是離我們最近的鳥兒,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我以自己有限的人生經曆,得出這個結論。

另一種留鳥是喜鵲。相比麻雀,它安靜得多。它的叫聲不好聽,急促而幹澀,咳咳咳咳咳——,像機關槍突然發射了一梭子子彈。如果它像麻雀叫個不停,會把人吵得頭疼,也會把自己累個半死。就我所見,喜鵲的數量也比麻雀少得多,這大概和喜鵲喜歡成對活動有關,而麻雀喜歡群集的生活。

其實,這裡的冬天還有别的留鳥。隻是,之前我沒有留意罷了。

經曆了這麼漫長又單調的冬季,五月,鳥語花香的五月,真的是美好又可愛。

可是,烏魯木齊的春天,從四月就徐徐拉開了宏大而生機勃勃的序幕。

“了解鳥類最好的方式——也是令人滿意和愉快的方式——是在當地找出一塊’自留地’。”這也是《鳥鳴時節》的作者告訴我的。我找到的“自留地”,就是藍天森林花苑。

它是我家旁邊的居民小區。小區依雅瑪裡克山而建,随着一期一期的擴建,它已成為山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小區的居民從位于倉房溝中路的大門進去,回家就得不停地爬坡。小區的房子價位一直高于附近的其他民宅,重要原因就是樹多,有木棧道通向山頂,一條流水從半山腰跌宕而下,順着木棧道旁的水道嘩啦流淌。

雅馬裡克山又名妖魔山,二十多年前還是荒山,每年春天風起土揚,遮天蔽日,像妖怪禍害人間。為改變惡劣生态,烏魯木齊市民連續多年義務植樹造林,十幾年時間創造了“把荒山變成綠山”的奇迹。如今,走在山路上,我找不到當年掄起十字鎬挖樹坑的山坡,更找不到和同僚一起栽下的樹苗。風吹,葉動,心波蕩漾,仿佛自己也是漫山中的一棵。

新疆的流水,大多來自冰雪融水。雅瑪裡克山海拔最好的青年峰,不過一千三百多米,這注定它無永久的冰川提供源源不斷的融水。這裡屬于溫帶大陸性氣候,降水也很有限。那麼,藍天森林花苑木棧道旁的流水是怎麼來的呢?是把山下的水用水泵分級提取到半山腰,然後再注入水道奔流而下。由于山勢陡峭,落差較大,流水沖擊水道中的石頭,玉珠飛濺,轟然有聲。這是個大工程,水流的确來之不易。

因了這水,這片山有了靈氣;因了這水,這片林子有了更多的鳥鳴蟲吟;因了這水,這個森林花苑才名副其實,擁有小橋流水人家的江南景緻和審美趣味,在背倚的西北山脈特有的荒涼大背景下,呈現出沖突統一的美學氣質。

這個森林花苑,符合理想的“自留地”條件,從我家步行到小區大門,幾分鐘就到,從木棧道爬到山頂,一個小時足夠了。它有居民區,有水流,有人工樹林也有自然植被,有山的陽坡也有陰坡。

接下來,就是頻繁地造訪這裡,記錄它所經曆的變化。

“觀鳥不僅僅是關乎鳥本身:它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與人類及自然世界發生聯系的方式。”做出這樣的選擇,于我,是自然而然的。當你想了解自己身處的地域,當你想與這片地域的生命和諧共生,當你試圖從它們身上發現與你一樣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進而探究生命的意義,觀鳥提供了另一條充滿希望的蜿蜒小路。這條路,通向天空,需要仰視。

四月三日,我第一次去“自留地”觀鳥。我會記住這個日子。我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上山、下山,跟着鳥鳴停停走走,用眼睛在光秃秃的樹枝上和步道旁的灌木叢、雜草間,搜尋鳥兒活潑的身影。麻雀、喜鵲、家鴿、烏鸫、山雀、赭紅尾鸲,這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還有一隻白色黑喉的鳥兒,它的鳴唱吸引着我。終于在山頂的老榆樹上看到了它的身影,我循着鳥鳴靠進,它卻展開翅膀箭一樣射了出去,消失在視線之外。一隻美麗的鳥兒,用鳴叫編織、豐富了我的春之旅。

