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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光13 億,創始人說賣蕃薯還債,新消費網紅鐘薛高怎麼倒下的?

作者:新鮮新鮮
燒光13 億,創始人說賣蕃薯還債,新消費網紅鐘薛高怎麼倒下的?

曾經的林盛,善于施展“魔法”、改變局面。他用一套行業内人士看不懂的營銷手法,造出了鐘薛高,收割了一票投資人和消費者,享受了令人眩暈的高增長。

如今,“魔法”失靈,失去了重重光環的鐘薛高被打回原形。我們找到數位鐘薛高的中高層員工和熟悉消費賽道的投資人,試圖還原:融到的十幾億都花去哪兒了?以及這個新消費領域的第一網紅,究竟是如何倒下的?

文 | 常芳菲

編輯 | 辛野

營運 | 虎鲸

伸出又撤回的援手

加入鐘薛高四年,陳燃最近一次“見到”老闆林盛,是在幾天前的熱搜上。

“不懼坐一晚上綠皮火車到北京”“就是賣蕃薯也要把債還上”“不跑不賴不慫”,寥寥幾句表态,試圖勾勒出一個“堅韌”的創業者形象。

燒光13 億,創始人說賣蕃薯還債,新消費網紅鐘薛高怎麼倒下的?

▲ 鐘薛高創始人林盛被限高上了微網誌熱搜。圖 / 微網誌截圖

但那一刻,陳燃能想到的隻有兩個月前,林盛的沉默。當時,她拿着新一版裁員賠償方案給林盛過目。聽到老闆滿口答應,“馬上安排人跟進”,陳燃替昔日的夥伴們松了一口氣。可真到了約定的打款時間,林盛就突然消失了,微信不回,電話也不接。

讓員工離開的動作,不會因為老闆的沉默而停止。多名前員工透露,鐘薛高實際在職人數僅剩20餘人,而巅峰期,這家明星消費公司的員工規模接近2000人。或主動、或被迫,99%的員工已經離開了這裡。

當然,也有些人“沒能裁掉”。孕期、産期、哺乳期女職工們的勞動關系,都轉移到了全資子公司鐘茂食品名下,而這家公司涉及的被執行金額高達2265萬元。陳燃為她們揪心,“(這家)公司賬戶裡一分錢不剩,發不出五險一金,未來女員工們的生育補貼都會受影響”。

錢沒了的警報上一次拉響,要追溯到一年多之前。

2023年3月,林盛收到了來自鐘薛高财務部門的資料報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公司營運出現問題,現金流即将斷裂。彼時,新一年雪糕銷售的旺季即将到來,從原料商、代工廠、物流的成本到員工工資,每一項支出都可能出現問題。

陳燃目睹過那份報告。在她看來,現金流是一家企業的生死線,“這是第一優先級的問題”。但這似乎并沒有引起林盛足夠的重視,新産品系列Sa'Saa的釋出會月底照常舉辦,錢一直在花出去,“他大概對下半年(的進賬)太有信心了”。當時,擺在林盛面前起碼還有三條路——迅速開啟新一輪融資,拿到代理商下一年的預付款,以及賣掉雪糕、拿到銷售額。

林盛有理由相信,事情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畢竟,鐘薛高從誕生起就是資本争相追逐的對象,2023年之前幾乎沒體驗過缺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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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薛高價目表。圖 / 視覺中國

多位内部人士透露,不同于公開對外融資隻披露到2021年5月完成的A輪,事實上,鐘薛高在那之後的一年内,陸續又完成了B輪和C輪融資。最後一輪投資方包括博裕資本、中東主權基金穆巴達拉等等。

而鐘薛高此前披露的三輪融資,背後也都站着一線投資機構。2018年7月,成立不到四個月的鐘薛高,拿下了由經緯創投、真格基金、峰瑞資本領投的天使輪,談判非常順利,“幾乎是見了一面就定下來”。融到了2億元的A輪,則由元生資本領投,H Capital、萬物資本跟投。算上後面陸續到賬的幾輪融資,鐘薛高創立至今已經從一級市場募集了接近13億元,估值一度逼近40億元。

