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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梁:明代的书法收藏

作者:古籍
张金梁:明代的书法收藏

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于农民家庭,在生活上一直坚持着尚朴思想,所以对于高雅华贵的书画珍玩古董器皿,不但不爱好,而且颇为反感。如其将宫廷墙壁上写上圣贤名言,而不用富丽皇堂的画作。故而明代宫廷内不重古代名人书画的征集,宫中的收藏基本上是接收元代内府的物品。因为明代没有成立真正的画院机构,所以宫廷内收藏的书画作品,也没有完整的记录。从实际情况上看,整个明代宫中的书画藏品,明初后不但没有增加,甚至流失于外仍不少。

其原因有二。一是皇帝赐给皇亲贵族近侍大臣,如洪武时将内府所藏郭熙名作《窠石平远图》赐予晋王朱㭎,“永乐十三年七月,学士杨士奇等侍文华殿,上出赵孟所书《滕王阁序》赐之”【1】。用这样高雅珍贵之物赐给臣属,当然表现的不是一般的宠爱心意,其中内涵颇为丰富。

二是人为流失。明宫对于书画的保管没有严格的管理制度,藏品的取送非常混乱,“成化末,太监钱能、王赐在南都,每五日舁书画二柜,循环互玩。御史司马公望见多晋唐宋物,元氏不暇论矣。并收云南沐府物,计值四万余金”【2】。宫廷中的书画珍品,太监们竟能随便取出互相循环把玩,如此状况,损坏丢失自然不可避免。

明初宫廷对于书画收藏的不重视,给社会上的文人士大夫的收藏留出了一定的空间。如杨士奇不但受到了皇帝历代法帖的赐予,自己还通过各种渠道进行着书法墨迹拓片的收藏。杨士奇是当时非科举进士入仕者,靠的是智慧能力,由低层一步步升入内阁。其能文学,喜书法,故而虽喜爱收藏碑帖,但不是专门收藏家。所谓不是专门收藏家,是说其只凭爱好,通过朋友之间交往收藏,收藏的目的是雅玩,不是为了钱财涉利。如此所得,大都是当时社会上的流通之物,不是贵重之品。杨士奇有君子风度,所收藏之碑帖,皆说明谁赠送,非常光明正大。正因为如此,其更能代表社会上文人墨客之时尚爱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杨士奇在《东里集》卷九、十、十一及《续集》卷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的题跋中,大都是对于自己所见和收藏的碑帖有所评价,特别是在《续集》的题跋中,对于自己的收藏及来源,皆有比较详细的说明,现将其收藏简要地说明如下:最早的文字有《泰山李斯篆四帖》,汉碑拓有《汉庐江太守范君碑》《汉修孔子庙器碑阴》《汉郎中郑固碑》《汉司隶校尉忠惠鲁君碑》《汉封龙山碑》《汉泰山都尉孔君碑》《汉谷城长张君碑》《汉溧阳校官碑》《汉修孔子庙器碑》《汉鲁相晨孔子庙碑》《汉圉令赵君碑》《汉北海相景君碑》《白石神君碑》《汉碑阴》等,魏初的有《受禅表》《上尊号》,晋时有王羲之《兰亭序(十四种)》《黄庭经》《遗教经》《乐毅论》、王献之《洛神赋》;隋智永《真草〈千字文〉》。唐代的作品更多,有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虞恭公碑》、虞世南《孔子庙堂碑》、褚遂良《哀册文》、欧阳通《道因法师碑》、颜真卿《东方朔画像赞》《多宝塔碑铭》《八关斋碑》、柳公权《玄秘塔铭》、李邕《麓山寺碑》《云麾将军碑》、张从申《玄静先生碑》等。宋人苏轼《罗池庙迎享送神诗》、梦英《千文》,元人如鲜于枢、赵孟、虞集等人也有不少。明代初期的如宋克《七姬厝志》、陈文登《通波阡表》、程南云《千字文》等,还有丛帖如《淳化阁帖》《汝帖》《宝晋斋帖》等多种。杨氏所记非常朴实直率,亦不乏学术思想,如:

东明精舍《峄山碑》,陈思孝自北京寄惠,此帖盖浦江郑氏东明精舍所刻本也。宋景濂谓此用长安本翻刻,然以余观之,亦出绍兴本,未知果如何,当求识者辨之。

右《兰亭》刻板在蜀,或云蜀府伴读浦江郑楷家所刻。余得之行人刘绍,盖赵松雪所临者。视北京临本,笔气微胜。又得北京《乐毅帖》于钱习礼检讨,亦松雪临者,颇佳。遂附于后云。