經常會有這樣的感覺,你關注什麼,就會在周邊頻繁發現它的出現。鳥兒也是這樣。我去過藍天森林花苑那麼多次,爬過那麼多次山,在水流邊休息過那麼多次,聞過春花,嘗過秋果,避過夏雨,沐過冬雪,如今回想這些溫暖的時光,卻發現它們如二十世紀初期的默片,隻有影像,沒有聲音,那種屬于自然界的競相生長的生命之聲。意識到這一點,我多少有點遺憾。

我的觀鳥之旅,将會彌補以往的缺憾。

一進小區,鳥叫聲就闖入我的耳朵。是熟悉的麻雀的叽喳聲,稠密,無序,像沖出課堂的國小生般吵鬧。我在公共汽車上見識過他們麻雀般地湧入車廂内,麻雀般聒噪要把車廂頂吵翻過來的情形。第一次,我覺得這聲音不再是讓人心煩的噪音,而是歡快的、躍動的樂音,與明媚的陽光,與湛藍的天宇,與坐在石凳上休憩的老人、牙牙學語的嬰孩,與步行街手裡拎着果蔬等的主婦,完美地融合。它們在為自己的生活鳴唱,而它們也是這個小區内祥和生活的參與者、親曆者。

我注意到,這個小區樓群最密集之地,也就是步行街附近,麻雀的數量最多,一會兒飛到這棵樹上,一會兒落到灌木叢中,叽叽喳喳的叫聲不絕于耳。從步行街中央右拐,就踏上了木棧道。沿着木棧道往前走,走不了三四百米,随着地勢的擡升,叽叽喳喳的鳥鳴,連着步行街商家的音響聲、汽車喇叭聲、孩童的喊叫聲,似乎都被樹林阻擋弱化,停滞于山下。

我的目光四處逡巡,猛然發現,四五米外的榆樹上有個熟悉的鳥影。它一動不動,站在距離地面兩米多高的樹枝上。我蹑手蹑腳地靠近,舉起手機連摁了幾下。黃色的眼圈,黃色的喙,通體黑色。是隻雄性烏鸫。我盯着它看,它一動不動地看着前方。一隻鳥從它後面的灌木叢撲啦啦起飛,我的視線跟随而去。它發出的叫聲,應該是喜鵲。再回頭看烏鸫,它卻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接下來,這隻烏棟的“消失”被數隻同類的出場彌補。我邊走邊搜尋。很長的一段山路,隻要我停下腳步,擡頭就能看到樹枝上烏鸫入定般的身影;聽到灌木叢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很快就能在地面的枯枝樹葉中鎖定一個移動的黑影。它是在翻找藏在泥土、枯葉中的昆蟲,還是啄食灌木掉落的果實、幹枯的草籽呢?

聽到一陣婉轉、多變的鳥鳴,我從石凳上站起來,踏着木台階往上走。沒有鳥群呀,我好生奇怪,明明叫聲很近的。定睛一看,一隻烏鸫站在不高的樹枝上,黃色的嘴吧開開合合。我猛然想起,烏鸫可是有名的天才歌唱家,能模仿很多種鳥兒的叫聲,燕子、柳莺、畫眉甚至小雞等都是它的模仿對象,因而有些地方稱呼它為“百舌鳥”或“反舌鳥”。據說,雄鳥為獲得愛情歌唱,之後就不再歌唱,與雌鳥全力投入繁殖後代喂養雛鳥的偉大事業中。

下山中途,在水池旁的木椅上休息,擡頭看大山雀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一個鳥巢。這個巢築在一棵榆樹的主幹分叉處,距離地面有兩三米的樣子。仔細一看,好像有鳥卧在裡面,一截尾巴露在巢外暴露了它。我拿出手機調整到放大十倍拍攝功能,螢幕上,它清清楚楚的,嘴巴褐紅色,通體黑色,分明是隻雌烏鸫。分叉處的一根枝幹被鋸掉了,因而我能看到它的巢,巢很淺,碗狀。我有點擔心,它未來的寶寶搶食時不小心會掉下來。

這個鳥巢的發現讓我大吃一驚。這兒算是山下,來往的人不少,這個鳥巢就在木棧道旁邊,若不是有灌木叢攔着,輕而易舉就會被淘氣的孩子毀掉。烏鸫膽小、眼尖,對外界反應靈敏。把巢築在這交通要道的中樞,隻能說明,它不怕人,或者說,人對它不構成威脅,我這樣猜測。