但就是這樣一個資本市場的昔日寵兒,在2023年年中成了“棄子”,孤立無援。陳燃參與了和多個投資方的多輪談判,随着時間的推移,她和林盛的信心都一點點矮下去。

求援的第一站,是投了最多錢的老股東,林盛天然認為他們“不會眼睜睜看着卻不救”。但“白衣騎士”沒有挺身而出,随着盡調深入,一個事實擺到投資人面前——鐘薛高不僅從未盈利,欠款規模也遠超想象,“接近9個億”。陳燃知道,這對林盛和團隊來說,“是一個不可能清償的數字” 。

剩下的投資人,一改此前熱絡。鼎盛時期能拿到鐘薛高的份額,是投資人“圈子紮得深的證據”。而此刻,它變成燙手山芋。林盛毫無讨價還價的餘地,資方列出了如今看來頗為苛刻的條款,其中包括一旦業績對賭失敗,林盛和核心團隊要放棄股權和控制權,就連鐘薛高注冊的商标都質押給資方,“相當于無條件退出,未來公司和他無關了”。

2023年6月,上海進入夏天,鐘薛高的處境比氣溫更焦灼。咬牙同意上述條款後,林盛終于等到老股東的點頭——計劃對鐘薛高追加高達3.5億元的投資。

然而,關于安全落地的想象隻維持了三個月。就在最後簽字打款的關口,投資人決定撤回援手,給出的理由非常官方,“沒有過投委會,覺得(投後)風險太大了”。

陳燃很快覺察到,彼時的鐘薛高,“對投資機構來說已經沒有價值了”。不少受訪者對我們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在他們看來,欠債還不是最緻命的問題,“如果一家公司除了需要錢,還要把核心管理層換掉,那就沒必要救了”。

風暴中的林盛來不及沮喪,立刻指令員工去商業銀行辦貸款,“能有一點是一點”。到最後,陳燃甚至走進了民間貸款公司的大門。但最終,她沒能為鐘薛高找到一分錢。

創始人的“魔法”

和如今想要換掉林盛及核心團隊截然不同,早期投資人堅定地站在鐘薛高身後,林盛是最重要的理由。

在消費領域深耕多年的投資人洪昊對每日人物回憶,風口上的林盛,絕不是普通機構的投資經理就能随便接觸到的,他的項目是所有人争奪的标的,“公平地說,如果我能有這個機會,我也會出手”。

當時,掌握了這個機會的人是真格基金董事總經理顧旻曼。第一次見面,她就決定要投林盛,“見他是在上海大悅城的一家咖啡館,當場就确定了意向,後來我們成為了第一個确認意向的天使投資人”。

早期投資,往往是看人不看事。頭頭是道基金合夥人姚臻也曾公開表示,投鐘薛高,最關鍵的因素之一是創始人林盛。他認為,投資本質上就是要投賽道裡最厲害的選手,“如果選手跑不動,賽道再好跟你沒什麼關系”。

林盛選擇的賽道,不是沒受到過質疑。天使輪投資方峰瑞資本,一度擔憂冰品賽道的想象力。項目到了投委會,反對一方連連發問,鐘薛高為什麼隻想在天貓賣冰淇淋?這個品類在天貓的年銷售額隻有3億元,會不會太小?

但林盛此前成功的冰品操盤經曆,說服投資人拿出了真金白銀。2015年至2016年,廣告咨詢出身的林盛,一手把東北街邊小店裡的馬疊爾、中街1946,推向了北京、上海的核心商區。他太知道怎樣給一支普通的雪糕同時打上高光和柔光。

讓一支平平無奇的雪糕成為網紅,林盛隻需要三步。

第一步,雪糕外觀就要吸引眼球。走出東北後,馬疊爾立刻邀請意大利米蘭商學院重新設計商标和包裝;每支中街1946頂部都用特殊工藝刻着“1946”的浮雕圖案。接下來,就要賦予産品厚重的曆史感。從“東方小巴黎”到風雲人物張作霖,都成了東北一支小小雪糕的點綴。

最後,這些設計、故事理所當然成為拉升價格的砝碼。經過林盛的改造,馬疊爾、中街1946的價格快速上浮到5元至20元,搖身一變成了高端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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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街1946雪糕。圖 / 中街1946旗艦店

同樣的步驟也在鐘薛高研發産品時被複用,這一次,獨到的設計變成了瓦片式的外觀、回字形的花紋,想要講述的故事變成了寫滿廣告文案的木棍。

沒有人會忘記鐘薛高線上銷量超越哈根達斯的時刻。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并不是林盛第一次打敗這個冰品巨頭。早在2016年,中街1946首次參加雙11,就一躍成為冠軍,銷售額是哈根達斯的500%。

