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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這次不一樣,烏爾善找到了他

作者:南風窗NFC
封神這次不一樣,烏爾善找到了他

葉錦添脾氣很好。

這個為《封神三部曲》做出魔幻東方美學的男人,講話有很重的香港口音,但是堅持使用國語,語速很慢,聲音很輕。口音的笨拙增加了他的真誠,而且他的眼睛裡總帶着笑意。

于是第二次對話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他:“你從年輕起到現在脾氣一直這麼好嗎?”

葉錦添笑笑否認,“如果你看我一直表現出很和氣,那是因為整個狀況還算讓我滿意”。

看來我們在廣州方所書店見面的那天,一切都還算讓他滿意。

3月,葉錦添在廣州為新書《凝望:我的攝影與人生》舉辦了一次座談活動。那天他穿黑色皮衣,戴貝雷帽,架眼鏡,圍紅色圍巾,面對觀衆說話的時候,兩隻手握住話筒,眼神對準正前方又微微擡高15度,看定虛空。

封神這次不一樣,烏爾善找到了他

葉錦添在座談活動上

我們的采訪在座談之前開始,到座談一周後才結束。

因為了解葉錦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跟葉錦添的交流不可能是一次直接“擷取答案”的過程,而更像是在黑闆上觀看解題的示範,一步一步推演,導向完全不同的對世界的看法。

借助獨特的時間觀、曆史觀,他的藝術試圖打破原有的結構而重新探索人通往世界的道路,他是以而孤獨。

我努力地了解他,卻總是碰壁,我嘗試總結他的一些觀點,而他連反駁都是輕聲細語、不疾不徐。而後我放棄用自己的知識結構來解釋他,而是無所謂到哪兒地跟着走,反而覺得接近了他。

對葉錦添來說,怎麼去看世界是重要的,這也是他給自己的新書起名“凝望”的原因,“凝望”是一種“看”。

對我們而言,跟随他的目光看一次世界,是很幸運的。

有人能同他一起發現世界,我想葉生也會覺得很幸運。

做夢,做美人之夢

葉錦添說要跟大家分享一段與《封神三部曲》有關的視訊資料,觀衆席應聲響起一片歡呼。

這歡呼對葉錦添來說或許會是一種欣慰。他從香港出發,遊曆中國台灣、歐洲,定居北京,因他相信“中國文化在中國”,很多傳統文化的資源在大陸,很多“即将要發生的事情”也在這裡。

《封神三部曲》就是這樣一件在期待中發生的事情。

2016年,烏爾善找到他,彼時的葉錦添已經在東方美學這塊繡布上緩步幾十年,他渴望一個新的花樣,也渴望新的夥伴。烏爾善足夠認真,這增加了葉錦添的信心。電影裡他把鹿台設計成上寬下窄,盡可能把重量放到上層,讓這個建築看起來命懸一線,以此映襯纣王不平衡的内心,他有野心、欲望,是以妖氣有可乘之機。

封神這次不一樣,烏爾善找到了他

《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劇照

這個建築的不正常成為人物内心的外化。

《封神三部曲》是“中國的”,也是“神話的”,但是歸根結底它又是“人性的”。如果你把葉錦添的美學當成一種固定的、表面的風格來看待,很有可能會離他越來越遠。

對葉錦添來說,風格有其源流,有其未來,而創作的功夫在于重新诠釋已知的傳統,美學是幫助我們通往本真的方式。

一個故事被傳了百年說了千次,不僅結論是确定的,甚至人物的表情和姿勢都被固定了,葉錦添舉平劇的例子,有行當,有忠奸,“戲劇性”是程式化的。但是應該還有一些東西藏着下面,“像《三國演義》裡面就有一種本在真實和本在浪漫”。

是以我們在《卧虎藏龍》裡看到竹林的搖晃。它不是風光攝影,而是鋪了一條路給我們,在竹山林海裡走向在傳統裡不被書寫的情欲掙紮。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他和李安對待傳統有相似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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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龍》劇照