我的猜測很快得到證明,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四日,在兩棟樓中間的一棵不大的榆樹上,還是在主幹分叉處,我又發現了一個鳥巢,距離地面大約兩米。一隻烏鸫媽媽在安靜地孵蛋。

我還特意去看了第一個鳥巢。手機螢幕上,我赫然發現,孵蛋的鳥竟然換成了爸爸,它的嘴巴是明亮的黃色。我從手機圖庫裡翻出前昨天拍的圖檔進行對比,果然不是同一隻鳥兒,昨天孵蛋的是嘴巴褐黑的雌鳥,今天的是嘴巴黃黃的雄鳥。百度上說,烏鸫是雌鳥孵蛋的。這對烏鸫夫婦是要打破正常嗎?

卧在巢裡的雄烏鸫安安靜靜的,黃嘴巴一直張着。我以為自己對着它拍照驚吓着它了,它準備鳴叫着飛走。它并沒有飛走,真是個盡職盡責的爸爸。我坐在木椅上,一是為了不讓烏鸫爸爸緊張,二是想等烏鸫媽媽回來,驗證自己的判斷沒錯。烏鸫爸爸的嘴巴一直張着。它是通過這種方式降溫嗎?或者它又渴又餓,體力不止了?或者是我的存在讓它緊張?我起身離開,盼望鳥媽媽快點回來換班孵蛋。

從觀音像開始,上山的路分為兩條,我選擇了不常走的左邊那條。這條路走的人少,鳥鳴聲明顯稠密。

這裡已經是半山腰了。回頭望去,樓群片片。鳥鳴聲不再是烏鸫婉轉又富有變化的樂章,變成了清亮幹脆的“唧—唧—唧—唧——”,間或夾雜着“刺喂—刺喂—刺喂——”的叫聲。

一隻藍山雀停在前方一叢灌木的枝條上。它一邊鳴叫,一邊警惕着周邊的動靜,稍有動靜,就飛到遠一點的地方。另一隻藍山雀在幾米遠的地方應合着它的召喚。它們在享受甜蜜的戀愛時光。

兩個半大小子從山上下來,嘻嘻哈哈,腳踏在木棧道上嘭嘭直響。我的心髒跟着怦怦直跳。兩隻藍山雀受到驚吓,一前一後飛走了。我再也沒有找到它們。

鳥叫聲牽引着我的腳步。我又看到了另一種山雀。我在識鳥軟體上已經熟悉了它的外貌特征,頭部黑色,頰白色,背部黃綠色,白色的胸腹中央有黑色縱紋與颌、喉黑色相連。這種山雀就是大山雀,又名白頰山雀。我第一次見到自由飛翔的大山雀,激動不已。一路向上,所聞多是大山雀的叫聲,所見多是大山雀的輕快、靈動的身影。它們始終與我保持着幾米的安全距離,我一走近,它們就飛到遠一點的地方停下來,好像在故意逗我。

大山雀持續的歌唱過程中,有一種鳴叫與衆不同,溫柔又明媚。我想一探芳蹤,看看擁有這副好嗓子的主人的尊榮。一直爬到山頂,主人還是千呼萬喚不出來。順着聲音,我仰頭檢視。它停在高枝上,白色的身影嬌小俏麗。我後悔沒帶望遠鏡,看不清它的容顔。它似乎不願被我打擾,張開翅膀快速飛到山的那邊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它也是一隻山雀。

這兩天走到哪裡,都可以看到大山雀,聽到大山雀的鳴唱,顯然大山雀在求偶。現在剛進入四月,各種候鳥正在飛往繁殖地的漫長遷徙途中,我猛然意識到,大山雀和麻雀、烏鸫一樣,都是留鳥呀。天氣剛剛轉暖,它們就急不可耐地開始歌唱,挑選中意的夫妻,然後滿懷愛意地一起選擇最合适、最滿意的地點,安家落戶,築巢生蛋,哺育後代。相比還在旅途中奔波的候鳥,它們占據了天時地利的優勢,等五月候鳥千辛萬苦趕到這裡,這些留鳥的孩子已經張開嘴巴嗷嗷待哺了,說不定還有些就要呼扇着翅膀試飛了呢。

