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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金梁:明代的書法收藏

作者:古籍
張金梁:明代的書法收藏

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出身于農民家庭,在生活上一直堅持着尚樸思想,是以對于高雅華貴的書畫珍玩古董器皿,不但不愛好,而且頗為反感。如其将宮廷牆壁上寫上聖賢名言,而不用富麗皇堂的畫作。故而明代宮廷内不重古代名人書畫的征集,宮中的收藏基本上是接收元代内府的物品。因為明代沒有成立真正的畫院機構,是以宮廷内收藏的書畫作品,也沒有完整的記錄。從實際情況上看,整個明代宮中的書畫藏品,明初後不但沒有增加,甚至流失于外仍不少。

其原因有二。一是皇帝賜給皇親貴族近侍大臣,如洪武時将内府所藏郭熙名作《窠石平遠圖》賜予晉王朱㭎,“永樂十三年七月,學士楊士奇等侍文華殿,上出趙孟所書《滕王閣序》賜之”【1】。用這樣高雅珍貴之物賜給臣屬,當然表現的不是一般的寵愛心意,其中内涵頗為豐富。

二是人為流失。明宮對于書畫的保管沒有嚴格的管理制度,藏品的取送非常混亂,“成化末,太監錢能、王賜在南都,每五日舁書畫二櫃,循環互玩。禦史司馬公望見多晉唐宋物,元氏不暇論矣。并收雲南沐府物,計值四萬餘金”【2】。宮廷中的書畫珍品,太監們竟能随便取出互相循環把玩,如此狀況,損壞丢失自然不可避免。

明初宮廷對于書畫收藏的不重視,給社會上的文人士大夫的收藏留出了一定的空間。如楊士奇不但受到了皇帝曆代法帖的賜予,自己還通過各種管道進行着書法墨迹拓片的收藏。楊士奇是當時非科舉進士入仕者,靠的是智慧能力,由低層一步步升入内閣。其能文學,喜書法,故而雖喜愛收藏碑帖,但不是專門收藏家。所謂不是專門收藏家,是說其隻憑愛好,通過朋友之間交往收藏,收藏的目的是雅玩,不是為了錢财涉利。如此所得,大都是當時社會上的流通之物,不是貴重之品。楊士奇有君子風度,所收藏之碑帖,皆說明誰贈送,非常光明正大。正因為如此,其更能代表社會上文人墨客之時尚愛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楊士奇在《東裡集》卷九、十、十一及《續集》卷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的題跋中,大都是對于自己所見和收藏的碑帖有所評價,特别是在《續集》的題跋中,對于自己的收藏及來源,皆有比較詳細的說明,現将其收藏簡要地說明如下:最早的文字有《泰山李斯篆四帖》,漢碑拓有《漢廬江太守範君碑》《漢修孔子廟器碑陰》《漢郎中鄭固碑》《漢司隸校尉忠惠魯君碑》《漢封龍山碑》《漢泰山都尉孔君碑》《漢谷城長張君碑》《漢溧陽校官碑》《漢修孔子廟器碑》《漢魯相晨孔子廟碑》《漢圉令趙君碑》《漢北海相景君碑》《白石神君碑》《漢碑陰》等,魏初的有《受禅表》《上尊号》,晉時有王羲之《蘭亭序(十四種)》《黃庭經》《遺教經》《樂毅論》、王獻之《洛神賦》;隋智永《真草〈千字文〉》。唐代的作品更多,有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虞恭公碑》、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褚遂良《哀冊文》、歐陽通《道因法師碑》、顔真卿《東方朔畫像贊》《多寶塔碑銘》《八關齋碑》、柳公權《玄秘塔銘》、李邕《麓山寺碑》《雲麾将軍碑》、張從申《玄靜先生碑》等。宋人蘇轼《羅池廟迎享送神詩》、夢英《千文》,元人如鮮于樞、趙孟、虞集等人也有不少。明代初期的如宋克《七姬厝志》、陳文登《通波阡表》、程南雲《千字文》等,還有叢帖如《淳化閣帖》《汝帖》《寶晉齋帖》等多種。楊氏所記非常樸實直率,亦不乏學術思想,如:

東明精舍《峄山碑》,陳思孝自北京寄惠,此帖蓋浦江鄭氏東明精舍所刻本也。宋景濂謂此用長安本翻刻,然以餘觀之,亦出紹興本,未知果如何,當求識者辨之。

右《蘭亭》刻闆在蜀,或雲蜀府伴讀浦江鄭楷家所刻。餘得之行人劉紹,蓋趙松雪所臨者。視北京臨本,筆氣微勝。又得北京《樂毅帖》于錢習禮檢讨,亦松雪臨者,頗佳。遂附于後雲。

《绛帖》,此帖得之定國徐公,宜珍襲之。【2】

在此,楊士奇不但記載了所得碑帖的來源,既顯示了朋友間的情誼,又證明非無理所取,同時不忘鑒定與學術思想的展現,讀之令人如沐春風。再看其所得叢帖,記載時内涵豐富,除多有意趣外,對世态變故亦寓筆下,讀之令人深思。其記《汝帖》二帖曰:“此石刻在河南汝州,永樂丙申冬,中書舍人陳彜訓扈從還南京,探其裝有《汝帖》二本皆表完,遂以此分我。右《汝帖》十卷,凡十三幅,各有汝州之印外,因錄二幅得之河南佥憲劉鹹士,皆視餘前所得者頗優,此刻長睿辨之甚悉。”楊士奇為人忠厚仁義,有長者君子風度,朝廷官吏多願與之交往。中書舍人陳彜訓扈從永樂帝巡視,回來時與楊士奇相見,因同朝為官又是好友,故少不了接風洗塵,然後問及有何所獲。當楊氏探知其得有兩本《汝帖》時,便言行遊戲,表現出了要求分羹之意,陳氏聰明大方,便随其意分給一本,楊氏所記用一“探”字,既幽默诙諧,又準确生動,神來之筆也。另有記《淳化閣帖》三帖曰:

此本吾故人朱吉季甯家物,朱洪武末為湖廣佥憲,坐累被逮,盡賣文籍為行費,此帖落江夏沈氏。今歲仲舉展省還江夏時,沈氏落甚,其子亦盡賣文籍,仲舉因購此見惠。簽題猶朱手筆,覽之增感。此帖蓋摹刻皆下,獨“二王”有數帖庶幾然,甚不多也。

右《淳化帖》四本,泉州刻也,餘友陸伯旸家故物。洪武甲戌冬,餘自武昌歸,陸以贈别,簽題皆陸手筆,圖書具存,獨念故人不作久矣。而此刻今歸内府,亦不可得也。

右《淳化帖》五本,泉州所刻者,永樂乙未春,餘得之兵部尚書四明金世忠。餘家舊得于陸氏者,與此頗各有缺略及錯簡,遂得互相參考,而宋米芾嘗辨其間僞書,及黃伯思法帖刊誤所論,皆見餘之别錄。【4】

其一是說是帖原為湖廣佥事朱吉家物,坐累被逮後家敗,被江夏沈氏所得,沈家落泊後,亦為生活所迫變賣之,可謂貧富禍福間世态變換難以預料,世人當以善為本好自為之也。仲舉購得此帖後,贈給了楊士奇。《明史》載:“楊翥,字仲舉,亦吳人,少孤貧,随兄戍武昌,授徒自給。楊士奇微時,流寄窘乏,翥辄解館舍讓之,而己教授他所。士奇心賢之。及貴,薦翥經明行修,宣宗诏試吏部,稱旨,授翰林院檢讨,曆修撰。正統中,诏簡郕王府僚,諸翰林皆不欲行,乃出侍講儀銘及翥為左右長史。久之,引年歸。王即大位,入朝,拜禮部右侍郎。景泰三年進尚書,給祿緻仕。明年卒,年八十五。翥笃行絕俗,一時缙紳厚德者,翥為最。”【5】由此可知,楊翥是個德行高尚之士,而楊士奇亦是個有情必報者,二人關系非常密切,故而楊翥将所得之帖贈送給士奇,雖然其為“摹刻皆下”者,但也成就了一段君子之交的美談。宋代翻刻的泉州本《淳化閣帖》,在明初流傳很少了,楊士奇所得的《淳化閣帖》五本及《淳化閣帖》四本,便是不全的泉州本,兩者互相補充認證,為其增加了諸多樂趣。