《绛帖》,此帖得之定国徐公,宜珍袭之。【2】

在此,杨士奇不但记载了所得碑帖的来源,既显示了朋友间的情谊,又证明非无理所取,同时不忘鉴定与学术思想的展现,读之令人如沐春风。再看其所得丛帖,记载时内涵丰富,除多有意趣外,对世态变故亦寓笔下,读之令人深思。其记《汝帖》二帖曰:“此石刻在河南汝州,永乐丙申冬,中书舍人陈彝训扈从还南京,探其装有《汝帖》二本皆表完,遂以此分我。右《汝帖》十卷,凡十三幅,各有汝州之印外,因录二幅得之河南佥宪刘咸士,皆视余前所得者颇优,此刻长睿辨之甚悉。”杨士奇为人忠厚仁义,有长者君子风度,朝廷官吏多愿与之交往。中书舍人陈彝训扈从永乐帝巡视,回来时与杨士奇相见,因同朝为官又是好友,故少不了接风洗尘,然后问及有何所获。当杨氏探知其得有两本《汝帖》时,便言行游戏,表现出了要求分羹之意,陈氏聪明大方,便随其意分给一本,杨氏所记用一“探”字,既幽默诙谐,又准确生动,神来之笔也。另有记《淳化阁帖》三帖曰:

此本吾故人朱吉季宁家物,朱洪武末为湖广佥宪,坐累被逮,尽卖文籍为行费,此帖落江夏沈氏。今岁仲举展省还江夏时,沈氏落甚,其子亦尽卖文籍,仲举因购此见惠。签题犹朱手笔,览之增感。此帖盖摹刻皆下,独“二王”有数帖庶几然,甚不多也。

右《淳化帖》四本,泉州刻也,余友陆伯旸家故物。洪武甲戌冬,余自武昌归,陆以赠别,签题皆陆手笔,图书具存,独念故人不作久矣。而此刻今归内府,亦不可得也。

右《淳化帖》五本,泉州所刻者,永乐乙未春,余得之兵部尚书四明金世忠。余家旧得于陆氏者,与此颇各有缺略及错简,遂得互相参考,而宋米芾尝辨其间伪书,及黄伯思法帖刊误所论,皆见余之别录。【4】

其一是说是帖原为湖广佥事朱吉家物,坐累被逮后家败,被江夏沈氏所得,沈家落泊后,亦为生活所迫变卖之,可谓贫富祸福间世态变换难以预料,世人当以善为本好自为之也。仲举购得此帖后,赠给了杨士奇。《明史》载:“杨翥,字仲举,亦吴人,少孤贫,随兄戍武昌,授徒自给。杨士奇微时,流寄窘乏,翥辄解馆舍让之,而己教授他所。士奇心贤之。及贵,荐翥经明行修,宣宗诏试吏部,称旨,授翰林院检讨,历修撰。正统中,诏简郕王府僚,诸翰林皆不欲行,乃出侍讲仪铭及翥为左右长史。久之,引年归。王即大位,入朝,拜礼部右侍郎。景泰三年进尚书,给禄致仕。明年卒,年八十五。翥笃行绝俗,一时缙绅厚德者,翥为最。”【5】由此可知,杨翥是个德行高尚之士,而杨士奇亦是个有情必报者,二人关系非常密切,故而杨翥将所得之帖赠送给士奇,虽然其为“摹刻皆下”者,但也成就了一段君子之交的美谈。宋代翻刻的泉州本《淳化阁帖》,在明初流传很少了,杨士奇所得的《淳化阁帖》五本及《淳化阁帖》四本,便是不全的泉州本,两者相互补充认证,为其增加了诸多乐趣。

杨士奇还记载了“不完《绛帖》”的收藏过程:“右不完《绛帖》数纸,洪武庚午在武昌旅邸,得于邻舍弊箧中,纸墨已甚昏烂,不忍弃也。表为一卷,视泉、汝盖远过之。”【6】杨士奇在差旅途中,捡到了别人抛弃的“昏烂”《绛帖》数纸,裱好后发现,比自己所藏的泉州本《淳化阁帖》及《汝帖》都要高出一筹,可谓物归择主也。杨士奇的收藏,代表了一般士人爱好碑帖的收藏情境,不求其金钱价值,要的是乐趣和欣赏情怀,同时也为了扩展知识有助书法学习等方面。随着社会的稳定,农业生产及商业、手工业不断发展,全国的经济呈现出繁荣景象,人们对于文艺之事,也大加注意,专门收藏书法也已经成为一种现象。