長袖善舞、所向披靡的林盛,一度總結起自己施展“魔法”的心得——冰品不是高科技産品,“大家比的是傳播能力的問題”。

從操盤手蛻變成靈魂人物,林盛領銜的鐘薛高傳播第一戰,在2018年的雙十一打響。他依然講述了一個昂貴的故事。厄瓜多粉鑽做的原料是粉色可可,據稱當時隻有五噸原料進口到中國,他決定拿下其中三噸。而搭配粉色可可的原料更是号稱“20年結一次果的日本檸檬柚”。這麼稀有的原料當然要價不菲,隻是林盛一度說每噸價格高達70萬一噸,一度又改口說是120萬,頗不穩定。

最終的成品,一支售價高達66元。獨特的外形、極高的單價讓它一炮而紅,不到15小時,2萬片庫存銷售一空。鐘薛高搖身一變,成為“雪糕界的愛馬仕”。不止是原料,小小雪糕的每一點都可以成為故事的一部分——産地、工藝、品控,林盛用一套又一套的話術,讓人相信貴有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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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6 元一支的厄瓜多粉鑽雪糕成為鐘薛高身上最突出的标簽之一。圖 / 鐘薛高官方微信

這種打法快速吸引了好奇的消費者。此後,鐘薛高的發展速度就像坐上火箭。2019年,銷售額破億;2020年,線上銷售額一度趕超哈根達斯,橫掃各大銷量榜。

而增長率正是投資人們最在意的名額。從2020年開始,投資機構裡的消費品BP(投資計劃書)越來越多,新品牌數量超過2000個。2021年前6個月,新消費賽道就披露了超過300起融資,有超過500億人民币的熱錢在其中翻湧,幾乎沒有任何一家投資機構不看消費。也是從那時起,鐘薛高一度把赴港上市當作最高目标。

遍地是錢的日子,讓“魔法師”林盛放松下來。他甚至覺得消費更新的電梯剛剛開始運轉——“曆史上,但凡能穿越不同經濟周期,一路走下來的品牌,沒有一家是做成本效益的。我做好我自己,我站在這裡不動,消費者的生活水準會慢慢上來的。”

與衆不同的代價

自創辦鐘薛高以來,林盛就把與衆不同挂在嘴邊。

從結果來看,線上大殺四方的成績給足了他施展“魔法”、保持個性的自信。但當廣告出身的他離開線上“統治區”、殺到陌生戰場,很快會發現——保持與衆不同的代價相當高昂。

傳統雪糕行業一般有兩種生産模式,ODM是直接貼牌生産,OEM則是由品牌方設計産品方案,委托工廠生産。而鐘薛高屬于第三種——隻借用工廠的生産工廠中的房間,生産線完全獨立研發、獨立運轉。

這種與衆不同,大部分是由于鐘薛高的外觀:瓦片狀,上面印有回形紋。為了這項“創新”,鐘薛高付出了極大的成本。

從下料、餡芯灌注、外殼添加,再到雪糕的脫模、封裝,鐘薛高整條産線的生産裝置均為獨立設計和采購。創始團隊在此前接受采訪時透露,鐘薛高在裝置、工藝、創新多花的錢,都算在供應鍊的費用裡,“這幾年投了幾個億”。

對于行業巨頭來說,這些錢或許不算什麼,但落到一家創業公司的财務報表,這意味着天價支出。陳燃用同樣自建供應鍊的消費品牌做比較,“元氣森林自建一家工廠投入了五六個億,(我們)差不多也是這個量級”。但付出同樣代價,元氣森林把供應鍊緊緊攥在了手裡,但到了鐘薛高這邊,原則上這些裝置都是代工廠的資産。

陳燃一度非常困惑:“如果這些東西都不屬于自己,那為什麼要投入這麼多錢?或者為什麼不幹脆自建工廠?”林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鐘薛高前生産員工許一帆認為,這筆投入更多是因為“逼不得已”。面對成熟的代工廠,新品牌注定是弱勢的一方,“不被信任是一定的”。