楊士奇還記載了“不完《绛帖》”的收藏過程:“右不完《绛帖》數紙,洪武庚午在武昌旅邸,得于鄰舍弊箧中,紙墨已甚昏爛,不忍棄也。表為一卷,視泉、汝蓋遠過之。”【6】楊士奇在差旅途中,撿到了别人抛棄的“昏爛”《绛帖》數紙,裱好後發現,比自己所藏的泉州本《淳化閣帖》及《汝帖》都要高出一籌,可謂物歸擇主也。楊士奇的收藏,代表了一般士人愛好碑帖的收藏情境,不求其金錢價值,要的是樂趣和欣賞情懷,同時也為了擴充知識有助書法學習等方面。随着社會的穩定,農業生産及商業、手工業不斷發展,全國的經濟呈現出繁榮景象,人們對于文藝之事,也大加注意,專門收藏書法也已經成為一種現象。

沈周是吳中非常優秀的書畫家,不事科舉,以書畫維持生計。其為了自己的書畫藝術能有大的成就,不遺餘力地購買自己喜歡的書畫來學習研究,達到提高自己藝術水準的目的。其收藏的書畫比較有名者,請其友、狀元、書家、朝廷大員吳寬為之題跋。如其收藏了宋代四大家書法,吳寬有“題宋四家書”曰:“朱文公論當時名書,獨推君谟書有典刑,而謂黃米出,有欹傾狂怪之勢,故世俗甲乙曰,蘇黃米蔡者非公論也。沈啟南得此四家書,列之深合文公之意,遂定曰蔡蘇黃米。”【7】明朝前期不興宋人書,沈周不受科舉制度及士人思想影響,以自己的喜愛,珍藏宋人書可謂難能可貴。然因朱熹是理學大師,故對四大家排名上屈從之,可謂人在俗中不能不俗也。

張金梁:明代的書法收藏

沈周在宋四家中,對黃庭堅書情有獨鐘,收藏頗多,吳寬在《跋山谷書發願文》時曰:“啟南所藏黃書數種,予嘗獲遍覽,當以此卷為最。”【8】沈周在繪畫上的突出成就,與其大量的借鑒黃庭堅書法的線條分不開,故而對黃氏書法多加收藏,而吳認為《發願文》在沈氏收藏的黃書中最佳。後來,沈周獲得鐘繇《薦季直表》墨迹,請李應祯、吳寬等朋友一起欣賞,吳寬為之題跋曰:“史載鐘太傅事魏,殊有偉績。此薦焦季直表,又見其為國不蔽賢之美。其書平生所見特石刻耳,若真迹之存于世者,則僅止此。啟南所藏法書甚多,吾固知其不能出此上也。”【9】在此吳寬所說沈周收藏很豐富,以《薦季直表》為第一,且不說《薦季直表》真假如何,但可知沈氏确實富有收藏,且得到了世人們的羨慕。

沈周的收藏影響到了他的朋友及書畫弟子們,書畫家如文徵明等愛好收藏,影響了大江南北,形成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尚。關于書法的收獲情況,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記曰:

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如吳中吳文恪之孫,溧陽史尚寶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則嵇太史(應科),雲間則朱太史(大韶)、吾郡項太學(錫山)、安太學、華戶部輩,不吝重資收購,名播江南。南都則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稱好事。若辇下則此風稍遜,惟分宜嚴相國父子、朱成公兄弟,并以将相當途,富貴盈溢,旁及雅道。于是嚴以勢劫,朱以貨取,所蓄幾及天府。未幾冰山既泮,金穴亦空,或沒内帑,或售豪家,轉眼已不守矣。今上(萬曆)初年,張江陵當國,亦有此嗜,但所入途稍狹,而所收精好,蓋人畏其焰,無敢欺之,亦不旋踵歸大内,散人間。時韓太史(世能)在京,頗以廉直收之,吾郡項氏,以高價購之,間及王弇州兄弟,而吳越間浮慕者,皆起而稱大賞鑒矣。近年董太史(其昌)最後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歸之,箧笥之藏,為時所豔。【10】

