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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劉暢: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時,讓她靠邊站

對話劉暢: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時,讓她靠邊站

她在甩掉别人給她的包袱,也在與自己和解,“你們愛怎麼說怎麼說”。

對話劉暢: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時,讓她靠邊站

采訪|何伊凡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李豔豔

編輯|姚赟

頭圖攝影|鄧攀

某個早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正聊着天,劉暢走神了。父親說話的聲音漸漸在耳邊模糊,她發覺,好像有一個自己突然跑到了餐桌上空,俯瞰着這張桌子、兩對父女。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會摟着女兒,親親抱抱摸摸頭;而她與自己的父親,一上桌就是談工作。

如頓悟一般,她對女兒冒出一句,“你看咱們這桌多神奇,兩對父女,肢體動作和談話語言完全不一樣。”

劉暢現在是新希望集團董事、新希望六和董事長、新希望投資集團董事長,而她的父親是新希望集團創始人、董事長劉永好,多重角色下,注定他倆的關系很難是簡單的父與女。

她也不會陷入對父愛表達的求索。“我爸不是那種風格,我不也過得挺好的。我擷取的跟我女兒擷取的不一樣。”劉暢說,“我從小确實好像很能幹,很能張羅,像個陀螺,一上來就能轉,因為我是在這樣的環境裡打造出來的。”

劉暢扮演着衆多角色,是女兒,是妻子,是媽媽,是企業負責人,在飽和的日常中,她的自我生存空間無疑受到擠壓。有人說,劉暢忽然通透了。可她自己覺得,這是一個過程:某一天,她丢掉了體重儀,不再每天稱體重;某一天,丢掉了血氧監控儀,也丢掉了血糖監控儀;某一天,在夢中萌生剪掉留了十多年長發的念頭後,立刻就行動。

她在甩掉别人給她的包袱,也在與自己和解。“你們愛怎麼說怎麼說。”劉暢說。

她的身體裡可能曾住着多個“劉暢”,叛逆、熱辣、直接、敏感的小女孩,父親培養出來的合格接班人,以及偶爾在家庭飯桌中抽離出來,在夜深人靜中突然出現,能俯瞰全景的成熟穩定的成年人。她的本我、自我和超我,在事和時的揉搓下,現在都是劉暢。

劉暢是驕傲的,但在過去兩年,這種驕傲受到一次次的沖擊。受史無前例的“豬周期”等多重因素影響,新希望的經營遇到曆史性的難題。2022年起,新希望開啟“瘦身計劃”,調整資産布局,強調降本增效,聚焦主業。

作為上市公司掌舵人,修複資産負債表、重拾團隊信心的重任,落在了劉暢肩上。在新希望六和2023年的年會上,她表示,養豬和農業現在結構性的變化是一場持久戰,新希望六和要回歸農業本質。

“陀螺”劉暢從未停止自轉。從小到大,從求學到創業,從職場一路轉到家,完成企業決策者、女兒、妻子和母親等多重角色後,她才有機會從縫隙中找回自己。

現在到了中國民營企業家二代女性“扛旗”的時刻。包括劉暢在内,宗馥莉、楊惠妍、何超瓊等很多“二代”女性,開始在企業管理和傳承中扮演關鍵角色。

3月末,我們與這位多面、真實、直接的“不完美接班人”聊了聊。

對話劉暢: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時,讓她靠邊站

攝影:鄧攀

以下為采訪内容實錄(有删減):

聊夢境和短發:剪短頭發,也是希望傳遞一個态度

《中國企業家》:近兩年有一些關于女性覺醒的電影,如《芭比》《熱辣滾燙》,你看過嗎?對于其中展現出的女性角色,如何評價?

劉暢:這兩部電影,我都挺喜歡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歡《熱辣滾燙》。因為賈玲的整部戲讓我覺得,她特别真誠,而且電影中沒有通過展現過多的打鬥場面來刻意把人的腎上腺素“轟”上去,整部電影還是克制和特别真誠的。

《芭比》也是。對于芭比娃娃,可能比我年紀小一些的人更能共情。從文化本身而言,原本芭比那個角色,要說我有多入迷,肯定沒有——我們小時候沒有芭比娃娃。再後身邊出現,也過了那個年齡,我上國中時就開始微創業了,從心态來講,也不太需要“芭比娃娃”。

《中國企業家》:《熱辣滾燙》的結局中,女主沒有赢得比賽,但她赢了自己,你怎麼看待這個結局?