沈周是吴中非常优秀的书画家,不事科举,以书画维持生计。其为了自己的书画艺术能有大的成就,不遗余力地购买自己喜欢的书画来学习研究,达到提高自己艺术水平的目的。其收藏的书画比较有名者,请其友、状元、书家、朝廷大员吴宽为之题跋。如其收藏了宋代四大家书法,吴宽有“题宋四家书”曰:“朱文公论当时名书,独推君谟书有典刑,而谓黄米出,有欹倾狂怪之势,故世俗甲乙曰,苏黄米蔡者非公论也。沈启南得此四家书,列之深合文公之意,遂定曰蔡苏黄米。”【7】明朝前期不兴宋人书,沈周不受科举制度及士人思想影响,以自己的喜爱,珍藏宋人书可谓难能可贵。然因朱熹是理学大师,故对四大家排名上屈从之,可谓人在俗中不能不俗也。

张金梁:明代的书法收藏

沈周在宋四家中,对黄庭坚书情有独钟,收藏颇多,吴宽在《跋山谷书发愿文》时曰:“启南所藏黄书数种,予尝获遍览,当以此卷为最。”【8】沈周在绘画上的突出成就,与其大量的借鉴黄庭坚书法的线条分不开,故而对黄氏书法多加收藏,而吴认为《发愿文》在沈氏收藏的黄书中最佳。后来,沈周获得钟繇《荐季直表》墨迹,请李应祯、吴宽等朋友一起欣赏,吴宽为之题跋曰:“史载钟太傅事魏,殊有伟绩。此荐焦季直表,又见其为国不蔽贤之美。其书平生所见特石刻耳,若真迹之存于世者,则仅止此。启南所藏法书甚多,吾固知其不能出此上也。”【9】在此吴宽所说沈周收藏很丰富,以《荐季直表》为第一,且不说《荐季直表》真假如何,但可知沈氏确实富有收藏,且得到了世人们的羡慕。

沈周的收藏影响到了他的朋友及书画弟子们,书画家如文徵明等爱好收藏,影响了大江南北,形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尚。关于书法的收获情况,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曰:

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嵇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吾郡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资收购,名播江南。南都则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辇下则此风稍逊,惟分宜严相国父子、朱成公兄弟,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取,所蓄几及天府。未几冰山既泮,金穴亦空,或没内帑,或售豪家,转眼已不守矣。今上(万历)初年,张江陵当国,亦有此嗜,但所入途稍狭,而所收精好,盖人畏其焰,无敢欺之,亦不旋踵归大内,散人间。时韩太史(世能)在京,颇以廉直收之,吾郡项氏,以高价购之,间及王弇州兄弟,而吴越间浮慕者,皆起而称大赏鉴矣。近年董太史(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箧笥之藏,为时所艳。【10】

在沈德符所记的这些人中,大都是有功名官职者,说明这种风气已经涉及到上层官员。他们的收藏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权力人脉及资金物质条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被视为明代大奸臣的严嵩、严世蕃父子,其专设钤山堂来鉴藏历代名人书画。严嵩官到少师、华盖殿大学士,与其子世蕃狼狈为奸,擅权朝廷,谗害忠臣,打击贤良,作恶多端终有报,严嵩被除罢为民,其子严世蕃被诛。在抄其家时,文彭在《钤山堂书画记》中进行了记载,历代名家书法有:【11】

魏钟繇《戎路兼行》《荐关内侯季直表》

晋王羲之《眠食帖》《此事帖》《裹鲊帖》《思想帖》《月半帖》《大热帖》《黄素黄庭内景经》王献之《鸭头丸》《奉书帖》索靖《出师颂》

六朝陈大建《真草千字文》

唐虞世南《夫子庙堂碑》欧阳询《千文》唐人双钩《十七帖》赵模《集晋字〈千文〉》褚遂良《倪宽赞》柳公权《小楷〈度人经〉》颜真卿《书朱巨川诰》《送刘太冲序》《送裴将军诗》《争座位帖》孙过庭《书谱》林藻《深慰帖》李怀琳《绝交书》吴通微《千字文》张旭《春草帖》怀素《自叙帖》,绢本《草书千字文》盛唐墨宝钟绍京墨迹韦庄《借书帖》