在沈德符所記的這些人中,大都是有功名官職者,說明這種風氣已經涉及到上層官員。他們的收藏有一般人所不具備的權力人脈及資金物質條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被視為明代大奸臣的嚴嵩、嚴世蕃父子,其專設钤山堂來鑒藏曆代名人書畫。嚴嵩官到少師、華蓋殿大學士,與其子世蕃狼狽為奸,擅權朝廷,讒害忠臣,打擊賢良,作惡多端終有報,嚴嵩被除罷為民,其子嚴世蕃被誅。在抄其家時,文彭在《钤山堂書畫記》中進行了記載,曆代名家書法有:【11】

魏鐘繇《戎路兼行》《薦關内侯季直表》

晉王羲之《眠食帖》《此事帖》《裹鲊帖》《思想帖》《月半帖》《大熱帖》《黃素黃庭内景經》王獻之《鴨頭丸》《奉書帖》索靖《出師頌》

六朝陳大建《真草千字文》

唐虞世南《夫子廟堂碑》歐陽詢《千文》唐人雙鈎《十七帖》趙模《集晉字〈千文〉》褚遂良《倪寬贊》柳公權《小楷〈度人經〉》顔真卿《書朱巨川诰》《送劉太沖序》《送裴将軍詩》《争座位帖》孫過庭《書譜》林藻《深慰帖》李懷琳《絕交書》吳通微《千字文》張旭《春草帖》懷素《自叙帖》,絹本《草書千字文》盛唐墨寶鐘紹京墨迹韋莊《借書帖》

宋徽宗《書女史箴》《大字詩》高宗《書度人經》《臨褉帖》蔡襄《進禦詩表》《茶錄》《小簡》蘇轼親書《前赤壁賦》《小楷〈芙蓉城詩〉》《大字書陶淵明〈飲酒詩〉》《簡帖》《九歌》《赤壁前後二賦》《長公真迹》《跋陳氏家教》黃庭堅《諸上座帖》《松風閣帖》《百字令》《山谷墨迹》《伏波神祠詩》《山谷草書》《山谷千字文》《文節墨翰》《黃太史真迹》《山谷真迹》《山谷遺筆》《黃庭堅墨迹卷》《草書》米芾《天馬賦》《草書九帖》《易說》《手簡》《金山賦》《大字詩》《茶歌》《蔡蘇黃米》《蘇黃米卷》《蘇黃米墨妙》《蘇黃米蔡》《宋四大家書》墨迹文彥博真迹歐陽修真迹陸遊《詩翰》《朱子和張敬夫詩》《小簡》張即之《大字詩》釋靜賓《百詠梅花詩》晉唐宋墨迹、唐宋墨迹、集宋名筆藏經

元趙孟《六體千字文》《三體千字文》《千字文》《行書千字文》《寫絕交書》《臨〈十七帖〉》《臨〈蘭亭〉》《補唐人不全帖》《小楷〈洞玉經〉》《心經》《書右軍四事》《臨〈東方朔畫贊〉》《洛神賦》《臨〈洛神十三行〉》《常清靜經》《寫陶淵明詩》《親筆》《壽樂堂記》《慧聚寺藏殿記》《金書〈道德經〉》《金書〈金丹經訣〉》《大字四言詩》《文敏真迹》趙雍《篆書千字文》馮海粟《字》錢良右《小字〈麻姑壇記〉》錢逵《篆書〈黃庭經〉》鄭元佑等《遊仙詩》段天佑《臨〈十七帖〉》俞和《白石〈續書譜〉》