把視線從樹梢拉回大地,一小片黃色的頂冰花盛開在水道邊的樹蔭下。它是這個春天我看到的最早盛開的野花。這幾天,或者更早,在遙遠的西天山,漫山遍野的白番紅花、毛茛花、頂冰花是草原的春之使者,緊接着,野杏花、野李花、野蘋果花、野山楂等果花趕着趟競相開放。大地芬芳,是植物身着華服的靓麗出場,也是它們未蔔命運的轉折點。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羊群的偶然經過,蜂蝶的微小忽略,都将改變它們的結局。對于一株植物,活到秋季,籽實成熟,也是艱難之事。

眼前的這幾簇頂冰花,在周圍幹枯的背景下,黃得耀眼,葉片的綠将它從枯葉中完美托出。早春開花的植物,葉片并不茂密、肥碩,植株會把營養盡可能多地提供給花苞,促使花朵早一點開放,開得更鮮豔一點、更甜美一些,以吸引這個時節為數不多的昆蟲、蜂蝶前來授粉。隔着近兩米的水道,我看不到是否有昆蟲在它周圍忙碌。這黃花的出現,提醒我關注腳下的大地。星星點點的綠意,從枯枝敗葉間滲透出來。枝條光秃秃的灌木叢下,綠色更濃、更潤。我左看右看,卻找不出第二片盛開的頂冰花。我不着急,它會在某處自由生長,靜靜等待一場美麗的邂逅。

山上的樹木不少,榆樹、白楊、白蠟很多,山桃、杏樹、榆葉梅也不少,灌木以野薔薇為主,荒野中常見的錦雞兒卻很少。因為這一小片黃色的頂冰花,我留意起身邊的草木。我原以為,再過十天八天,它們的春天才會顯山露水呢,畢竟前幾天才下過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冷空氣來勢洶洶,氣溫驟然下降了十幾度。

木棧道旁的一棵大柳樹,靠近根部的樹叉,枝條的上半部分樹皮已經呈現出水潤的黃綠色,迥異于下面部分的樹皮。擡頭向上看,高處樹枝的顔色還是灰突突的,和冬天時沒什麼差別。不是應該從最高處的枝條開始萌發樹葉嗎?我有些猶疑。又看了幾棵柳樹,都是靠近樹根的枝條梢子樹皮先泛出黃綠。

木棧道旁,有大大小小的火炬樹。生命的力量在火炬樹根部聚集,等待突破時刻的到來。我小時候在團場沒見過火炬樹,一直以為火炬樹屬于城市,後來才知道它是外來樹種,因孽根能力強,病蟲害少,而被廣泛用于荒山坡地、城市道路等的綠化。它的葉片是互生的奇樹羽狀複葉,葉片長披針形,微風過處,婆娑起舞。我原先住的房子窗外就是幾棵火炬樹,我目睹了它們七八年内從小苗長成大樹的過程。它枝頭挺立的圓錐花序是毛茸茸的紅色,的确像舉起的火炬。尤其是秋天,當葉片也變紅時,火炬樹的顔值是誰也不能忽略的。

現在,火炬樹的枝頭還是光秃秃的,沒什麼變化,它的圓錐花序的顔色開始鮮亮起來。整個冬天,它的火苗慢慢熄滅,花序像未燃盡的火把黑突突、灰蒙蒙的,毫無美感。我仔細觀察一支火炬,那些細密的絨毛似乎恢複了元氣支楞着,顔色也紅潤起來,迎着光看,有金絲絨般的質感。難道這火炬每年都會重新點燃,在去年的果實生長之處開出新的花朵?我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找到一棵小火炬樹,它的三個小火炬幹巴巴、灰突突的,沒有丁點兒泛紅的意思。我輕易地就取下一個,用手指一撚,顆粒掉落,它完全幹枯了。我愈發好奇,舉目望去,泛紅的火炬都是大号的,沒有泛紅的基本上個頭很小,且長在小樹叢的枝頭上。我還發現,火炬樹枝頭頂端約莫兩寸長的樹皮上密布了一層細密的絨毛,褐色中透着綠,在陽光下泛着光。新生的鹿茸,我的腦海中冒出這個念頭。的确很像。