宋徽宗《书女史箴》《大字诗》高宗《书度人经》《临褉帖》蔡襄《进御诗表》《茶录》《小简》苏轼亲书《前赤壁赋》《小楷〈芙蓉城诗〉》《大字书陶渊明〈饮酒诗〉》《简帖》《九歌》《赤壁前后二赋》《长公真迹》《跋陈氏家教》黄庭坚《诸上座帖》《松风阁帖》《百字令》《山谷墨迹》《伏波神祠诗》《山谷草书》《山谷千字文》《文节墨翰》《黄太史真迹》《山谷真迹》《山谷遗笔》《黄庭坚墨迹卷》《草书》米芾《天马赋》《草书九帖》《易说》《手简》《金山赋》《大字诗》《茶歌》《蔡苏黄米》《苏黄米卷》《苏黄米墨妙》《苏黄米蔡》《宋四大家书》墨迹文彦博真迹欧阳修真迹陆游《诗翰》《朱子和张敬夫诗》《小简》张即之《大字诗》释静宾《百咏梅花诗》晋唐宋墨迹、唐宋墨迹、集宋名笔藏经

元赵孟《六体千字文》《三体千字文》《千字文》《行书千字文》《写绝交书》《临〈十七帖〉》《临〈兰亭〉》《补唐人不全帖》《小楷〈洞玉经〉》《心经》《书右军四事》《临〈东方朔画赞〉》《洛神赋》《临〈洛神十三行〉》《常清静经》《写陶渊明诗》《亲笔》《寿乐堂记》《慧聚寺藏殿记》《金书〈道德经〉》《金书〈金丹经诀〉》《大字四言诗》《文敏真迹》赵雍《篆书千字文》冯海粟《字》钱良右《小字〈麻姑坛记〉》钱逵《篆书〈黄庭经〉》郑元佑等《游仙诗》段天佑《临〈十七帖〉》俞和《白石〈续书谱〉》

国朝宋克《陶渊明诗》名贤翰墨(皆滕权解缙书)沈度《圣学心法序》李东阳《草书诗》《春兴八首》《西涯墨迹》《西涯诗字》《乔宇诗字》祝允明《秋兴八首》《文赋》《草书》《枝山翁卷》《枝山字》徐霖《篆书〈赤壁赋〉》文徵明《词翰》《诗卷》《翰林诗字》《杂诗》《太史诗》《诗字》《离骚九歌》《千字文》。

严氏钤山堂收藏,不但数量多,而且质量非常高,大都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可以说历史上的著名书迹,大都被收入钤山堂之中。从获得的方法上,大部分是受贿之物,甚至是明抢豪夺者,最终落入没收充公的下场。《万历野获编》云:

严氏被籍时,其他玩好不经见,惟书画之属,入内府者。穆庙初年,出以充武官岁禄,每卷轴作价不盈数缗,即唐宋名迹亦然。于是成国朱氏兄弟,以善价得之,而长君希忠尤多。上有“宝善堂”印记者是也。后朱病亟,渐以饷江陵相,因得进封定襄王,未几张败,又遭籍没入官。不数年,为掌库宦官盗出售之,一时好事者,如韩敬堂太史、项太学墨林辈争购之,所蓄皆精绝。其时值尚廉,迨至今日,不啻什百之矣。其曾入严氏者,有袁州府经历司半印,入张氏者,有荆州府经历司半印,盖当时用以籍记挂号者。今卷轴中,有两府印,并钤于首幅,盖二十年间,再受填宫之罚,终于流落人间。每从豪家展玩,辄为低回掩卷焉。但此后黠者,伪作半印,以欺耳食之徒,皆出苏人与徽人伎俩,赝近百出,又不可问矣。【12】

严氏倒台后,家产全部被没收,朝廷对于收缴的这批书画赃物,并没有合并于朝廷收藏品中。这个做法是非常正确的,其道理也很简单,就是朝廷不能将这些不义财物,与宫中所藏的书画珍品相提并论、混为一谈。因此,明朝廷将收缴充公的书画大都折成廉价,充当薪俸发放给近侍官员,此不是国库没有钱的原因,而是对这些不义之财鄙视的一种表现,让书画藏品重新返回社会民间。董其昌云:“怀素《自叙帖》真迹,嘉兴项氏以六百金购之朱锦衣家,朱得之内府。盖严分宜物,没入大内,后给侯伯为月俸,朱太尉希孝旋收之。其初吴郡陆完所藏也,文待诏曾摹刻《停云馆》行于世,余二十年前在槜李获见真本,年来亦屡得怀素他草书鉴赏之,唯此为最。”【13】董氏又云:“米元章好书,所作《天马赋》行草,已见数本。惟擘窠大字卷在长安朱太保希孝家。亦分宜物,既入内府,而以代侯伯月俸者,太保尽从诸贵购之,后为槜李黄中丞所藏。余尝婆娑赏玩。今又转入金沙于氏矣。”【14】这些书画珍品的回归社会,为书画的学习提供了很大方便。

