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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作者:南方周末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1991年2月20日,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哥倫比亞卡塔赫納 圖/視覺中國

熱風從加勒比海面撲過來。這是我走出機艙時的第一感受。在拉美旅行的第五個月,我來到哥倫比亞。在首都波哥大待了一周後,我決定到哥倫比亞北部的加勒比海岸,尋訪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活、成長的地方。

加西亞·馬爾克斯1927年3月6日生于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鎮,2014年4月17日逝于墨西哥城。仍記得多年前,剛剛畢業的我每天下班回家便窩在出租屋裡讀他的小說,《百年孤獨》裡如蚯蚓般長的名字和跨度一百年的家族譜系,我怎麼也記不住,但這并不影響我愛上這本濃縮了整個人類的孤獨的小說。2024年2月底,當我在波哥大準備“尋訪加西亞·馬爾克斯之旅”時,國内的朋友給我發來一個消息:加西亞·馬爾克斯遺作《我們八月見》将于3月6日在全世界發行。這令我感到又驚又喜。

《我們八月見》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于1999年着手創作的一部小說,在作者最初的設想中,它将由五個獨立短篇構成,講述主人公安娜·瑪格達萊納每年到海島上看望母親的墓地,一年一次的旅行也成了主人公探索自我和性欲的過程。“她想在那座小島上探索自己的性欲,釋放自己。”蘭登書屋的西班牙語編輯克裡斯托瓦爾·佩拉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合作的最後一位編輯,他們合作過《活着為了講述》和《苦妓回憶錄》。克裡斯托瓦爾·佩拉也是《我們八月見》的西班牙語原版編輯,他形容“這是一個全新的主題,不同于他以往的任何一部小說”。

1999年3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出席伊比利亞美洲創作力論壇時,朗讀了這部小說的初版第一章,《國家報》曾獨家報道并附上内容,那時整本小說還未完成。2003年5月,作家又釋出了另一段節選。直到2004年年末,作家接連寫出五個版本後,便停止了。它最終被加西亞·馬爾克斯判為“這書不行,得把它毀了”。

2022年11月,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大兒子羅德裡戈·加西亞和弟弟重讀了這部小說,覺得比記憶中的要好,兩人決定在2024年3月6日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日這天發行它。此後,在父親逝世十周年之際,羅德裡戈·加西亞所撰寫的《一次告别》于4月17日在中國發行,這本書記錄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最後的日子。

4月中旬,我分别采訪了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和羅德裡戈·加西亞,他們都一緻認為《我們八月見》是本值得被看到的小說,它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本以當代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與他的上一本書《苦妓回憶錄》形成了對比。羅德裡戈認為:“這本書是女性主義的,它講述了一個女人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3月2日,我從波哥大飛到聖瑪爾塔,開始尋訪之旅。聖瑪爾塔離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鄉阿拉卡塔卡車程一個半小時,離加西亞·馬爾克斯念書和寫作的港口城市巴蘭基亞兩個小時,離他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故事發生地卡塔赫納四個小時。

“又是一個異鄉客”

“22歲的最後一個月,陪母親回鄉賣房。”在從聖瑪爾塔去往阿拉卡塔卡的汽車上,我開始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自傳《活着為了講述》。8歲之前,他跟着祖父母生活于加勒比海岸内陸小鎮阿拉卡塔卡。這是承載他童年記憶的空間,也是對他寫作影響最大的地方。

村莊、小鎮和連綿的荒地陸續從窗外經過,偶爾閃現零落但高大的香蕉樹。加西亞·馬爾克斯成長于香蕉種植業的暮年,大人們總在擔心香蕉公司要倒閉了,或是讨論有多少勞工被屠殺。時代的氛圍籠罩着他,并埋下一顆種子。直到他後來做了記者,又重新采訪與當年事件相關的親曆者,試圖還原真相,但最後發現,真相懸浮在一團迷霧中。

路上經過一個叫“馬孔多”的地方,這是《百年孤獨》中“馬孔多”的由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經常借用現實中的人名和地名。他在回憶錄中寫,“馬孔多”是他兒時和祖父旅行時經過的一片香蕉園的名字,第一次看到這三個字時,他便被“詩一般悅耳的讀音”吸引了,後來在許多本書裡把它當作虛構的鎮名。