自然界裡孕育了無窮的秘密,億萬年來,這些秘密自生自滅,永不為人所知。擁有其中一個,也是幸運的。

白色小鳥“逃遁”的失望還沒消散,幸運就再次降臨,盡管當時我并不知道它就是幸運。

從山上往下走,又渴又累。我實在是沒經驗,上到半山腰,為了減輕負擔,就把随身攜帶的水喝得一幹二淨。現在是中午兩點多,早過了飯點,我身上連一塊可以補充體力的巧克力糖果什麼的也沒有。正準備坐下休息一會兒,一隻鳥落在對面的樹枝上。我輕手輕腳靠近,它很警覺,一下飛到另一棵樹上。我不敢造次,用手機放大拍攝,可惜角度不好,它被樹枝擋住了部分身體。我調整角度,拍下它完整的照片。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是大山雀,而是一隻我完全沒見過的鳥,頭、頸、背部黑色,腹部、尾巴栗棕色。我滿腦子想知道它是哪種鳥,完全忘記了口渴肚子餓。

回到家後,我在百度、識鳥家軟體上折騰了許久,最終确定它是赭紅尾鸲。比對中,我還認識了與它極為相似的另一種鳥——北紅尾鸲。如果在野外看到這種鳥,我保準第一時間就能識别出來,與赭紅尾鸲不同的是,它的翅膀上帶有倒三角形的白色翼斑。我又一次體驗到學習的快樂。

短短三個小時,我已經熟悉了烏鸫的鳴唱。它婉轉的鳴唱,成為這個春日衆多鳴唱中的主調。

距離步行街二十米的亭子下,三個小夥子在聊天。我經過他們時,烏鸫的歌聲響起來。一隻烏鸫在旁邊的榆樹上歌唱。我轉過身,退回樹旁。烏鸫像口技表演家,不停變換叫聲。它唱了許久,我陶醉其中。為什麼雌鳥不來呢?難道她還沒被打動嗎?

我猛然想起,可以用手機把它的歌唱錄下來,這樣随時可以聆聽欣賞這美妙的歌聲。烏鸫收獲了愛情後,就不再這樣縱情歌唱了。

一隻雌烏鸫飛了過來,落在幾米外的草地上。它叫了幾聲,挪幾步,又叫了幾聲,然後飛走了。幾秒鐘後,樹上的烏鸫停止歌唱,展開翅膀,朝着雌鳥飛走的方向勇敢飛去。

烏鸫的求愛之曲,被我儲存在手機裡。

它是這個春天盛大音樂會的華彩序曲,也是自然界萬物生生不息的生動诠釋。

張映姝:鳥鳴裡的春天

鄭德宏,湘人。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廣州市增城區作協副主席。作品散見《星星》《詩刊》《山花》《作品》《西部》《江南詩》《詩選刊》《詩潮》《青年文學》《當代人》等期刊。著有詩集三種。供職黨媒。現居廣州增城。

自然界的詩意秘境

——張映姝散文集《空白之地》讀後

張映姝的散文集《空白之地》,讓我的腦子裡迅速顯現一個人的名字: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确切的說,是特朗斯特羅姆的一首詩——《自1979年3月》:“厭煩了所有帶來詞的人,詞而不是語言/我走向白雪覆寫的島嶼/荒野沒有詞/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我觸到雪地裡鹿蹄的痕迹/是語言而不是詞”。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被譽為歐洲詩壇最傑出的象征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師,善于從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機物和科學結合到詩中,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靜的文字裡,把自己耳聞目睹的一切“風、雨、日、月、天、地、人”,通過個人文學與哲學的推動力及社會體驗,熔鑄成一個個獨立的整體——詩歌。我把百度這位歐洲大師的文字在這裡提及,看似有些不講道理,卻藏玄機,尤其讀完《空白之地》之後。張映姝首先是一位詩人,然後才是散文家。她肯定是讀過大師的作品的。一個詩人寫散文,起點無疑高于普通人,她遊移在漫不經心的日常猶如身處曠野,她的《空白之地》試圖通過個體生命體驗(包括身體的和精神的)發現并遊走于自然界的詩意秘境,打通一個愛的甚至“童話”的世界。她觸到了“雪地裡鹿蹄的痕迹”。

