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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節選|《城中之城》:他臉上寫了兩個老大的字——“違規”

作者:古籍
原著節選|《城中之城》:他臉上寫了兩個老大的字——“違規”

《城中之城》,作者滕肖瀾。小說首發于2018年《收獲》長篇專号(夏卷),曾獲評中宣部2018年十部“優秀現實題材文學”。它以上海陸家嘴金融城為背景,展現了銀行新人陶無忌、支行副行長趙輝以及審計負責人苗徹之間圍繞利益與初心的一場激烈對決。

城中之城(節選)滕肖瀾

隔了兩日,吳顯龍在外灘某飯店設宴,盛邀薛緻遠。趙輝作陪。薛緻遠帶着周琳出席。兩人十指緊扣,俨然一對情侶,看情形似比上次愈發親近些。席間,薛緻遠提出預先想好的方案——緻遠信托出面,找一家銀行,發行定向基金,受資方就是吳顯龍的公司。“一點也不複雜,資金來得快,相對也安全。”

吳顯龍朝趙輝看了一眼。趙輝不作聲。薛緻遠說得有些輕描淡寫了。憑顯龍集團的現狀,發行信托基金是不太可能的,先不說政策規定房地産這塊要審慎融資,就算沒有這茬,資質不夠,稽核通不過,也是白搭。退一萬步,即便稽核通過了,到期沒能力回購,照舊還是麻煩,顧頭不顧腳了。薛緻遠似是看出了趙輝的疑惑,又是一笑:

“吳先生的公司不用直接出面,弄一家子公司。項目就挂在子公司的名下。到時候稍微動點手腳,資金不是照樣過去?回購也是一、兩年後的事了,到時不行,再想辦法。上海這麼多金融機構,公的私的,黑的白的,這麼多人要吃飯,難道還會找不到路?眼下頂頂要緊的,是先拿到資金。有了資金,才好談後面的事,否則,保險倒是保險了,事情也幹不成了,是不是?——吳先生是行家、前輩,想問題比我透徹。您自己斟酌。”

薛緻遠說完,拿起酒杯,朝兩人讓了讓。鼻子上的傷還未全好,淡淡的一片淤青。蘇見仁那拳着實不輕。當時衆人都有些懵了。想這兩人老毛病不改,二十歲打到五十歲。薛緻遠那天酒喝得不少,到後頭就有些得意忘形。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蹦了出來。尤其對着蘇見仁,即便什麼也不做,對視三秒鐘就能燃起鬥志的那種。那天他直嚷着要打110,被旁人死死攔了下來。又拿出手機自拍了一張,說要留證據。要命的是,他居然還問蘇見仁讨醫藥費。酒醒後,薛緻遠隐約記得蘇見仁把鈔票扔在自己頭上的情景,懊惱之極。不用旁人總結,自己便蹦出“輕狂無狀”這個詞來。尤其還當着周琳的面。當然,周琳是思路清楚的人,隻淡淡問了句,“你跟他一定追過同一個女人,對吧?”把話題往男女那方面帶,既避重就輕,也顯得不敷衍,還添些趣意。他問,“你怎麼曉得?”她便歎口氣,“男人嘛。”那晚她很快進入了狀态,從“女伴”到“女友”。或許是因為那張臉,讓他覺得新鮮,同時也感到親切,像老朋友。勾起無限往日情懷。即便沒有這層意思,她也是個不錯的女友人選。年輕、漂亮,充滿魅力。因為目的不單純,彼此心照,倒也省去許多鋪墊。追女人也要精力的。男人到了一定歲數,更喜歡直奔主題。簡單粗暴。談情說愛是這樣,做生意也是如此。幾句話一說,利益和風險一條條擺上桌面。懂的人自然懂。

回去的路上,吳顯龍問趙輝,怎麼樣。趙輝早聽聞薛緻遠的風格,但這麼近距離的打交道,還是頭一回。

“他臉上寫了兩個老大的字——‘違規’。”