葉錦添與電影結緣于80年代的香港,徐克看了他的畫,讓他來給《英雄本色》做執行美術。現在葉錦添會跟觀衆們講,“電影就是做夢”,每個人把自己投入進來,夢就開始了。

他參與了很多重要的或者美妙的事件。2005年,王祖賢退隐前夕,葉錦添給她拍照,從早上10點一直拍到第二天中午。“隻有我和王祖賢拍得非常盡興,其他人都不怎麼敢說話”,拍完這組照片,一代美人就隐退了。

華語電影的明珠《霸王别姬》誕生前,李碧華邀請葉錦添去拍片場照。他和陳凱歌、張國榮在北京遊蕩幾天閑聊幾天,一起吃德國豬腳,去梅蘭芳的故居。葉錦添捕捉到一種氛圍,安靜,一點緊張,大家在一起,“想做一些大事”。張國榮剛剛拿到角色,興奮中懷着隐秘的擔憂,定妝的時候,妝面未上全,張國榮無主地一瞥,葉錦添拍了下來。“整個記憶是很微妙的,而且現在不能複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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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錦添拍攝的張國榮

葉錦添還記得自己和李安在一個排練室裡看章子怡轉圈。年輕的女演員有清朗的眉目,有舞蹈的功底,但她是否适合這個故事,他們對此都很猶疑。

葉錦添給章子怡拍照片,女孩有次不經意地盯了他一下。葉錦添心想,他找到了不太一樣的東西,從此“倔強”成了章子怡最獨特的銀幕性格。玉嬌龍的倔強就是章子怡的倔強,葉錦添先發現了章子怡,才發現了玉嬌龍,而後這個故事裡,玉嬌龍和李慕白的關系成了核心。

美應該有個性。葉錦添覺得,現在漂亮的人很多,而美卻罕見,因為人性的成分被削弱,好像存在一個标準,很多網紅和演員,隻是在表演這個标準,但是“不會表達自己是誰”。現在很多影視劇因為個人表達的缺失而看起來都不是那麼尊重自己,“人表達自己是一種自我尊重”。

電影,自由的電影

但葉錦添跟電影其實一直有距離感。

拍完《英雄本色》之後,他甚至有段時間讨厭電影,因為在香港做電影“不是那麼容易的”。

在香港的時候,葉錦添總是“感覺自己與中國文化有一種奇特的情感,但它并不為當時環境所重視。”

他想知道人應該怎麼“講第一句話”,他背上包去歐洲,操一口吃力的英語,睡在火車走廊,在整個歐洲藝術的來龍去脈裡一路逆流而上,這啟發了他回頭來研究中國的東西,終于知道自己對中國文化的感情是希望在自己的語境裡能夠“講出自己的話”。

做《胭脂扣》是葉錦添真正“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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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劇照

他開始摸到電影美術的真谛——至少是對他自己而言的,美術的細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人穿的衣服會影響人的舉止,而人的舉止會還原一個時代。他發現上世紀30年代的人走路不可能是現代人走路的樣子, “兩個女人在面前走,我就分得出時代的不一樣”, 時代風韻慢慢漾開,從此葉錦添認為自己有能力“抓住另外的時間”。

費裡尼、黑澤明、帕索裡尼等大師和法國新浪潮都曾經影響葉錦添。黑澤明在電影中制造出的“文化角力”鼓舞了葉錦添内心“對東方文化深刻的回應”,60年代法國新浪潮的先賢在葉錦添心中組建了“完整的網絡”,費裡尼在一種“洗不掉的意大利傳統的味覺”當中創造瘋狂奇特的風格,而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讓葉錦添看到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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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皇帝》劇照