國朝宋克《陶淵明詩》名賢翰墨(皆滕權解缙書)沈度《聖學心法序》李東陽《草書詩》《春興八首》《西涯墨迹》《西涯詩字》《喬宇詩字》祝允明《秋興八首》《文賦》《草書》《枝山翁卷》《枝山字》徐霖《篆書〈赤壁賦〉》文徵明《詞翰》《詩卷》《翰林詩字》《雜詩》《太史詩》《詩字》《離騷九歌》《千字文》。

嚴氏钤山堂收藏,不但數量多,而且品質非常高,大都是稀世珍寶,價值連城,可以說曆史上的著名書迹,大都被收入钤山堂之中。從獲得的方法上,大部分是受賄之物,甚至是明搶豪奪者,最終落入沒收充公的下場。《萬曆野獲編》雲:

嚴氏被籍時,其他玩好不經見,惟書畫之屬,入内府者。穆廟初年,出以充武官歲祿,每卷軸作價不盈數缗,即唐宋名迹亦然。于是成國朱氏兄弟,以善價得之,而長君希忠尤多。上有“寶善堂”印記者是也。後朱病亟,漸以饷江陵相,因得進封定襄王,未幾張敗,又遭籍沒入官。不數年,為掌庫宦官盜出售之,一時好事者,如韓敬堂太史、項太學墨林輩争購之,所蓄皆精絕。其時值尚廉,迨至今日,不啻什百之矣。其曾入嚴氏者,有袁州府經曆司半印,入張氏者,有荊州府經曆司半印,蓋當時用以籍記挂号者。今卷軸中,有兩府印,并钤于首幅,蓋二十年間,再受填宮之罰,終于流落人間。每從豪家展玩,辄為低回掩卷焉。但此後黠者,僞作半印,以欺耳食之徒,皆出蘇人與徽人伎倆,赝近百出,又不可問矣。【12】

嚴氏倒台後,家産全部被沒收,朝廷對于收繳的這批書畫贓物,并沒有合并于朝廷收藏品中。這個做法是非常正确的,其道理也很簡單,就是朝廷不能将這些不義财物,與宮中所藏的書畫珍品相提并論、混為一談。是以,明朝廷将收繳充公的書畫大都折成廉價,充當薪俸發放給近侍官員,此不是國庫沒有錢的原因,而是對這些不義之财鄙視的一種表現,讓書畫藏品重新傳回社會民間。董其昌雲:“懷素《自叙帖》真迹,嘉興項氏以六百金購之朱錦衣家,朱得之内府。蓋嚴分宜物,沒入大内,後給侯伯為月俸,朱太尉希孝旋收之。其初吳郡陸完所藏也,文待诏曾摹刻《停雲館》行于世,餘二十年前在槜李獲見真本,年來亦屢得懷素他草書鑒賞之,唯此為最。”【13】董氏又雲:“米元章好書,所作《天馬賦》行草,已見數本。惟擘窠大字卷在長安朱太保希孝家。亦分宜物,既入内府,而以代侯伯月俸者,太保盡從諸貴購之,後為槜李黃中丞所藏。餘嘗婆娑賞玩。今又轉入金沙于氏矣。”【14】這些書畫珍品的回歸社會,為書畫的學習提供了很大友善。

張金梁:明代的書法收藏

之後,秀水項元汴以鑒藏書畫成名,他是一個非常有影響的民間大收藏家。項元汴(1525—1590),字子京,齋名墨林堂、天籁閣、淨因庵主等。其鄉人朱彜尊記曰:“子京以善治生産富,能鑒别古人書畫金石文玩物,所居天籁閣,坐質庫估價,海内珍異十九多歸之。”【15】項元汴祖父項綱做過縣令,父親項铨不事科舉業,專心經營家業,在嘉興當地成為巨富。生有三子,元汴為最小者。大兄元淇,不善理家,又好善樂施,晚年家資蕩盡,貧窮潦倒;二兄德壽,進士及第,官至郎中,子孫多有功名;項元汴勤儉節約,不遺餘力發展家業,資産雄居江南。其雖然不事科舉,但聰明智慧,能文善書,特别愛好收藏書畫古董,建“天籁閣”以儲之,成為當時聞名海内的大收藏家。