許多模具廠負責人第一眼看到鐘薛高的圖紙時,就表達了疑惑——此前沒有品牌選擇這種外觀,雪糕本身的斜度、平滑度,也都超過普通模具的标準。問題從一個撞向另一個,傳統雕刻、切割方式讓雪糕頂部的回形紋既不美觀,又易折斷,為此,研發部門不得不選擇全新的工藝,“全新就意味着另外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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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薛高的回形紋設計。圖 / 鐘薛高官方微信

很多工廠都感覺,鐘薛高做的事情像“天方夜譚”。他們自然不願意為某一個小客戶而自己花大價錢采購裝置,“人家說得很直白,(你們)量太小,不值當”。

除了裝置與衆不同,鐘薛高也選擇了一種非常特殊的生産流程——在代工廠裡放了自己的生産、質檢班組。這意味着,鐘薛高的生産員工,每天都要和代工廠的廠長、班長對接生産。

在許一帆的記憶中,這個複雜的生産流程,肇始于一次公司成立初期的食品安全事故——代工廠班組生産的雪糕裡掉進了一隻蒼蠅。林盛得知消息後立刻找來品質總監,要求絕對杜絕這種隐患。溝通之後,林盛決定派駐專門的生産、質檢團隊,他認為“這是唯一徹底避免食品衛生問題的辦法”。

在沖向線下的冒險中,林盛的“魔法”多少失靈了。傳統冰淇淋巨頭走過的路、踩過的坑,鐘薛高也得跌跌絆絆地去經曆,而一個線上上起家的消費品牌想要獲得更多消費者,也得硬着頭皮去更廣闊的線下市場拼殺。

在陳燃印象中,和供應鍊改造難度比肩的就是鋪設自有冰櫃。截至目前,鐘薛高一共向線下市場投放了超過5萬台冰櫃,參照競争對手和路雪鋪設6萬台冰櫃就花了超過3.6億,這部分的投入不會是小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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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市裡的鐘薛高冰櫃。圖 / 視覺中國

更重要的是,為了配合公司的下沉戰略,這5萬台冰櫃大量投放進了低線城市,“夫妻老婆店”。這直接進入了伊利、蒙牛、和路雪的射程範圍,遭遇了密集的抵抗火力。

根據報道,很多城市的鐘薛高經銷商都不得不面對“二選一”難題。一位在北方省份深耕幾十年的雪糕巨頭銷售員對經銷商提出要求:“要是簽了鐘薛高,你就别做我們了”,“在我們投放了冰櫃的地方,不允許投放鐘薛高”。

錢像流水一樣花到了下沉市場,但進項寥寥。陳燃感受到了管理層的焦灼,但對這個結果,她并不意外。“一隻13元的冰激淩,真能在低線城市找到新的使用者嗎?”

負責鐘薛高生産業務的王淩睿,一度也覺得公司不少決策無端增加了成本。但很快,這件事被他抛在腦後。2020年疫情襲來,鐘薛高全年銷售額完成了100%的增長,對當下的王淩睿來說,更緊迫事情是招人、跟上業務擴張的腳步。當時,“新人入職當天就得開始幹活,工作量立刻飽和”。

誕生了不少偉大公司的矽谷,信奉一個鐵律——增長高于一切。對于創業公司來說,性感的業務增長曲線,某種程度上可以掩蓋所有公司治理上的問題。鐘薛高也不例外。

直到真正的危機爆發,所有人不得不面對現實。

危機、祛魅與反噬

大廈傾覆前,總有人能察覺到微弱的晃動。

對于鐘薛高前生産員工許一帆來說,第一次對這家公司産生懷疑,是因為直系上司被開除。

也許是打慣了順風球,也許是對使用者的消費力過于樂觀,鐘薛高在2022年繼續定下了100%的銷售額增長目标,并以此标準下達了生産任務。但是直到當年8月,“才将将賣出前一年的銷售額”。更糟糕的是,秋天已經等在門口,雪糕淡季來了。最終,官方資料顯示,2022年全年銷量增長不足50%。

沒有賣出去的雪糕,隻能當作原料損耗報廢,“在林盛看來,算是很大一筆錢”。讓許一帆不解的是,唯一需要為這件事負責的人竟然是管生産的直系上司,而這個目标顯然是由銷售部門制訂的。他很快說服自己,“大老闆都不高興了,總得要有人背鍋”。