抵達阿拉卡塔卡是下午1點,從車站走到鎮上,僅幾分鐘,我便熱得汗水直往眼睛裡鑽。熱,無處可逃的熱,被内華達山脈隔斷、海風吹不進來的小鎮全年都是如此。阿拉卡塔卡的西語名是“Aracataca”,“Ara”是“水”的意思,本地人稱小鎮為“cataca”。這是個隻有115年左右曆史的移民小鎮。人們從委内瑞拉、内華達山脈等各個地方來此避難或隐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父曾是上校,1912年為躲避仇家,從内華達山脈舉家搬到這裡。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父親則是從卡塔赫納來此工作,母親剛認識父親時隻覺他“又是一個異鄉客”。

作為家族長孫,加西亞·馬爾克斯深受外祖父母寵愛。作為家族領袖的外祖父參加過哥倫比亞的内戰“千日戰争”,也曾在決鬥中殺死一個鄰居,還當過兩任鎮長……外祖父退伍後一直在苦苦等待政府承諾的老兵退伍金,但直到去世都沒有等到。後來,加西亞·馬爾克斯用外祖父的經曆寫成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對加西亞·馬爾克斯影響巨大的還有他的外祖母。迷信的外祖母喜歡給他講鬼神故事,人死了,魂還在,這些神秘的世界觀間接促成了他小說中的魔幻世界。

鎮子很小,從鎮中心到邊緣不過五六個路口。街角樹蔭下那些頹圮的老房子帶着濃重的歲月痕迹,老人坐在門口或是屋裡的躺椅上,一動不動,仿佛停在時間裡。鎮上遊客很少,我隻遇到一個同樣為加西亞·馬爾克斯而來的洪都拉斯人。網上隻能搜到三家旅館,我住的旅館牆上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畫像,房間以他的小說名命名。打理旅館的曼努埃爾告訴我,幾個月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妹妹來這住了一個月。不知真假。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阿拉卡塔卡的老人 圖/張維

鎮中心是廣場和教堂,廣場上有一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塑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物館在距離教堂兩個路口處。這是他外祖父母的房子,即他陪母親回鄉要賣的房子。一條長長的走廊從前門延伸到後門。走廊兩邊,八個房間依次展開。每個房間都充滿故事,各個角落都死過人,他在這裡度過童年,也在這裡看到生死。後院有一棵極粗極大的樹,幾個人都難以環抱,密密的樹根盤繞在地表。這個擁有100年曆史的房子2010年被改為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物館,同樣被改為博物館的還有他父親工作過的電報所。

一條阿拉卡塔卡河穿過小鎮,一座老舊的橋橫跨在河面上,河的兩邊築起了高高的防洪堤,但河水很淺,僅能覆寫平坦的河床。遠遠地,我看到河床上有一個流浪漢在整理他的物件。正如鎮上人所說,河幹了,再沒有人會跳下去遊泳,它幾乎被遺忘了。

但它給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童年帶來美好記憶,也曾出現在他的小說中。“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20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裡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在《百年孤獨》裡,馬孔多被塑造成一個文明誕生之前的村落。

我想象中的馬孔多跟阿拉卡塔卡并不一樣,但當我遇到小鎮的葬禮時,卻仿佛看見了馬孔多。長長的送葬隊伍從鎮中心的教堂延伸到鎮北邊的墓地,步行不過5分鐘的街道,人們安靜而緩慢地走着。一個18歲的女警察在維持秩序。我問她,鎮上所有人都來送葬嗎?她說,是的。我在上午11點離開時,火車鳴着汽笛駛過,三三兩兩的人站在老舊的綠站台上,向火車招手。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物館。這是他祖父母的房子 圖/張維

“前途一片黑,生活一團糟”