张金梁:明代的书法收藏

之后,秀水项元汴以鉴藏书画成名,他是一个非常有影响的民间大收藏家。项元汴(1525—1590),字子京,斋名墨林堂、天籁阁、净因庵主等。其乡人朱彝尊记曰:“子京以善治生产富,能鉴别古人书画金石文玩物,所居天籁阁,坐质库估价,海内珍异十九多归之。”【15】项元汴祖父项纲做过县令,父亲项铨不事科举业,专心经营家业,在嘉兴当地成为巨富。生有三子,元汴为最小者。大兄元淇,不善理家,又好善乐施,晚年家资荡尽,贫穷潦倒;二兄德寿,进士及第,官至郎中,子孙多有功名;项元汴勤俭节约,不遗余力发展家业,资产雄居江南。其虽然不事科举,但聪明智慧,能文善书,特别爱好收藏书画古董,建“天籁阁”以储之,成为当时闻名海内的大收藏家。

项氏收藏的特点是将藏品用《千字文》编号,并把收藏每件书画作品的价格进行记录,对人们了解当时书画交流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对此韩国学者郑银淑有专著《项元汴之书画收藏与艺术》,近年来李万康撰写《编号与价格——项元汴旧藏书画二释》一书,在项氏鉴藏的诸多问题上有更多的发现。关于项氏收藏书画总数,1979年翁同文在台北东吴大学《中国艺术史季刊》发表《项元汴千文编号书画目考》一文,推测项氏旧藏书画总量约2190件。【16】李万康通过自己的考察分析则认为:“总估项氏旧藏书画大概不到1100件。虽然这一数量表面上不算太多,但实际容量却很庞大:平均一件所含书画即便以3幅计算,项氏旧藏书画所含本幅总量(名贤题跋不计)至少也在3300幅以上,乐观估计,可能在4000至4500幅之间。这一数字相当惊人。”【17】其还在书后附有文献记载及传世的项氏书画收藏表,计有书法657件,绘画总数791件,令人震撼不已。

沈德符所提到的王弇州兄弟,是太仓人王世贞(1526—1590)、王世懋(1536—1588)二人,其父王忬官至右都御史,王氏兄弟又皆进士入官,家境非常优越,在仕途及文学著作等影响上,以世贞为大。王世贞年龄比项元汴小一岁,而同年去世,其官至刑部尚书,为文学上“后七子”之一,李攀龙去世后,独主文坛二十余年,著述众多,影响很大。其收藏颇有渊源,重要代表作有《弇山堂别集》一百卷、《弇州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零七卷、《古今法书苑》七十六卷,其中书法文献、书法史及赏评等文字颇多,而对自己收藏的历代及当代书法亦有记载,后人将其汇集成《书画跋》及《艺苑卮言》单独成册流传,可以看出其在法书收藏上的执着,并多有评论,为人们研究明代书法提供了非常可贵的资料。

晚明社会上的书画收藏热潮仍然高涨,并且出现了收藏世家,而收藏者大都编有纲目记载,如张丑著有《清河书画舫》,《四库提要》评之曰:“是表所列,以书画时代为经,以世系为纬:第一格为其高祖元素所藏,第二格为其曾伯祖维庆、曾祖子和所藏,第三格为其祖约之、叔祖诚之所藏,第四格为其父茂实所藏,第五格为其兄以绳所藏,第六格为丑所自藏,第七格为其侄诞嘉所藏。上起晋下迄明,计作者八十一人,四十九帖,一百一十五图,中多名迹。”【18】此为其家族六代九人所藏之记录,从中亦能反映出当时社会上收藏之宏伟局面也。之后,汪砢玉收藏亦有重名,且著有《珊瑚网》,为世人所称。《四库提要》云:“砢玉亦以其父爱荆与嘉兴项元汴交好,筑‘凝霞阁’以贮书画,收藏之富,甲于一时。其有所凭借,约略相等。故皆能搜罗荟萃,勒为巨编。”【19】汪氏徽州人寄籍嘉兴,砢玉之父受项元汴影响,亦钟爱于对书画古董的收藏,且建“凝霞阁”储藏幅轴器物,以与项元汴“天籁阁”媲美。汪砢玉混迹官场,官为盐运使判官,此虽为从六品之职,但盐运非常重要,官于此者多有余利,为其收藏提供了经济基础。明季虽然社会混乱不堪,但书画收藏之风仍然延续,为清代的收藏及金石学的盛兴,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