但銷售不振的重要原因,和一場席卷全網的“火燒鐘薛高”危機脫不了幹系。在這場延燒多日的危機裡,消費者對鐘薛高完成了全方位的祛魅。

最開始,所有人質疑的重點集中在鐘薛高“為什麼燒不化”上,林盛氣得在朋友圈怒怼稱這是黑公關,“在對手那裡熱搜原來不要錢”“水軍痕迹明顯”。這番表态并沒有為他争取到多少了解或同情,反而讓網友翻起了舊賬——原來說“它就那麼貴,你愛要不要”的鐘薛高老闆就是他,哪怕這句話其實說的是原料商的态度。

但後來,輿論的火力很快集中到“鐘薛高憑什麼賣那麼貴”,這也是更緻命的指控。有乳業分析師拆解了每片鐘薛高基礎款雪糕的成本構成,“平均在3元至5元”,就算加上運輸、冷鍊以及經銷商、零售商的返點,“也就在8元至13元之間”。對比鐘薛高在便利店13元至22元的售價,有不小的差距。

一夜之間,鐘薛高成了年輕人口中的“雪糕刺客”,專門潛伏在别家品牌的冰櫃裡伏擊消費者。雖然在輿情洶湧起來前,鐘薛高已經加快了推廣獨立冰櫃的進度,但鋪天蓋地的罵聲還是湧向了這家成立四年的創業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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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稱為“雪糕刺客”的鐘薛高。圖 / 視覺中國

林盛此前苦心為鐘薛高打的一層層高光和柔光,也一一遭遇了打臉、反噬,人們發現,極度擅長營銷的鐘薛高,此前兩次被罰都是踩在虛假宣傳這顆雷上。說好的吐魯番盆地核心葡萄種植區特級紅提,實際為散裝一級;特别甄選的日本薮北茶,其實是混裝茶葉。就連“不加一滴水,純純牛乳香”的廣告語也被錘了,自家産品的配料表明明寫着,含有飲用水成分。

巨大的輿情帶走了絕大多數消費者的心,也讓一度瘋狂追逐鐘薛高的經銷商,緊急刹車。

2022年下半年,代理商的貨款沒有如同預期中那樣按時打來。預付款是維持公司運轉的重要部分。多位内部人士透露,2022年開始,鐘薛高線下營收占比正式超過線上,占總營收70%左右。像所有消費品一樣,為了完成銷售目标,鐘薛高也通過加贈、返利等等方式向管道“壓貨”。

這是鐘薛高激勵經銷商的重要方式。原則上,預付款打得越多,經銷商所能拿到的産品折扣就越高,同時還可以兌換更多贈品。

消費市場火熱的時候,這種壓貨手段相當奏效。陳燃的印象中,從2020年至2022年,“這個模式幫鐘薛高畫出了漂亮的增長曲線”。大的經銷商也更願意選擇鐘薛高,北京地區經銷商王瑞透露,高峰期每個月少說能賣二三百箱,毛利率超過50%,“賣一根鐘薛高的利潤頂得上賣一百支小布丁”。

但這一切都有前提——鐘薛高能始終維持極高的熱度和動銷率。很遺憾,2022年夏天的“火燒鐘薛高”事件成了推倒這副多米諾骨牌的力量。從此之後,鐘薛高的銷量一落千丈。但因為預付款制度,壓力不僅沒有直接傳導到公司這一端,當年的營收第一次突破了10億大關。

大廈傾覆

在所有人的回憶裡,2022年是一切急轉直下的開端。

平價産品線Sa’Saa就在此時被提上日程。2022年底,林盛計劃推出這款3.5元一支的平價産品,套上時下最火的AI概念。内部代号“鐘薛不高”,被林盛寄予厚望,“想着能借此打個翻身仗”。

但希望很快破滅。許一帆收到的指令是對照季節新品采購原料,“隻買了幾百噸”。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收到追加采購和生産的訂單,“生死已定了”。

同樣賠錢生産的,還有2019年推出的子品牌李大橘系列。和鐘薛高一樣,李大橘出圈路徑也是靠與衆不同的外觀,最早推出的貓爪杯,包裝上有一隻橘貓慵懶地趴在杯子上。但它的銷量同樣懶洋洋的,不見起色。每年都采購幾百噸原料,每年都賣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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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橘貓爪杯。圖 / 李大橘官網微信