1993年,葉錦添跑到台灣,開始跟藝術家們一起生活,他開了一家酒館,白先勇、侯孝賢、鐘阿誠、朱天文、張大春、林懷民、駱以軍都是座上客。那時香港不太讓他滿意,而在台灣社會,藝術的空間更大,羅大佑那些才華橫溢的歌曲成為一代人的精神旗幟,而侯孝賢和楊德昌依靠“悶片”在島内和世界聲名鵲起。葉錦添同吳興國、賴聲川合作,舞台劇領域的同仁有地下藝術家的氣質,“比較痛苦,過着頗為窘迫的生活”,但是為了演出又有不顧一切的心氣。台灣的藝術家即便身份邊緣但是在社會上能得到尊重,這種尊重藝術的社會氛圍正是葉錦添理想中的。

于是在台灣,葉錦添放任自己成為一個貪婪的學習者,最瘋狂的時候他一天買上萬塊錢的書,被評為誠品書店的“十大買書人”。

吳興國将希臘悲劇《美狄亞》搬到古代西域,用實驗平劇的方式讓美狄亞化身樓蘭公主,葉錦添在他身上也看到了黑澤明和貝托魯奇的影響。就像石子投入水潭,他與台灣的朋友同處歐洲藝術的波紋當中。這個波紋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大,世紀末他遇到了同樣在其中的李少紅。後者手裡的劇本華麗浪漫,用歐式詩劇的方式講述唐代的曆史,這恰好是葉錦添贊揚的那種形式,文化發生了轉化,最後那個成果“不見得是那麼中國的”,但是我們可以從中發現很多細節。

無論是貝托魯奇還是吳興國,都是用外界的東西對傳統的、固化的、臉譜的诠釋進行撞擊,“打散重來”,進入一個比較開放的狀态,而後我們能從中體會人性——這是文化能夠轉化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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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托魯奇導演作品《末代皇帝》劇照

在方所書店,葉錦添給觀衆放了一段短片,大英博物館的一次展覽記錄,當時葉錦添剛從英國回來。他設計了一條裙子,讓一個高挑秀麗的黑人模特穿着它,在燈光下輕柔舞動,像一件勾了重彩的瓷器。東方面孔太凄美,白人面孔沒新意,而黑人來自草原的自由與活力,讓葉錦添再次完成了一次“文化上的轉化”,就像用莎士比亞來講古代,用意大利語來建構故宮,他可以讓黑人來講述東方美學,這種嘗試讓他興奮又欣喜,“那天我們所有人都玩得很開心”。

東方,未來的東方

“東方是一個廣泛有别于西方視覺的世界,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母體、根源,是超越國界的共同體,是以東方美學精神更重要的在于無形的表現。我的電影與創作,都試圖向着那個靶心射擊,每一次都尋一個不一樣的角度。”

東方美學是葉錦添的故事裡繞不開的關鍵詞,從2007年接觸當代藝術開始,他花了很多心力做理論上的整合,提出“新東方主義”的說法。

這是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拍照的葉錦添,做電影的葉錦添,做舞台劇的葉錦添,做裝置藝術的葉錦添,都不一樣。用他的話來說,跟不同領域的從業人員去吃宵夜都會選擇不同的地方。但是在種種跨界嘗試背後,總有一種核心的時間觀,用它能夠解釋“東方”——葉錦添的夢土。

攝影和繪畫是葉錦添的藝術起點。11歲的時候哥哥給他一個相機,他從此獲得了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在鏡頭的後面,可以“無負擔地窺視世界”。對葉錦添來說攝影師不是一個身份一個職業而是一種性格,意味着“站在旁邊用主觀意識記錄周圍”,完全自由地等待下一張照片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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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錦添攝影作品

小時候的葉錦添常有不被認可的感覺,我大概能猜想他的寡言,一個有自己世界的小孩,耽溺于幻想和出神。而他認為自己至今仍然在相同處境,因為“不想做别人習慣的東西”,代價是懂得他的人就少。于是他自覺邊緣,不是主流,也不想成為主流;不在其中,也不想身入其中。一種“outside”,做局外人未必不好,有時候身處其中便看不清很多東西,是以别人不明白葉錦添也很正常。

但是他還是希望自己發現的東西也能給别人知道,是以他寫書,演講,做展覽。攝影集裡,在每一幅作品下方葉錦添都寫了一段文字,來解釋什麼時候、為什麼拍這張照片。他希望盡可能地縮短作品與閱聽人之間的距離。