女性散文越來越受關注。她們的身體結構與功能讓她們更加細膩的關照和呵護細小生命,通過細小靈通宏大。在她們的筆下,萬事萬物中的細小生靈無一不是她們書寫的對象。其中以我喜歡的散文家周曉楓為最。而近年來張映姝似乎又是她們中的特殊的“一個”,先事“植物詩”(花詩),又寫“植物散文”。她的《空白之地》中,各種樹木、草本植物、家禽、飛鳥、小獸以及山山水水依次并反反複複出現,她在這些“植物”身上釉上了一層母性的光輝(色澤)。讀張映姝的散文,看起來像觀影紀錄片和文藝科教片。

《空白之地》《鳥鳴裡的春天》《鳥鳴裡的芬芳》《大地無言》《五月花海五月雲》《走進來的四種方式》《千山萬畝海棠紅》《狂野半日》,這是翻開《空白之地》的前八篇萬字散文,也是《空白之地》的軸心和重心,它确認和指認了張映姝的寫作的路數和野心。每一篇散文都精心布局,她不厭其煩的回溯、宛轉、出現在野外生活“現場”,将寂靜、微妙、奇異的生命體驗溶于知識背景(這些知識來源于發現和不斷科普學習),在自然和人之間,發現複雜的、庸常的,而又富于智慧的意義聯系。麻雀、綠頭鴨、綿羊、喜鵲、烏鸫、白番花、毛莨花、冰頂花、野杏花、李花、山楂、榆樹、薔薇、白楊、白蠟、山桃等等,這些西域大地上萬年來延續的生命物種,它們甚至更早于人類而生生不息,它們的遺傳基因和圖騰密碼宗教一般存在,多麼夢幻和奇妙,《空白之地》所呈現的一切向我們暗示着人與自然的不為人知的“秘密契約”。“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贊美”,張映姝在詩歌中曾經這樣寫,現在,她用聰慧的文字将這句詩在散文中進一步獲得“救贖”。

周曉楓曾在《夏桑》中這樣寫到:“在夏津,我不斷看到“桑”——滄桑的桑,是三個“又”組成的木。是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以郁郁,是以蒼蒼。”張映姝在《空白之地》寫道:大自然,它太博大,我的小心髒裝不下她的萬物;它太神秘,我的頭腦承載不了它的豐富常識和未曾被發覺、認知的“非常識”。我的大自然,就是我的山野,是用我的眼睛注視過的,用我的手撫摸過的,用我的腳丈量過的。以上,周和張以不同表述方式指向的是同一精神次元,譜系是一緻的。

寫散文,氣息非常重要。氣息涵蓋味道,好聞、綿長的味道。現在淺談一下《空白之地》的筆道和筆法。我前面說到,張映姝先是一個詩人,然後才是散文家,是以,這使得她在傳統叙事意義上又徒增了許多新的元素(詩人一直都是站在前沿的),反而這些元素駕馭不好就會弄巧成拙,是值得所有寫作者警惕的。《空白之地》将詩人的張狂、女人(母性)的内斂和克制,在屬于她自己的文本中收放自如。

讀《空白之地》,你會發現,其語言氣息綿長,語感通透,它會讓你時不時遭遇一句詩,或者完整的一首好詩。閱讀帶來的喜悅和快感,讓你于倦怠中合上書頁,閉上眼睛回味感受片刻須臾的甯靜。“午後兩點的陽光是力氣最足的”見《空白之地》,“力氣”二字笨拙而巧妙;“這些停留在河床上的石頭,是凝固的水流”見《大地無言》,一句智性的詩躍然紙上;“走在木棧道上,耳朵聽見鳥叫聲,判定鳥兒的方向”見《鳥鳴裡的芬芳》,所謂未見其影,先聞齊聲。這樣老道的筆力在《空白之地》比比皆是。“從觀景台上空飛過的那隻鳥,飛在自己的世界裡。它俯瞰的大地,是山野無數個冬天的樣子。一場又一場的雪飄落,飄落在陽坡,也飄落在陰坡:飄落在山嶺,也飄落在山谷;飄落在樹上,也飄落在草上。雪飄在空中,飄在它的時間裡。雪落在地上,落在它的生命裡。”見《空白之地》,如果我們試着把這段句子來分行是不是一首上佳的詩呢——

