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裡（徐州工程學院設計學院講師）
在當今戲劇舞台上，LED大螢幕、數字媒體、投影技術等現代科技手段在舞美設計中的應用越來越廣泛，在舞台愈加絢麗的當下，技術究竟要如何參與藝術的實作？視覺要如何诠釋思想？空間要如何再造心靈世界？數字影像如何參與互動而不緻審美疲勞？好的舞美設計該運用怎樣的造型手法建立或打破舞台幻覺？在新視覺媒介技術日盛的當下，舞美設計對于中國戲劇藝術而言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與價值？這無疑是值得探讨的話題。
上海昆劇團全本《牡丹亭》劇照 資料圖檔
1.每一個細節，都應富含深層的文化象征意義
舞美設計是舞台美術設計的簡稱，從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透視布景到現在我們所稱的“舞台美術”（Scenography）或是“舞台設計”（Stage Design），其已完全突破了作為戲劇外部形式的舞台裝飾功能。它不僅包括傳統的舞美布景，還包括燈光、服裝、道具、音響效果以及任何可以影響觀衆視覺和感官體驗的元素，成為“舞台空間”的創作者。其空間結構的建立與戲劇故事本身的結構有着密切的關系。
在戲劇舞台上，象征是重要的表現手段，舞美設計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應富含深層的文化象征意義。近些年，中國戲劇舞台上出現的許多作品，其舞美設計在空間的提煉與象征，再現與表現，寫實與寫意上，都展現出簡約、純淨、集中又不失力度的處理。
江蘇省演藝集團演出的話劇《因為有你》，大膽突破了慣常的日常空間呈現方式，在設計上采用了玻璃材質建構的二層網格結構，形成多重表演空間。用上下共18塊可通電“隐私玻璃”實作全劇的背景切換，時而是城市夜幕，時而是急診病房，時而是辦公區域，時而是社群街道，時而是登機棧橋……這種空間形态的提煉既展現出特殊時期人與人、家與家之間的隔離感，同時也将不同場景、不同地域整合在了這個極具表現力的空間結構之中，在具象與抽象之間，有力地突出了該劇心靈叙事的特點，給予了導演和演員很大的表現空間。
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根據同名電視劇改編的話劇《覺醒年代》，在舞美空間的設計上展現了假定性和流動性的完美結合。全機械轉台組成的兩扇可旋轉的“高牆”，像打開的“書頁”，像厚重的“曆史之門”，也像遠行的“巨輪”，同時也可以承載人物群像式的展覽。全機械轉台技術使得舞台空間不僅可以根據劇情的需要快速轉變，配合多媒體投映出的不同場景。同時，轉台的可旋轉、可攀爬特性，也很好地與演員的表演緊密結合，為表演空間提供多層次、多樣化的可能。當以胡适為代表的新青年邀請辜鴻銘去和英國公使談判時，伴随着京韻大鼓悠遠的曲調，兩扇“大門”慢慢開出一個縫隙，給人一種“隔景”“分景”（均為中國古代園林中的造景手段）的縱深美感，流暢的轉場巧妙而精緻，很好地完成了辜鴻銘坐在轎子上由遠及近的上場排程……空間轉換變得可見和具象，有力增強了舞台表現的動态感和時空變化的意境美。
此外，根據作家王蒙同名小說改編的話劇《活動變人形》，則通過“旋轉木馬”式的轉台，讓主人公壓抑的婚姻生活畫卷，像拼圖般框在具有明顯違和感的家庭空間之中展開，表現出多重視角下，身為“子”的倪藻對“父”倪吾誠荒唐人生的具象審視。
這些目前戲劇舞台中的創新舞美設計，不僅在技術上打破了原有圓形轉台的傳統樣式，同時也深藏着豐富的象征意義。它既創造了舞台時空的假定性，也是傳遞劇作深層主題和情感的有力依托。優秀的舞美設計需要具備對劇本中描繪的空間與時間極強的概括力與提煉力，化現實性的瑣碎為象征性的統一，實作對精神舞台的想象和對美學風格完整性的追求。
《活動變人形》劇照 資料圖檔
2.随着數字技術的發展，不斷探索新的表現形式
差別于話劇、歌劇等其他舞台作品，戲曲的舞美設計曆來都是“空簡”的，“以無作有，以有作無”的表現方式、美學意境與中國古典繪畫精神頗為相通。空的舞台空間之上，“一桌二椅”即可變化萬千，隻需通過戲曲演員唱念做打，就能使觀衆意會到現在台上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還是“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是戲曲舞台藝術始終追求的美學境界。