他感覺到某個東西跟自己有一種說不清的關系才會拍它。攝影最偉大的一點在于它的缺陷是永遠隻有一個片刻一個角度,當攝影完成,它所儲存的物體和光影關系就已經變化。葉錦添雙手扶在桌子上,帶領我們想象一個場景,“等我們離開這個房間,關了燈,房間空了”,這個桌子處在黑暗中,那是我們看不到的,是以這張桌子的真實是什麼樣的我們永遠無法徹底認識,而攝影隻是對現實的一個抽樣。

他的說法讓我想起王陽明的心學,“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也讓我想起雙縫幹涉實驗——葉錦添确實看過量子力學。

他說自己所有領域的作品都在探索“時間并存”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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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錦添

葉錦添在道家的思想和實體學的理論架構裡同時發現我們有“出入”時間的能力,這跟我們慣常了解的,人總是生活在時間内部,截然不同。他相信人可以有兩個自我,一個在出時間,一個在入時間,這區分了真與假,虛與實。為此他持久地嘗試在自己的藝術作品裡呈現“虛實并置”,人與時間的關系不應該隻有一種,“人的生命中每一刻都與一種未知的邂逅創造着自己的時間,有如時間的遊戲”。

攝影作為一種有缺陷的視角,對葉錦添來說,卻是一種因緣,那片刻下的一次聯結,是他與世界之間一次不可說的、不可複制的對話。這讓他為此傾注了更多的“元神”,是以這個角度反而會變得厚重。膠片式微之後,數位時代帶來更大便捷,人們已無需為一次有限的快門挑選珍貴的時機,而那些易得的照片裡,時間的含量卻變得很薄,人與物的聯結也變得微弱。

就像小紅書和人工智能帶來的資訊爆炸,你可以迅速地在資訊流裡獲得知識,一下掌握幾個甚至幾十個美學公式和模闆,我們共享這些資訊,“沒有一個東西是你獨立知道的”,人獨有的想法才能讓你接近真實世界。

攝影最好的地方在于,有時候他覺得不隻是自己在看照片,而是“有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在跟自己一起看”。葉錦添相信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跟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對話。

最進階的交流是跟一個無法想象的個體溝通。一個做椅子的人會想,是誰要坐在這個椅子上,将要坐在椅子上的人會怎麼影響這個椅子存在于世界上的意義;葉錦添是一個做衣服的人,他就會與一個“不知道的”穿這件衣服的對象溝通。

我以為這是一種“閱聽人”思維,葉錦添笑說這是被商業洗腦。我又問,那麼你會想讓這個未知的人成為已知的嗎?

這個對象沒有辦法已知,“我面前有一塊空氣我可不可以把它拿起來玩,我可以用一個氣球把它收集起來,那麼它就不再是一塊空氣”。

開始做裝置藝術之後,葉錦添創造了Lili,一個女性人形裝置。她的臉沒有代表性,她很年輕,對世界沒有任何見解。Lili隻有在與人發生聯系的時候才有意義,因為她原本是一個空的載體,遇到她的人想讓她是什麼她就是什麼,“人最大的能量像黑洞哲學一樣,黑洞是負面的,但是在這裡找希望可能是最适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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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錦添設計的人形裝置藝術Lili

我們已經離他的東方美學越來越近了。

葉錦添的新東方主義是向未來追問過去,從無有處尋生機。他相信一個美輪美奂充滿生機的東方世界早已存在,他的工作隻是要發現它,然後讓更多的人知道。

“現在”意味着後果還沒發生,但是也正因如此,它是一個黑洞一般的時刻,人會參與其中,行動會把現在變成未來。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制造東方美學或許同樣是在建造時間,他繼續推演着自己的思想:“你可以講時間處在不斷流失之中,但是你也可以說,時間在不斷建造,對不對?”

作者 | 趙淑荷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編輯 | 吳擎

排版 | 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