從觀景台上空飛過的那隻鳥,

飛在自己的世界裡。

它俯瞰的大地,是山野無數個冬天的樣子。

一場又一場的雪飄落,

飄落在陽坡,也飄落在陰坡;

飄落在山嶺,也飄落在山谷;

飄落在樹上,也飄落在草上。

雪飄在空中,飄在它的時間裡。

雪落在地上,落在它的生命裡。

如果說具有詩歌一樣的質地是《空白之地》的語言特色,那麼,動人的細節和形象的描寫是《空白之地》的語言之魂。這方面,張映姝有足夠的耐心,她可以一整天甚至幾個月把一雙眼睛長期停留在一隻鳥兒上,她細膩精确的筆觸讓那些大自然中的細小生命在紙上躍然飛出。她寫常見的喜鵲“它的叫聲不好聽,急促而幹澀,咳咳咳咳咳——,像機關槍突然發射了一梭子彈。”她寫烏鸫“一隻雌烏鸫飛了過來,落在幾米外的草地上,它叫了幾聲,挪幾步,又叫了幾聲,然後飛走了。幾秒種後,樹上的烏鸫停止歌唱,展開翅膀,朝着雌鳥的方向徑直飛去。”她寫綠頭鴨“它可真漂亮,頭是泛着光的深綠,頸部有一圈白色領環,白色的尾巴上翹着,黑色的翅羽尖端收攏後,在灰色的身體兩則上排出醒目的粗道。”她寫桑葉牡丹“它太特别了,漏鬥形的花冠,一根長長的雌蕊管大大方方的伸展出來,像一根天線,接收着來自神秘天宇的訊息。雌蕊管的上部,密布着纖細的花絲,那麼密,使整個雌蕊管看起來像微縮版的毛刷,待花絲頂端的花藥成熟,便是黃色的了。小毛刷的最上頭,探出五個紅色的小圓球,也是毛茸茸的,它就是柱頭啦。”意象密集而又精确,如此形象的細節描寫既豐富了散文的可讀性和藝術性,又充分展示了文本書面語言的綿密與純粹。張映姝對所書寫不是濃縮一緻結論,而是給閱讀帶來更加可觀可感。曠野即使日常。張映姝打開了自然界的詩意秘境,遊弋其中。

地球自然而然存在。後來人類改造了自然,制訂了地球的秩序,動物、河流、植物都随着人類的意識而發展。在此行進過程中,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是旁觀者。最後說一個有關或無關的題外話。幾年前,看過一個美國科幻紀錄片《劫後餘生》,在讀了《空白之地》後,今天我又重新看了一遍《劫後餘生》。影片假定了這樣一個背景:如果從明天開始,全世界幾十億人類“集體消失”,地球會變成什麼模樣?地球會自動修複人類對它造成的創傷嗎,它會抹去人類這段生存的記憶嗎?其結論是:1.所有家禽、動物園的小動物們将會雞犬不甯。2.目前地球上一半的水資源都被築壩和改造,這些大壩将停止工作,洪水會沖垮大壩蕩平所有水壩彙聚到大海。3.每個人體平均會釋放出相當于100瓦燈泡的熱量,一個800萬人口的城市溫度将至少下降1攝氏度。4.全球5萬多個發電站将會停止工作,而有些化學氣體需要電力運作才能使它們作為液态儲藏,否則将會洩露散發出緻命的毒氣,導緻整個生物系統崩潰。5.天然氣化工廠,沒有了電力它将會逐漸溢出,而這種易爆氣體隻需要一顆火星足可以引爆。而全球數百座大型化工廠,這爆炸的後果簡直不可想象。6.核電站中的核反應堆、核廢料、核燃料更是一顆定時炸彈,核輻射将會摧毀一切。如果人類突然間消失,地球終将抹去人類留下的任何印記。當然,這隻是一個科幻片,但這種腦洞大開的假想,确實讓人為之震撼。再回到《空白之地》上,如果我們與大自然相生相依,互相依賴依靠,熱愛所有存在于自然界中的一切,發現并創造,感恩并珍惜,我相信我們所處的地球——藍色星球将萬古長青,永不落幕。擁抱自然吧!這就是當下人類所應該做的和應該做到的。張映姝用文字走在了前面。也許,這就是《空白之地》寫作的終極關懷吧。

2024.4.14于增城

張映姝:鳥鳴裡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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