晚明的书画收藏热兴盛不衰,但没有出现项元汴那样的集大成者,众多的古代书画作品,进入到较多的收藏家手中。此时出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商贾大户加入了收藏队伍,他们虽然为附庸风雅之举,但却能为形成社会风气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明代中后期,地域商贾兴起,其中尤以徽商、晋商为最,特别是以盐鹾、丝绸业起家的徽商,财产巨者可以敌国,成为全国资金势力最为雄厚者。

经济上的富庶,引起了他们对于高雅文化的向往,所以很多暴发的商贾,将剩余财力投向书画市场。《俨山外集》载:“苏丑,字叔武,歙人。易简之后,年八十余正统间卒。以隐逸自高,性爱古法书名画,不惜万金购之。曰:‘此足养心性,非他玩好可比。’其人品亦可谓博雅矣。近时江南人家,有好古玩物至于败家亡身者,此又可为鉴戒也。”【20】苏氏不惜万金购买书画,但还是因真正的爱好所致,其虽然是商贾之人,而怀有文人墨客之心,非常可贵。但还有一大部分商贾其并不懂书画,对书画的收藏完全是附庸风雅,或有其他目的。《书画记》云:“忆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县,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时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而外者,搜寻而归,因此所得甚多。”【21】商贾们的参与,对于社会风气和书画市场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们收藏书画作品的用途有四:一是附庸风雅,以提高自己的身份;二是做广告,以证明自己的经济实力;三是作为处理官场关系的手段;四是将其当作保值升值的商品对待。因此,商贾们彼此攀比,相互竞争,真赝不辨,个别出手大方,一时书画市场显得既繁荣又混乱。沈德符云:“诸大估曰千曰百,动辄倾囊相酬,真赝不可复辨,以至沈唐之画,上等荆关,文祝之书,参进苏米,其敝不知何极。”【22】

徽商晋贾商号遍天下,特别是经济发达的江浙一带,到处是他们的足迹,苏州、杭州、南京、松江等城市商贾云集,对城市经济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在权力和商贾之外,存在着一批酷爱书画的艺术者。他们的收藏并不是纯粹为了经济利益,更多的是为了学习和研究,书画落在他们手中,才能真正地发挥出传承艺术的作用。但他们经济实力较弱,有时为了收藏,甚至给家庭经济带来困窘。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云:“余小时即好书画,以为此皆古高人胜士。其风神之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正黄山谷所谓能扑面上三斗俗尘者。一遇真迹辄厚赀购之,虽倾产不惜,故家业日就贫薄。”【23】当然这是个别现象。值得肯定的是,书画家们的收藏,不同于一般爱好者,对于他们来说,收藏名声的大小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对他们的书画学习和创作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动作用。

【1】[明]黄佐《翰林记》卷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9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36页。【2】[明]汪砢玉《珊瑚网》卷四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83页【3】[明]杨士奇《东里集》卷二十至二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4】[明]杨士奇《东里集·文集》卷二十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645—646页【5】《明史》卷一百五十二《杨翥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4194页。【6】[明]杨士奇《东里集·续集》卷二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634页【7】[明]吴宽《家藏集》卷四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452页。【8】[明]吴宽《家藏集》卷四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452页【9】[明]吴宽《家藏集》卷五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493页。【10】[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654页。【11】[明]文彭《钤山堂书画记》,《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第829—832页。【12】[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中华书局,1959年,第211页【13】[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中国书画全书》第3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第1004页。【14】[明]董其昌《容台集》,《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242页。【15】[明]朱尊彝《曝书亭集》卷五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54页。【16】翁同文《项元汴千文编号书画目考》,《中国艺术史季刊》第九卷,台湾东吴大学,1979年。【17】李万康《编号与价格——项元汴旧藏书画二释》,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2页。【18】《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一十三,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09—2910页。【19】《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一十三,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10页。【20】[明]陆深《俨山外集》卷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6页。【21】[清]吴其贞《书画记》卷二,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3页。【22】[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59年,第653页。【23】[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华书局,1959年,第255页。

本文经授权摘自《万象:明代书法与社会文化》张金梁 著,上海书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