項氏收藏的特點是将藏品用《千字文》編号,并把收藏每件書畫作品的價格進行記錄,對人們了解當時書畫交流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價值。對此南韓學者鄭銀淑有專著《項元汴之書畫收藏與藝術》,近年來李萬康撰寫《編号與價格——項元汴舊藏書畫二釋》一書,在項氏鑒藏的諸多問題上有更多的發現。關于項氏收藏書畫總數,1979年翁同文在台北東吳大學《中國藝術史季刊》發表《項元汴千文編号書畫目考》一文,推測項氏舊藏書畫總量約2190件。【16】李萬康通過自己的考察分析則認為:“總估項氏舊藏書畫大概不到1100件。雖然這一數量表面上不算太多,但實際容量卻很龐大:平均一件所含書畫即便以3幅計算,項氏舊藏書畫所含本幅總量(名賢題跋不計)至少也在3300幅以上,樂觀估計,可能在4000至4500幅之間。這一數字相當驚人。”【17】其還在書後附有文獻記載及傳世的項氏書畫收藏表,計有書法657件,繪畫總數791件,令人震撼不已。

沈德符所提到的王弇州兄弟,是太倉人王世貞(1526—1590)、王世懋(1536—1588)二人,其父王忬官至右都禦史,王氏兄弟又皆進士入官,家境非常優越,在仕途及文學著作等影響上,以世貞為大。王世貞年齡比項元汴小一歲,而同年去世,其官至刑部尚書,為文學上“後七子”之一,李攀龍去世後,獨主文壇二十餘年,著述衆多,影響很大。其收藏頗有淵源,重要代表作有《弇山堂别集》一百卷、《弇州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續稿》二百零七卷、《古今法書苑》七十六卷,其中書法文獻、書法史及賞評等文字頗多,而對自己收藏的曆代及當代書法亦有記載,後人将其彙內建《書畫跋》及《藝苑卮言》單獨成冊流傳,可以看出其在法書收藏上的執着,并多有評論,為人們研究明代書法提供了非常可貴的資料。

晚明社會上的書畫收藏熱潮仍然高漲,并且出現了收藏世家,而收藏者大都編有綱目記載,如張醜著有《清河書畫舫》,《四庫提要》評之曰:“是表所列,以書畫時代為經,以世系為緯:第一格為其高祖元素所藏,第二格為其曾伯祖維慶、曾祖子和所藏,第三格為其祖約之、叔祖誠之所藏,第四格為其父茂實所藏,第五格為其兄以繩所藏,第六格為醜所自藏,第七格為其侄誕嘉所藏。上起晉下迄明,計作者八十一人,四十九帖,一百一十五圖,中多名迹。”【18】此為其家族六代九人所藏之記錄,從中亦能反映出當時社會上收藏之宏偉局面也。之後,汪砢玉收藏亦有重名,且著有《珊瑚網》,為世人所稱。《四庫提要》雲:“砢玉亦以其父愛荊與嘉興項元汴交好,築‘凝霞閣’以貯書畫,收藏之富,甲于一時。其有所憑借,約略相等。故皆能搜羅荟萃,勒為巨編。”【19】汪氏徽州人寄籍嘉興,砢玉之父受項元汴影響,亦鐘愛于對書畫古董的收藏,且建“凝霞閣”儲藏幅軸器物,以與項元汴“天籁閣”媲美。汪砢玉混迹官場,官為鹽運使判官,此雖為從六品之職,但鹽運非常重要,官于此者多有餘利,為其收藏提供了經濟基礎。明季雖然社會混亂不堪,但書畫收藏之風仍然延續,為清代的收藏及金石學的盛興,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

晚明的書畫收藏熱興盛不衰,但沒有出現項元汴那樣的集大成者,衆多的古代書畫作品,進入到較多的收藏家手中。此時出現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商賈大戶加入了收藏隊伍,他們雖然為附庸風雅之舉,但卻能為形成社會風氣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明代中後期,地域商賈興起,其中尤以徽商、晉商為最,特别是以鹽鹾、絲綢業起家的徽商,财産巨者可以敵國,成為全國資金勢力最為雄厚者。

