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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 | 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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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 | 過手

來源 l《光明日報》

作者 l 朱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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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好筆墨的朋友來,有時會提一卷紙,說是送給我的。攤開,已經很溫潤了,心裡便琢磨紙的年頭。他說是古紙,順口說了一個年份。天啊,居然那麼久遠。他說是從一個舊官僚後人那裡弄來的,那些人不識貨,使他有了獲得的機會。他說的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我靜靜地聽,幾次用指頭觸及紙,即便沒有他說的那麼久,至少也比我的年齡大多了。後來又有朋友、學生送來有年頭的紙,或者拉開公文包,從裡邊抓出兩錠墨,它們安睡在墨盒裡很久了,此時立于桌面,烏黑、粗大,有如六棱的經幢,很安穩。如果用五指把住,研磨,出墨會很順暢。古墨——他強調,再放下去就更好了。他更希望我來把玩,懷古思幽,從一錠墨開始吧。由于紙、墨的出現,使得幾次交談都圍繞它們進行,也使我知道一些人不谙書道,卻以藏文房四寶為快慰,隻進不出,如何都不願割愛。所謂藏,就是一種吸納、堆垛,算得上人的嗜好之一。

一枚紙、一錠墨,如果再藏一百年,會是什麼模樣?肯定有别于今日。物越傳越舊,越傳越少,也就越見珍稀。一個人要提高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必須盡全部精力與智慧,或求人借力,方有所進到高處。就像一個人要把文章寫得像樣一些,要被人稱為作家,至少要在有檔次的刊物發表三五篇,這是多難的一件事。物的升值與人相反,不須努力工作,躺着沉睡就可以了,這個世界不論發生什麼巨變,它都一如既往地緘默,不必參與。就像一枚老紙,如果百年内不遇水火,伏在幹燥的箱子深處,它就可以由老紙升為古紙,便有人拜訪它。這種變遷随處可見——一個到遙遠山鄉插隊的青年,後來離開了,再後來成為名人,當地就在他住的房門上挂個牌子,标上某某舊居,算是村子裡的一個人文景點——随着時光流逝,房子越來越舊,價值越來越高。一枚紙、一錠墨價值的提升也如此,它們隻需要躺在時間的懷抱裡,不知甲子乙醜,不知紛擾喪亂。

這些老紙、古紙、老墨、古墨,我藏了起來,算是對贈送者的一份尊重。家裡空間那麼大,藏好它們不是難事。有時無事就打開看看,摩挲一番。南方多雨的日子,它們的氣息會發生一些變化,從視覺和觸覺上能感受到。我曾經到江南那個盛産紙和墨的古鎮,看它們落滿灰塵,在架子的角落裡。引導者說年頭久了,連包裹的那一層毛邊紙都很有價值了。看了看價格,覺得是有意标高的,看有收藏癖的人是否願意解囊。有人要抽一張紙讓我試筆,我以為緣分未到,不想動手。真要動手,一開始就有一點目空的架勢,信手抽一張紙,任百年、五百年之久,攤開,以銅鎮尺鎮住。抽一支筆,也不試,就直接濡墨後落下。此時一定是心無芥蒂,勢必把這張紙寫滿甚至寫破,幹裂暈潤無所不及,那才是快哉快哉。物是為人駕馭的,而不是用來唬人的——一個人這麼想就對了,我對物的态度也大抵如此。

對于贈送者來說,不惟贈送的紙、墨,延及大紅袍、紫砂壺,都會順便附上“手作”一詞,這兩個字一出來,物品似乎就增值了。譬如裝裱店裡機器在那裡工作,勞工卻說是手作裝裱,讓人開心了不少。“手作”一詞聽多了,讓人眼前浮現無數青筋凸起的大手。我不質疑手工曾介入過,我想區分的是手工的精粗。比如老紙、老墨,絕對來自于手工,雖然年頭久了,還是可以看出曾經的動作熟練還是生疏,他們中的手有的可稱為巧手,有的則是生手、笨手。這麼多的紙、墨,來自不同年齡的手,還有背後千裡萬裡相隔的情性,看起來都是一聲不吭地煉煙、打漿,或全神貫注,或心不在焉,手感全不在一個格調上,也就使這些物件在後來越發生出差異。筆墨同道總喜歡說“人書俱老”,廉價地贈予上了年紀的人,這個“老”究竟是指手上功夫老辣、老到,還是暗指老朽、老化?有時和作品對照一下,還真是後者。

“承傳”是我們經常會觸及的字眼,家族的收藏可以讓人看到莫測的遠處——隻要物件不損毀,永遠看不到收藏的盡頭。我對“盡頭”沒有興趣,一個人不能長生與物厮守,也就沒有義務以收藏的方式為後來人保留藏品。這一代人之所好,在下一代人眼裡可能什麼都不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趣味,就如著名書法家的後人,往往拿不動羊毫,唐代書法那麼興盛,沒聽說顔真卿、柳公權的後人也喜好八法。收藏是很私人的事,和他人是無幹的,此生可以因收藏而開心,至于日後,似乎不必多慮。當一個人不願收藏了,覺得是個累贅,也完全可以使用這些藏品。不知從哪一天起,我開始用藏墨研磨,揮灑在那些藏紙上面——由于年份不同,指腕感覺也不同,神情上有了一種開張馳騁的肆意。物盡其用,不用又待何時?特别是具備了品位的物質,自己不享用,總想留給後來人,真是沒有道理可言。此前我對趙壹說的“月數丸墨”不太相信,以為文人筆下多半子虛,其實是可能的,墨磨多了,紙也就寫多了,它們在漸漸消失。

消耗老紙、老墨、古紙、古墨的那幾年,日子過得特别慢,面對那條長流不盡的閩江,我總是緩慢地研磨着,使墨的顆粒更加細膩,墨香更充分地沁出來,以此來斟酌小楷尤佳。時光是不需要追趕的,也追不上,那麼就坐下來,看一錠墨如何由高挑而至矮小。一錠墨屹立起來有那麼高,急性子是受不了研磨的慢動作的,我倒擔心一錠墨不經磨就化為汁水,那麼時光就走得太快了。老墨、古墨都有自己的特點,堅實、細密,敲擊時像青磚那般發出脆響。它們的消失往往讓人渾然不覺,是堅硬無比的硯台锉走了它們的高度,就像一個人老了,他的盛氣就消弱下來——末了的一錠墨,就如同伏在水中的一片荷葉,接着,它化于水中,它曾經的堅硬,以柔軟呈現。每一錠墨的終結都會使我有所思忖,從固體到液體,由于我的執着和力量而轉化。在那幾年裡,我也不是都心靜如水,偶爾的不快使我粗暴地用勁急速擦動,使一錠墨遠離了安和。墨性、筆性、紙性契合的時日不會太多,契合是無意中實作的。随着墨的消失,紙也在消失,它們在落滿黑沉沉的字迹之後被我處理,不知所終。

美好的東西不要放得太近——以前聽人說起覺得很有哲理,然而過日子是不需要那麼多哲理的。就像這些曾經有過美名的古紙、古墨,如果不用它們而任其沉睡,或敬它們供它們視若神明,它們就永遠盡不到作為物用的功能,而我在過手之後,就有把握和人言說什麼是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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