近些年，随着數字技術的發展和審美觀念的變化，戲曲舞美設計也在不斷探索新的表現形式，賦予古典戲曲以現代之美，推動戲曲藝術的多元化發展。2020年，戲曲跨界融合作品《驚·鴻》中，在現代聲光色的配合下，舞蹈與戲曲的融合極為亮眼。該劇以平劇裘派藝術第四代繼承人裘繼戎對自我夢境的探尋為叙事線索，通過分别改編自昆曲《牡丹亭·驚夢》、秦腔《白蛇傳·斷橋》等戲曲經典篇章的五段如夢似幻的融合表演，向觀衆展現了一段跨越時間與空間的藝術旅程，探讨了戲曲藝術的傳承與創新問題。全劇臨近尾聲，映現有花臉紋樣的多媒體屏大門緩緩打開，出自1964年平劇電影《秦香蓮》的裘盛戎經典唱段《鍘美案》響起，仿佛穿越時空隧道，深層次地連接配接了劇中舞者裘繼戎與其祖父裘盛戎之間的藝術靈魂。當年表演中的經典段落，在蒙太奇式的運鏡處理下，被細膩捕捉與放大，流暢地完成了每一場夢境與舞者心理之間的互文交織。光影流轉的舞台，鏡像式的多媒體運用，建構出一個兼具傳統韻味與現代感的夢境空間，巧妙地融合了古典戲曲的美學元素與現代舞蹈的視覺語言。該作品讓很多不是很了解戲曲藝術的“00後”年輕人看後大呼過瘾，為當代戲曲創新提供了新的範式與可能。
在去年上海昆劇團演出的全本《牡丹亭》中，利用天幕背景上巨大的高清投影和電腦動畫，生動表達了作品中夢幻與現實、生與死的主題。劇情發展到高潮處，數字天幕上紅色杜鵑花漫天紛飛，不斷盛開、湧現，恰當诠釋了“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這一審美意象，在鮮豔與悲怆的對比中，書寫出杜麗娘愛情的壯麗與生命的綻放。
戲劇理論家劉厚生曾說：任何劇種，總是在經曆一個穩定發展時期後，會根據時代的要求出現一次躍進，否則即可能衰弱。數字媒體技術賦能傳統戲曲舞美，不僅為觀衆提供了更為沉浸和生動的觀看體驗，增強了戲曲觀演的沉浸感，也為表現複雜情節與想象場景提供了可能，為當代年輕觀衆觀察傳統文化打開了一扇新窗。
3.應是一種與劇情相融的美，為演員提供豐富的表達空間
在數字化大潮下，舞台美術設計正迎來革命性突破。人工智能AI技術的強勢問世釋放出的巨大潛力，正在推動着戲劇舞美設計向“智能設計”邁進。AI技術通過其強大的深度學習和算法分析，不僅很大程度上解放了設計師，可以自動生成、建立、修改概念圖、3D場景，甚至在舞台效果營造、燈光設計、布景更換、舞台裝置升降、參與表演等方面，也在不斷拓展戲劇邊界。比如，它可以根據表演者的動作和表情自動調整燈光的亮度、角度和顔色；可以更精準控制舞美布景的運動速度與流暢度等；還可以在表演、燈光、空間、音樂上拓展觀衆視覺次元。
對此，戲劇舞美設計一方面要積極擁抱目前的技術變革，深度參與技術實作，不斷探索新的藝術觀念、表現手段、舞台樣式、觀演模式；另一方面也要時刻對技術保持警覺，警惕對于技術的過分依賴，不能讓舞美設計淪為純粹的裝置藝術或空洞的電子奇觀，消解戲劇的本質核心。可以看到，上海昆劇團的全本《牡丹亭》哪怕舞美再絢麗，也是建立在忠實于昆曲的傳統美學制式、遵循戲曲的寫意傳統基礎上的；話劇《覺醒年代》《活動變人形》之是以成功吸引觀衆走進劇場，依然是其所完美保留和展現的原作中打動人心的人文内涵。
舞美設計始終要為劇作服務，為劇中的人服務。要透過“形狀、空間、色彩、材質”這些視覺元素，充分展現劇中人的精神、命運、價值、情感，以及那些微妙、豐富、千姿百态的人性。
優秀的戲劇舞美設計應是一種與劇情相融的美，為演員提供豐富的表達空間，同時為導演提供美學風格樣式與基調的參考。它不僅傳達一種純粹的視覺形式，更蘊含着對于劇作文本内在精神的更進階的想象；同時，面對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産業變革，優秀的舞美設計也應當作為一種新質生産力，推動戲劇乃至整個藝術行業發展。期待中國戲劇舞美在技術與藝術互追互趕的大浪中，可以不斷打破單一的學科邊界，向更深、更廣的藝術領域進發。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24日 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