經濟上的富庶,引起了他們對于高雅文化的向往,是以很多暴發的商賈,将剩餘财力投向書畫市場。《俨山外集》載:“蘇醜,字叔武,歙人。易簡之後,年八十餘正統間卒。以隐逸自高,性愛古法書名畫,不惜萬金購之。曰:‘此足養心性,非他玩好可比。’其人品亦可謂博雅矣。近時江南人家,有好古玩物至于敗家亡身者,此又可為鑒戒也。”【20】蘇氏不惜萬金購買書畫,但還是因真正的愛好所緻,其雖然是商賈之人,而懷有文人墨客之心,非常可貴。但還有一大部分商賈其并不懂書畫,對書畫的收藏完全是附庸風雅,或有其他目的。《書畫記》雲:“憶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縣,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時四方貨玩者,聞風奔至,行商而外者,搜尋而歸,是以所得甚多。”【21】商賈們的參與,對于社會風氣和書畫市場的影響是巨大的。他們收藏書畫作品的用途有四:一是附庸風雅,以提高自己的身份;二是做廣告,以證明自己的經濟實力;三是作為處理官場關系的手段;四是将其當作保值升值的商品對待。是以,商賈們彼此攀比,互相競争,真赝不辨,個别出手大方,一時書畫市場顯得既繁榮又混亂。沈德符雲:“諸大估曰千曰百,動辄傾囊相酬,真赝不可複辨,以至沈唐之畫,上等荊關,文祝之書,參進蘇米,其敝不知何極。”【22】

徽商晉賈商号遍天下,特别是經濟發達的江浙一帶,到處是他們的足迹,蘇州、杭州、南京、松江等城市商賈雲集,對城市經濟的發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在權力和商賈之外,存在着一批酷愛書畫的藝術者。他們的收藏并不是純粹為了經濟利益,更多的是為了學習和研究,書畫落在他們手中,才能真正地發揮出傳承藝術的作用。但他們經濟實力較弱,有時為了收藏,甚至給家庭經濟帶來困窘。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雲:“餘小時即好書畫,以為此皆古高人勝士。其風神之所寓,使我日得與之接。正黃山谷所謂能撲面上三鬥俗塵者。一遇真迹辄厚赀購之,雖傾産不惜,故家業日就貧薄。”【23】當然這是個别現象。值得肯定的是,書畫家們的收藏,不同于一般愛好者,對于他們來說,收藏名聲的大小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對他們的書畫學習和創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

【1】[明]黃佐《翰林記》卷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6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36頁。【2】[明]汪砢玉《珊瑚網》卷四十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8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83頁【3】[明]楊士奇《東裡集》卷二十至二十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8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4】[明]楊士奇《東裡集·文集》卷二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8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645—646頁【5】《明史》卷一百五十二《楊翥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4194頁。【6】[明]楊士奇《東裡集·續集》卷二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8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634頁【7】[明]吳寬《家藏集》卷四十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5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452頁。【8】[明]吳寬《家藏集》卷四十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5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452頁【9】[明]吳寬《家藏集》卷五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5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493頁。【10】[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六,中華書局,1959年,第654頁。【11】[明]文彭《钤山堂書畫記》,《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第829—832頁。【12】[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八,中華書局,1959年,第211頁【13】[明]董其昌《畫禅室随筆》卷一,《中國書畫全書》第3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第1004頁。【14】[明]董其昌《容台集》,《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242頁。【15】[明]朱尊彜《曝書亭集》卷五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18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54頁。【16】翁同文《項元汴千文編号書畫目考》,《中國藝術史季刊》第九卷,台灣東吳大學,1979年。【17】李萬康《編号與價格——項元汴舊藏書畫二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2頁。【18】《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一十三,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09—2910頁。【19】《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一十三,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10頁。【20】[明]陸深《俨山外集》卷十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5冊,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6頁。【21】[清]吳其貞《書畫記》卷二,遼甯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3頁。【22】[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中華書局,1959年,第653頁。【23】[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華書局,1959年,第255頁。

本文經授權摘自《萬象:明代書法與社會文化》張金梁 著,上海書畫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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