“人是有些浮誇,不過講的話也有道理。這世道,不冒點風險,什麼事也幹不成。”

趙輝知道吳顯龍是心動了。生意人一看到錢,本能地就會兩眼發光。對他們來說,資金鍊就是根本。趙輝想再勸幾句,又覺得意思不大。

“那個女人——”吳顯龍終于沒忍住。

“第二次見了。”趙輝道。

“乍一眼覺得很像。但再看下去,還是不一樣。論氣質,跟李瑩差遠了。”

趙輝笑笑。吳顯龍拿出煙,給他一支。各自點上。趙輝年輕時不抽煙,還是妻子去世後開始抽的。瘾不大,偶爾抽一根,在家從來不會。蕊蕊眼睛不好,鼻子卻很尖,一聞到煙味就叫,“爸爸抽煙啦——”他每次抽完煙,都要在樓下待上一會兒,等煙味散盡了才回家。

“想過沒,再找一個?”吳顯龍問他。

“從小童話故事看多了,覺得後媽都是巫婆。不敢。”趙輝笑笑。

“孩子們都那麼大了。”

“孩子們大了,我也老了。”

“老什麼?正當壯年。”吳顯龍在他肩上一拍,“我要是女人,老早嫁給你了。‘上海好男人’,你當之無愧。”

又隔了幾日,吳顯龍那邊傳來消息,說薛緻遠替他做成了。趙輝有些意外。雖然早知那家夥神通廣大,但效率如此之高,委實也是沒想到。便打了個電話給薛緻遠。謝了又謝。到底是看在自己面上才幫的忙,很該承人家的情。吳顯龍再次設宴。依然是上次四人。開了一瓶88年的茅台。這次話題要放松許多,真正是隻談風月了。薛緻遠問吳顯龍,“你的夢想是什麼?”吳顯龍故意道:“《中國達人秀》嗎?問這個。”幾人都笑起來。薛緻遠更是模仿周立波的口吻,怪聲怪調地,“請問,你的夢想四啥麼?”吳顯龍回答:“天天能次麥乳精,喏,調一調,調一調。”邊說還邊做手勢。

席間,又說到上海1号那項目。官方通告出來了。S行浦東支行果然是牽頭行,統共125億,占了50億不到。幾人都向趙輝表示祝賀。吳顯龍開玩笑:“我原先還納悶,為什麼第一高樓都建在浦東,現在想通了。因為我們趙總在浦東呀。”薛緻遠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本來我也想不通,被你這麼一說,總算是明白了!”

談笑中,周琳忽的轉向趙輝:“趙總是上海人嗎?”趙輝一怔,“是啊。”周琳道:“我聽你的國語很标準,還帶點北方口音。”趙輝道:“大學裡跟幾個同學搞過一陣配音主持,還去戲劇學院報了個業餘班練發音。”周琳贊道:“趙總真是全才。”趙輝笑笑:“哪裡,不過是一時貪玩。”薛緻遠一旁道:“老趙的本事遠遠不止這些呢。能說會寫,還是鋼琴八級。”周琳驚訝道:“真的啊?”趙輝嘿的一聲:“我家隔壁的小孩,才13歲,就已經是鋼琴十級了。”薛緻遠道:“那是家長逼的,又是現在。我們讀書那陣,有幾個會彈鋼琴的?能吹個口琴就算不錯的了——你們曉得,老趙的鋼琴是怎麼學會的?”吳顯龍是知道答案的,笑而不答。周琳略一思索:“帶孩子去學琴,旁邊看着學會的?”