不少員工認為,既然銷售資料這麼差,這個子品牌應該立刻關停止損。然而時間一天天流逝,林盛依然沒有做出決定。某種程度上,這是因為公司内部沒有誰能真正地改變創始人。

鐘薛高的兩位聯合創始人,都是林盛2004年第一次創業時的老部下,掌握着最核心的部門——周兵負責線上管道和品牌推廣,莊毅負責線下管道。

而一個受到林盛信任的員工大概是這樣的,學曆不必突出,但要能完成林盛看中的業務名額,最重要的是,要對林盛做的事情百分之百的認同、忠誠。

紀錄片《燃點》裡,林盛講過一個使命必達的故事。鐘薛高創立之初,現金流捉襟見肘,“每個客戶都是金主爸爸”。當時客戶突然要求團隊成員立刻到浙江嘉興當面開會,時間有限,他們隻能選擇打車。最後到了地方才告訴司機,“我身上沒這麼多錢,給我兩天,我一定給你。”

林盛動情地說,很久之後自己才知道了這件事,“他當時沒有因為身上沒有錢就說自己去不了,他(做這件事)沒有任何抱怨”。

于是,員工們絕大多數時候隻能選擇執行指令。每年都有三四個月,辦公室的冰箱裡會堆滿臨期“報廢”的李大橘,為了及時消耗,員工們隻好飯前會後都來上一根。

但真正強烈的後坐力,直到2023年才逐漸顯現。

抖音2023年第二季度冰激淩品牌暢銷榜顯示,可愛多市場占比為13%,伊利和巧樂茲分别占比9%、7%。鐘薛高占比4%,僅排名第七。而在2022年同期,鐘薛高還曾是抖音冰淇淋品牌自播銷售額、爆款榜的第一名。

線下管道也同樣賣不動,王瑞囤的貨隻能堆在冷庫裡,最後賠了大幾萬才全部清掉。資料佐證了這一點,過去一年,鐘薛高市場份經曆了超過50%的斷崖式下跌,“大經銷商連賬戶裡的贈品都賣不掉,誰還會再打錢、拿貨呢?”陳燃說。

事實上不止鐘薛高,很多巨頭也遭遇同樣的打擊,整個行業墜入了一條下沉通道。擁有可愛多、夢龍高端雪糕品牌的聯合利華,也用“充滿挑戰”來形容2023年——貴價的雪糕賣不動了。5月至9月是雪糕的銷售旺季,銷量前20的産品中,6元以上的産品隻有五分之一,而2022年的占比接近半數。

來自各方的壓力,最終還是集中傳導到了生産環節。

許一帆覺得自己是最後感受到寒意的人。他在鐘薛高工作了四年,一直負責雪糕的生産。2023年開始,他就覺得自己成了“閑人”,預定的原料一次比一次少,從幾百噸降到幾十噸,去年9月之後,幹脆産線都不動了。工廠也同步停擺,在安徽舒城投資的雪糕工廠隻運轉了不到半年,“就都黃了”。

至此,鐘薛高所有的自救的路看上去都堵死了。從不出現的原料供應商、代工廠主們開始到總部拉橫幅、“找人聊天”;被拖欠工資、賠償金的員工湧上社交平台,打出白底黑字的智語,喊着“鐘薛高還錢”。

這不是鐘薛高第一次陷入危險境地。上一次資金鍊瀕臨斷裂是在2019年。

彼時,林盛為了保障現金流做了最壞的打算,一方面,為了開源,他去一級市場找錢,一口氣“見了80家投資公司,聽了80聲NO”。另一方面同步節流,疫情開始,所有高管團隊整整四個月沒有發工資,“最慘的時候,賬上隻剩100萬”。

上一次危機發生後,林盛還能平和地講出這些,力證自己和公司可以扛過壓力。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卻已經等不到力挽狂瀾的投資人。

一位在消費領域的資深投資人,原本相當謙和有禮,但當我提出聊一聊鐘薛高的時候,他簡短、堅定地表達了拒絕。曾經,多家投資機構把它作為經典案例放在公司網頁上,在各種論壇中談論它将如何引領新消費時代。現在,他們對鐘薛高閉口不提。

在一位投資人士眼中,這種态度并不意外,“畢竟誰願意談論自己失敗的Portfolio(投資案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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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盛《燃點》紀錄片。圖 / 截圖