劉暢:這裡的處理非常好,這是進階的。同時,也傳遞出了一個我覺得非常值得去傳遞的價值觀。過去,大家太過于把成功作為做事的唯一标準——那到底什麼是成功,什麼是成功的人生?我們其實沒有仔細想清楚。是以大家基本上畢業以後,就一腦袋紮進職場,過程很痛苦。

如果外部環境允許,為什麼你不多想想,多反問自己。就像感情有很多種,成功有多少種?

《中國企業家》:你會經常問自己“為什麼”這個問題嗎?

劉暢:我自己從小到大的變化其實比較大。小時候,我上課都不敢舉手發言。但我也從當時一步一步變成今天這樣子的。這個東西是逼出來的嗎?還是(自然而然)走到這裡的?我想,這是選擇也是被選擇的結果。

過程中有幾次,我有這麼問過自己。有時候,因為自己揮出去一拳頭打到我老公而驚醒。在夢裡,我确實是想打我老公一拳,因為有時我叫他,他老不答應。當時,你也不能跟他發火,一發火我的“能量”在早上就用完了,但我在公司還有一整天的會。經常這樣,自己說服自己。但有時堆積多了,可能哪天做夢,就會夢見了這個場景。他很冤,也很懵。

後來我和自己說,為什麼不在真實的場景裡,把感受說出來?和他說,我有多麼不舒服,這個不舒服積壓起來,會造成我的内傷,以至于夢到這個場景。我也會在夢中罵人。每天工作積壓很多,腦子一直在轉,情緒卻跟不上,或情緒在了,腦子還無法識别,隻能壓在那兒。

《中國企業家》:作為管理者,這種情緒是要發出來好,還是控制一些好?

劉暢:能不發火,盡量不要發火。我不是個脾氣很壞的人,我講求直接高效,非常喜歡有專業能力、有專業方法的人。“直接”是溝通中成本最低的方式,也是我的選擇。而且工作也不是我生活的全部,我希望自己不要把這麼多的個人情緒和個人風格,全都放在這個角色中。

就像我剪短頭發,也是希望傳遞一個态度,大家在工作上,盡可能地把我的性别特點去掉一些,不要去猜我的脾氣和反應,而是更加直接地溝通。如果我真的發脾氣了,其實是對自己的不可控,我會坦誠地跟同僚說,我不是針對他們。

對話劉暢: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時,讓她靠邊站

來源:中企圖庫

《中國企業家》:你一直留長發嗎?

劉暢:不是。十二三年前,也剪過一次短發,好像那時也在經曆人生選擇,當時家裡催婚。那時,我還沒有正式接班,生意也不需要我操太多心,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這個行業最幹的貨。除了埃及,其他海外工廠我都去過。

那次剪短頭發,一方面是表達我的态度,另外也是想讓大家給我一點時間,我要搞明白愛情和婚姻是什麼,這期間希望大家不要讨論我,不要通過我的表象去判斷我。這次剪短,是因為現在工作強度很大,有一天剛剛入睡沒多久,夢裡冒出了一個念頭——我想剪頭發。

《中國企業家》:你經常會從夢裡得到啟發嗎?

劉暢:夢對我特别重要,白天擠不出什麼時間給自己了,隻有睡覺時,好像完全是自己。有時下班回家,内心還期盼是不是再等10分鐘,那時孩子就睡了,我就能回自己的房間看會兒書。如果他們沒睡,我就要進入另外一個角色。