“下個月,我就滿23歲了。我逃過兵役,得過兩次淋病,義無反顧地每天抽60根劣質香煙,在哥倫比亞的加勒比海沿岸城市巴蘭基亞和卡塔赫納遊蕩,為《先驅報》撰寫每日專欄賺取聊勝于無的稿酬,天黑了,就随便在哪兒湊合一夜。前途一抹黑,生活一團糟……”與很多文學青年一樣,年輕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貧困潦倒,隻有兩件襯衫和兩條褲子用于一洗一換。

離開荒蕪的香蕉種植園後,汽車從阿拉卡塔卡一路往北,經謝納加左轉,沿加勒比海岸前往巴蘭基亞。巴蘭基亞是哥倫比亞加勒比海岸最大的港口城市。加西亞·馬爾克斯曾在這讀高中,也在這寫作和辦報。汽車行駛在平坦的公路上,一邊是加勒比海,一邊是湖泊,兩邊的風景不斷變化,淺灘和沼澤陸續出現,樹和灌木都在水裡。上世紀50年代,加勒比海岸還沒有公路,從巴蘭基亞到阿拉卡塔卡是一段漫長的旅行。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母親從巴蘭基亞坐破爛不堪的汽艇經水路到謝納加,再換乘火車回鄉。船經常因為水草而在沼澤擱淺,一擱淺就是幾個小時。清晨在謝納加歇腳時,加西亞·馬爾克斯吃到了美味的炸香蕉。

外祖父去世後,加西亞·馬爾克斯随父母搬到蘇克雷,十幾歲時,又被送到巴蘭基亞讀高中,獨自寄宿在親戚家。1947年,他進入波哥大國立大學法律系學習。因家貧而未能讀大學的父親,期待加西亞·馬爾克斯改變整個家庭的命運。在那個私生子盛行的時代,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有十幾個弟弟妹妹,其中11個孩子是他的父母所生,其他都是父親的私生子。每次回家,他都分不清那些弟弟妹妹的名字。

一心想寫作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并不想從事法律工作,大學期間他在哥倫比亞第二大報《觀察家報》發表了兩篇小說。1948年,他進入報界擔任記者。1948至1950年間,哥倫比亞經曆了兩年的政治沖突,波哥大國立大學因暴亂被關閉。他停止學業,輾轉回到巴蘭基亞與朋友一起辦《紀事》周刊。這段經曆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寫作影響很大,那時他擔任編輯,一遇到周刊空缺,就要即興寫篇小說補上。

他每天穿梭于巴蘭基亞的世界書店和咖啡館之間,母親在咖啡店找到他時,差點認不出他。跟所有父母一樣,她擔心兒子,試圖替他父親勸他繼續學業。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母親在聖瑪爾塔聖母學校接受過“富家小姐般的良好教育”。她具有獨立思想,敢于追求所愛。她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父親結合時曾遭到父母的百般阻攔,但他們克服種種困難,最終走到了一起。這段坎坷的愛情令年輕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驚訝不已,年過半百時,他把它寫進《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想去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活過的街區看看,試圖搜尋他常去的“世界書店”,但沒有搜到任何資訊。巴蘭基亞很大,天氣也很熱,路上的車堵到幹脆停下,路口少有人行道和紅綠燈,人也寸步難行。我在路上打聽怎樣去市區,一位中年男人告訴我,坐紅色的公共汽車到玻利瓦爾大道。公共汽車帶着我從富人區來到市民區、商業區,最後是繁忙雜亂的市中心。街道上到處擺滿小攤,亂哄哄的,吆喝聲、車流聲此起彼伏。無家可歸的人、吸毒的人、旅途疲憊的人,躺在玻利瓦爾塑像腳下。我似乎找到了目的地,有一段時間,他每天寫作到清晨,就獨自去玻利瓦爾大道散步。

他陪母親賣房沒有成功。外祖父去世後,房子便租出去了,那戶人家稱維護房子花了很多錢,賬算下來,母親還要給對方倒貼錢。但重返故鄉的經曆驅使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創作第一部小說。回到巴蘭基亞, 他立下誓言:要麼寫作,要麼死去。他埋頭創作,并陸續發表了一些片段。1955年,這部小說以《枯枝敗葉》為名出版。

“出生以來,卡塔赫納被人反複提起”