消失

就在幾天前,我們嘗試尋找林盛。

他在微信對話框裡回複說,自己這次來北京是出差。對于我們提出的見面請求,一開始他表達自己樂意對話,“下周約時間”“明後天聯系”,但等到約定時間來臨,他再一次消失了,沒有回複消息,電話也無人接聽。

熟悉他的人并不意外。“他可能想從這個對他不利的局面中逃開,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鐘薛高的員工和經銷商們卻還困在這場風暴的餘波裡,他們沒有逃避的選擇。

“公司不行了”, 2023年年初,陳燃就得出了這個結論。在她看來,即便林盛再遲鈍,“(去年)6月份也能猜到這個結局。”

林盛在一年前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經曆了快速擴張之後,鐘薛高的組織正變得越來越臃腫。“2018年一個人用三天時間就能完成的工作,到了2021年演變為三個人用五天都不一定能做完。”

王淩睿如今回想,認定這是林盛提前為裁員“吹風”。而背後真正的原因是資金鍊斷裂。果然,幾乎同一時間,鐘薛高開啟了成立以來規模最大、涉及部門最多的一次裁員。在大多數人印象中,這次裁員比例“起碼有40%”,而當時算上線下銷售團隊,鐘薛高的員工數量已經接近2000人。

而從那之後,裁員就沒有停過,“根本說不上是第幾批”。到了去年9月,眼看着銷售旺季過去,銷量沒有起色,老闆口中的下一輪融資“更連影子都沒看見”。許一帆原本打算自己離職,但他的直屬上司讓他再等幾天,下一輪裁員馬上開始。更讓他驚訝的是,裁員名單上也寫着這位上司的名字,“他說,幹脆拿了賠償金一起走”。

但這個計劃最終還是落空。那些在社交平台上讨薪的員工自稱,去年7月被鐘薛高裁員,約定年底支付的賠償金和工資,直到現在都沒有收到。很多員工已經在申請勞動仲裁。許一帆和他的上司自然也沒有拿到一分錢。他透露,4月份最大規模的裁員以後,其餘員工基本都沒有賠償,“公司實在是沒錢了”。

到了今年,連虛假的希望都沒有了。HR在裁員談話裡會直接告訴員工——沒有賠償金。員工沒有任何博弈的籌碼,因為HR根本不需要他們在解除勞動合同協定上簽字。“已經到了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的地步。”陳燃說。

和員工一起經曆了劇變的還有線下經銷商。一度,巅峰期鐘薛高在全國一共有接近600個經銷商,覆寫了全國超過200個城市。而到了2024年,經銷商大會的主題悄悄變成了:至暗時刻,向光而行。

在大會上,林盛承認了現階段鐘薛高的困難,同時宣布今年“隻做3個億的生意”。打着逆風局,林盛的發言依然雞血滿滿。“其實,有錢的時候做企業,我們是沒有經驗的,确實是走了一些彎路,但沒錢的時候做企業,我們特别有經驗。”

他還強調了鐘薛高新品的号召力,“2024年冰淇淋新品是在我心中最好的一屆,他們有血有肉,競争力強勁。”但實際上,直到此刻,第四顆蘋果棒冰、蘋果楓糖肉桂雪糕、粉紅椰椰雪糕這三款新品仍舊隻出現在公關通稿中。

依然有不少人願意相信,林盛是一個“想把事情做成的人”。一個經銷商在會上反複表達對鐘薛高團隊的信任,“首先,不論怎麼省錢、降成本,他們堅決不會砍掉品控和産品研發的費用。能在他們身上看到一個團隊做事的執着。”他相信,這個團隊對品牌有深厚的“真感情”。

在創業圈多年,陳燃見過很多以實作個人利益最大化為目的的“創業演員”,她一度判斷,林盛和他們不同,“他應該有更大的願景”。

消費市場火熱的時候,林盛接受艾問人物采訪時笑着說,“老天保佑,讓鐘薛高活到10年之後,這樣就有一代人可以說,我是吃鐘薛高長大的”。

在林盛此前的規劃裡,他還希望自己十年内退休,鐘薛高即便離開他,也能良好運轉。但最終事與願違,林盛的“魔法”消失了,鐘薛高被打回了原形,而消費更新和賽道熱錢翻湧也成為了曆史的一頁。這樣的故事,不是第一個,也一定不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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