薛緻遠哈哈笑道:“聰明!——他那寶貝兒子,是個愛熱鬧的,喜歡搖滾,哪裡靜得下心彈鋼琴。倒把我們老趙給硬生生逼成鋼琴八級。也好,總算學費沒白交。”

“慚愧慚愧。”趙輝瞥見包房裡那架鋼琴,暗忖不妙,擔心薛緻遠會出花樣。果然薛緻遠撺掇道:“老趙,來一個,讓我們飽飽耳福。”趙輝推辭道:“不好吧,别倒了你們的胃口。”薛緻遠徑直問周琳:“你說,老趙彈琴,會倒你胃口嗎?”周琳微笑道:“當然不會。就怕越聽越開胃,上瘾了,以後沒趙總彈這麼一段,飯都吃不下呢。”

“哎,美女發話了。你不彈怕是不行了。”吳顯龍也湊趣道。

趙輝隻好彈了一小段《月光奏鳴曲》。一曲奏罷。他起身,與周琳目光相接。後者的神情似有些異樣。節奏上頓了頓,雖隻是一秒鐘,卻也有些突兀了。很快,她笑意複又堆滿,眼睛彎成月芽兒,鼓掌道:“趙總彈得真是好。”趙輝拱手緻謝。

結束後,薛緻遠說後面還有事,不送周琳了。“老趙你幫個忙,讓她搭個順風車,怎麼樣?”他看向趙輝。

趙輝還沒回答,周琳已道:“我住打浦橋。趙總在9号線地鐵口放我下來就行。”

話雖如此,但自是不好意思讓女士中途下車。好在趙輝住複興公園附近,打浦橋轉一圈,也不算十分繞路。途中,兩人随意聊着,又提到鋼琴。周琳說:“趙總,看你彈琴時的樣子,就像是一幅畫。”趙輝想,這女人說話有些誇張。便道:“是漫畫吧,那種日本漫畫裡的怪獸,奧特曼,對不對?”周琳抿嘴一笑:“趙總真會開玩笑——我是說像山水畫,伯牙撫琴,高山流水那種。你身上有一種很古典的氣質。西洋的鋼琴被你彈得像古琴一樣。”

“哪裡。周小姐過獎了。其實我是老粗一個,什麼也不懂。”

“趙總,”她看向他,有些鄭重地,“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很眼熟,好像以前曾經見過面似的。”

趙輝笑笑。竟不知說什麼好了。這對白,像極了男人追求女人時的套路。諸如“你的氣質真特别”、“你整個人就像一幅畫”、“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面”之類。

“我是大衆臉。”他裝糊塗。

“趙總什麼都好,就是太謙虛。”她道。“現在不流行太謙虛的人了。”

“那流行什麼?”他随口問。

“張牙舞爪、咄咄逼人、棱角分明,就像——”她眼睛轉了轉,俏皮地一笑,“——趙總見多識廣,我不說你也知道。”

趙輝想,這女人說話有陷阱。嘴上道:“周小姐成語說得很溜啊。”

“剛才吃飯的時候,我見你一直在看表。是有事嗎?”她問。

他怔了怔,實話實說:“孩子在家裡,太晚,有些不放心。”

他擔心她會問下去。諸如幾個孩子,為什麼不放心,媽媽也不在嗎,等等。那回答起來就有些麻煩了。好在她隻是點了點頭,“嗯。”他揣摩她的口氣,猜測她該是知道他的情況的。她說的沒錯,薛緻遠是太張牙舞爪了,以緻于連借口也不願意好好找一個,就那樣大喇喇地說“搭個順風車”。他的女伴,便是他有事,叫輛計程車也是友善的,就這樣托給别人。着實是奇怪。趙輝不是傻子。薛緻遠的用意,便是用腳趾頭也猜得出來。好在這人就是那樣嚣張,也不怕别人猜出來。有那張臉打底,他笃笃定定。

趙輝忍不住朝周琳看去,恰恰她也在看他。兩人目光一接,又立刻移開。

很快到了她家。她下了車,對他道“謝謝”。

“不客氣,應該的。”

他正要離開。她忽然湊近了,倚着車窗。他瞥見她的臉,月光下更是皎潔,眉目如畫。一顆心不自禁地跳了跳。

“趙總,”她停頓一下,“——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信嗎?”

原著節選|《城中之城》:他臉上寫了兩個老大的字——“違規”

小說《城中之城》首發于2018年《收獲》長篇專号(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