“在卡塔赫納有過好幾個家,這回家裡最熱鬧。錢越用越少,日子越過越見不得人。”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當他将近26歲時,有一天,父親來巴蘭基亞找他——蘇克雷的藥店已經營不下去,家裡一貧如洗。加西亞·馬爾克斯決定擔負起家庭的責任。他辭掉了在巴蘭基亞的工作,帶着家人搬到卡塔赫納。父母和11個孩子住在一起,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人,走廊上也挂滿了吊床。父親給他在卡塔赫納找到了一份閑差,每兩周領一次薪水,他還入職了卡塔赫納的《宇宙報》。

海浪洶湧着從加勒比海遠處奔來,激起幾米高的浪花。3月9日下午,我從巴蘭基亞坐兩小時車往西抵達加勒比海岸的古城卡塔赫納。卡塔赫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父親的家鄉,他和家人在這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他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也是以卡塔赫納為背景創作。在搬離哥倫比亞後,他仍經常回卡塔赫納看望家人。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傍晚,卡塔赫納的海水洶湧,兩個男孩在眺望台上 圖/張維

很多人慕名來卡塔赫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編輯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向我回憶,有一次,他來卡塔赫納拜訪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帶着他參觀古城,“他坐在前面,我和他妻子坐在後面,街上的人認出他,就像看到一個搖滾明星,人們敲着窗戶,告訴他,他們來這裡旅行就是想着能否見到他。”

卡塔赫納是一座美麗的古城。古城外圍是高高的城牆,大概是過去為防備海戰而建的軍事設施。古城内,街道窄窄的,隻容得下一輛車,兩邊豎立着殖民時期的老房子,色彩鮮豔。當地人常常坐在門廊或窗戶上,看外面來來往往的人。作為哥倫比亞旅遊熱度最高的海濱城市,小城裡擠滿了人。三三兩兩的黑人女性穿着紅黃相間的印第安服飾、頭頂果盤吸引遊客。傍晚,城牆上的一個個小窗戶裡坐着不同的人,姿勢各異,一路走過去,仿佛在看一部電影。我在那兒看到了一場婚禮,伴随着歡快的音樂,穿着白色裙子的黑皮膚姑娘們手撚裙擺跳着舞。

波哥大國立大學因暴亂被關閉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第一次來到他“出生以來被人反複提起”的卡塔赫納,由于身上沒有錢,第一個晚上他在六人牢房裡度過,“睡在一張散發着汗馊味的席子上”。但很快,他便适應了這座城市,在卡塔赫納大學繼續讀法律系二年級。住在卡塔赫納的日子裡,他結交了一堆文學朋友,經常與他們徹夜長談。

去世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骨灰被家人從墨西哥運到這座城市,存放在卡塔赫納大學的半身塑像裡。他的塑像立在大學庭院中央,三三兩兩的遊客坐在那觀看。庭院右邊的牆上以時間線的形式張貼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生平簡介,一角的展廳裡存放着他穿過的衣服等生活物件。從大學出來,我去了幾個路口之外的另一棟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房子,但那裡關着門,房子外無任何資訊。加西亞·馬爾克斯在這裡沒有紀念館,但整座城市都有他的氣息。書店的櫥窗裡已擺滿他的新書《我們八月見》,咖啡店裡,一些年輕人正捧着它閱讀。古城南端,一面繪着加西亞·馬爾克斯頭像的牆,遊客們在拍照留念。

家裡的生活難以為繼時,1954年,加西亞·馬爾克斯被《觀察報》聘用,工資漲了很多。于是他搬到波哥大工作。海拔約2640米的波哥大經常下雨,作為從小在熱帶海岸長大的孩子,加西亞·馬爾克斯來到波哥大求學時第一次感到寒冷,“那種感覺很陌生,看不見摸不着。”在《觀察報》,他出差去各地采訪,寫了一系列報道。1955年後,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了駐外記者生涯,先是在歐洲,後在紐約。

1958年,他在巴蘭基亞與他求婚多年的鄰居梅塞德斯·巴爾恰結婚,次年誕下長子羅德裡戈。1961年,加西亞·馬爾克斯攜全家搬去墨西哥城,1967年舉家搬到西班牙,生活了7年,後于1976年又搬回墨西哥。此後他一直住在墨西哥城。他在墨西哥城的房子位于墨西哥城西南角,他找設計師馬努埃爾·帕拉給自己設計了一棟“融合了墨西哥殖民時期、西班牙和摩爾人的風格”的房子。這是他住得最久的地方。

“沒了記憶,就什麼都沒了”

“這裡盡是簡陋的茅屋,房頂鋪着棕榈葉,街道被炙熱的沙礫遮蔽,正對烈焰燃燒的大海。”《我們八月見》裡,主人公來到一座島上。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哥倫比亞之外度過,然而他的小說幾乎都被設定在哥倫比亞加勒比海岸,“他一直在寫他想象中的哥倫比亞。”羅德裡戈·加西亞這樣了解父親筆下的哥倫比亞。

如今羅德裡戈每天都在想念已經去世的父母。他一歲半時跟父母搬到墨西哥,現在定居洛杉矶,時常往返洛杉矶和墨西哥。他是一位導演,拍的獨立電影獲得過洛迦諾電影節和戛納電影節的獎項。他用英文寫作,而不是西班牙文。在成長的道路上,他似乎在潛意識裡想要差別于父親。相對于母親,羅德裡戈對父親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他不僅是父親,還是一個著名的作家。“他總是很擔心他的名聲和成功可能會成為我們的負擔,可能會給我們帶來困難。”羅德裡戈對我說。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2020年11月,加西亞·馬爾克斯夫婦的亡靈節祭壇 圖/受訪者提供

最近他在墨西哥拍攝自己的電影,便回到墨西哥的家拜訪。他和弟弟考慮把房子對外開放,做成博物館。在視訊采訪中,65歲的羅德裡戈正坐在父親工作過的書桌前,背後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加西亞·馬爾克斯總是在家工作,他沒有别的辦公室。他最後的幾部作品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完成的。七十多歲時,他開始寫回憶錄《活着為了講述》,但他隻寫到27歲到波哥大當記者便結束了,擔心繼續寫有炫耀之嫌。

在羅德裡戈的記憶中,父親非常自律,當他有寫書的計劃時,會每天早上9點開始工作到下午兩點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斷他。羅德裡戈把父親寫作時的狀态描述為“出神”。如果去找他,他會停下寫作,“但他的視線仿佛穿過了我們,地中海式的眼皮半垂着,手上夾着一根煙,煙灰缸上還夾着另一根,不做任何回應。”

1999年,加西亞·馬爾克斯患淋巴瘤,在治療後病症得到緩解。他依然在工作。“修改稿子是他在書房裡消磨時光的最好方式,他一直在做最喜歡的一項工作:在這裡加一個形容詞,在那裡指出一個可修改的細節。”與作家合作過的編輯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回憶。

2010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代理人卡門·巴塞爾斯告訴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加西亞·馬爾克斯有一本從未出版的小說,還沒想好結尾。“我很驚訝,對這本小說充滿了好奇。”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在采訪中說,當他回到墨西哥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再次見面時,後者向他展示了手稿,并給他讀了結尾,“令人眼花缭亂。”他們又一起讀了其中幾個章節,“這篇短篇小說的主題、語言和精湛技藝令人歎為觀止。”

加西亞·馬爾克斯晚年時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記憶逐漸消失,最終無法寫作了。“他的記憶已經不允許他自己把所有片段和修訂内容都整理進最終版本了。”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在《我們八月見》的編輯手記中寫道。

“記憶即是我寫作的原材料,也是我的工具。沒了記憶,就什麼都沒了。”羅德裡戈記得父親曾清晰地告訴他。他在書裡回憶,父親晚年時開始重讀自己的作品,他問兒子,這都是從哪兒來的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父親也開始撕自己的創作手稿,母親偷偷挽救了一些。《我們八月見》是唯一一本他未完成卻留下所有手稿的一本小說。“我認為他忘記了它。”羅德裡戈表示,一旦父親開始寫一本書,要麼完成并出版它,要麼就毀掉所有版本,“他堅決反對展示或保留未完成的作品。”

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加西亞·馬爾克斯被安排在家中的一間房裡單獨護理。他失去了自理能力,每天有人為他翻幾次身,給他做按摩和拉伸。但他并沒有失去幽默感和尊嚴。一次,護士跟醫生彙報他身上出現了皮膚發炎,他們在“護理他的睾丸”。加西亞·馬爾克斯聽後一臉錯愕,随即補上一句:“她說的是我的蛋蛋。”

這些細節源自羅德裡戈的書《一次告别》。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裡,羅德裡戈用英文快速記錄下一些事情,以防忘記。2020年,梅塞德斯·巴爾恰去世。母親去世幾個月後,羅德裡戈決定出版《一次告别》。英文版和西班牙文版在2021年出版,三年後的4月17日中文版發行。如果母親在世,他是不會出版這本回憶錄的,因為母親反對公開私人生活。我們談及這本書時,羅德裡戈顯得疲憊,“我已經傾入太多情感在這本書中。”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我不想讓這本書看起來是在剝削他”

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後,《我們八月見》的手稿都被運到得克薩斯州奧斯汀市的哈裡蘭瑟姆人文研究中心,并被掃描成電子版,以便參觀者閱讀。羅德裡戈尊重父親不出版的意願。但幾年後,他發現,有人在參觀時複制了一頁手稿,還有人評論它。“如果有人在讀它,我們應該讀一遍并考慮出版它。”羅德裡戈和弟弟重讀了小說,“我們發現,這本書比我們記憶中的要好。我覺得父親因為阿爾茨海默病,失去了評判這本書的能力,他說這本書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它沒有經過打磨,沒有修改到他的偉大著作的水準。”

2022年11月,羅德裡戈和弟弟商量後,決定出版它。他們找到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做這本書的編輯。後者以被作家定為最終版的“2004年第五版”為基礎,開始了編輯工作。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克裡斯托瓦爾·佩拉每個月都要見他一次,和他一起修改他的書。不同于作者在世時,有時遇到一些困難,克裡斯托瓦爾·佩拉無法跟人核實,隻能想象如果是作者,他會怎麼做。在編輯到結尾時,作家手稿中寫到主人公母親戴着“鑲嵌着紅色祖母綠的頭冠”的項鍊。這不合邏輯,克裡斯托瓦爾·佩拉想,祖母綠通常都是綠色的,罕有紅色,但在反複思考後,他決定保留“紅色祖母綠”,“因為我認為他想保留她母親的那個特殊時刻。”

在《我們八月見》裡,克裡斯托瓦爾·佩拉發現了作家熱愛的古典音樂、他熱愛的歌手、他喜歡的很多書等。在編輯過程中,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完全尊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原文,隻核對事實。“我對他的作品非常尊重。我保持了時間線的連貫性,年齡的一緻性。但我沒有糾正那些你可能會突然發現的不一緻之處。是以,讀者會讀到他寫的東西,而不是我添加的任何内容。這就是為什麼小說中有些句子看起來有些别扭,但不是很頻繁。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決定不編輯小說使其完美的原因。它就是這樣。”

對羅德裡戈來說,決定出版并不容易。實際上,該書出版之初,網絡上多有議論,認為出版此書違反作家本人的意願。小說出版前一周,羅德裡戈已經開始後悔了,他感到内疚,“我不想讓這本書看起來是在剝削他,但我父親總是說,當我死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它不是一本完美的書,但是它值得一讀。”

“對許多人來說,他就像是一位上帝。”回憶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相處的記憶,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形容,他是一個非常熱情和慷慨的人,他喜歡笑,他熱愛音樂,具有極佳的幽默感。每次當克裡斯托瓦爾·佩拉和加西亞·馬爾克斯夫婦在餐廳吃飯時,總會遇到有讀者認出他,馬上跑到最近的書店買本他的書,再來找他簽名。他總是耐心地簽名,還在旁邊畫一朵小花,他基本沒法吃飯了。

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十周年,在哥倫比亞尋訪他的足迹

2013年,墨西哥城,加西亞·馬爾克斯蓋着哥倫比亞披肩,正享受禮拜二午睡時刻 圖/受訪者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張維

責編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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