我還挺重視我在睡眠中擷取的資訊,因為那時可以直面自己的内心。日常中,“我”的聲音會被壓抑,是以我要去聽那個“我”在說什麼,如果老不聽,它的聲音會越來越小。

聽到這些聲音後,尊重它、呵護它,做一些改變來看看。就像剛剛我們談論的兩部電影,女性覺醒,就像我跟自己說的,在你的睡眠中,安靜的時刻,那個小小的聲音就是你。

聊角色與叛逆:女老闆可能比男老闆要忙得多

《中國企業家》:你的夢中出現了很多次“家庭”。你接班11年來,也經曆了幾次行業周期,這次似乎有些不一樣。

劉暢:這次是有點不太一樣。我們家有很濃的創業的氛圍,爸爸媽媽屬于比拼式夫妻。媽媽是聯考恢複後,第一屆就考上了華西醫科大學,是個學霸。我爸的幾個兄弟都非常“卷”。

前幾年的某個春節,大家坐在一起,說的都是幹貨,你說這個行業,他說那個行業,沒有一句廢話。這是過日子嗎?坐在那裡聽他們聊天時,就有兩個我在幹仗:一個是大過年真不想在那坐着,我想去隔壁唱歌;另一個,則拉着我,要是不聽,感覺又會錯過很多東西。

他們很卷,我也是被卷出來的。回到公司後,我們節奏上非常比對,從來就沒有跟不上或者自驅力不夠(的情況),一上來就是陀螺,自轉起來。

因為之前一直都比較平穩,整個經濟增長中,我們也享受了很多紅利。讓我有足夠的時間成長,能國内國外深入了解自己的産業。我很早就去了我們海外最早成立的飼料廠,去了解員工,了解各個地方的民俗,了解為什麼我們能夠在這裡安身立命。

我的自信,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我見過的世界、去的地方。

比如,我去過印度農村的玉米地,也在巴西的貨運鐵路上走過幾公裡,在那些鄉村的小火車站裡吃過泡面,這些都是我感到驕傲的地方。這種好日子,給了我犯錯的空間和成長的時間,很感謝一直以來的團隊,他們也有擔當。

《中國企業家》:過去三年,新希望六和面臨一系列挑戰。各方面壓力來襲,會不會對你的“驕傲”帶來沖擊?

劉暢:比較順的時候,不那麼容易感受到自己,照不着鏡子,就摸不到自己的棱角。這兩年我好像更能摸得到自己的夢想,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女性的覺醒。很多時候,女性在職場,有多種角色,我們繁忙的程度有可能比男性更高。

我比較過。比如孩子打電話進來,你就要馬上要變成媽媽,要和他溝通。有次我兒子找我,因為我正跟重要合作夥伴溝通,我就給他挂了。一會兒打回去後,他說,媽媽你就知道你的工作,你根本就不愛我。聽到這樣的話,我心裡能沒有情緒嗎?肯定還是有一點的,但你還得平靜。

了解兒子的問題後,還要去解決,于是在廁所裡,我給老師打電話,給老公打電話。事情解決了,又得回來工作。如果忙起來,中間是沒有縫隙的。是以我說,女老闆可能比男老闆要忙得多。

我們中國女性太能忍辱負重了,這種忍辱負重甚至變成了“美德”。但這個“美德”是不是也得有一個邊界?我們是不是要互相尊重、了解,互相給予?如果不是,我挂這樣一個“牌子”,有什麼用?經常有人說,你看别人又在外面誇你,對此我無感。

我特别願意去參與一些女性話題,因為我看到很多女性在委屈自己。

去年,我和我老公說,這兩年壓力太大了。公司裡,我是老闆,要當機立斷,一點不能退縮;家裡,爸爸媽媽的年紀大了,我是長女,一定要頂住;孩子面前,我也不能低于70分,絕對不能情緒崩潰。我和他說,那在老婆這個角色上,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善解人意。然後他愣了一下,不置可否。我想的是,在我倆的關系中,我想做一個任性的女孩。

《中國企業家》:你的内心裡有兩個聲音,一個聲音說,你要去卷,去做得更好;另一個聲音是,你要去做自己,任性一點。可能在不同的場景中,聲音的響度不一樣。

劉暢:從小我爸給我就是這麼一句話,你要樣樣都要好,這樣大家都會很喜歡你。好像我的人設,就是一個樣樣都好的人。小的時候,我要讀書好,要體育好,要會講演。因為不太敢舉手,又被一次次扔出去鍛煉。我爸到現在都開玩笑說我,你居然不會開車。可是,我就不會開車,我什麼都會,我做飯做再複雜的我都會,這些優點怎麼不說?但我還是感謝他,他是個對自己說真話的父親。

有時,我會在食物上找點樂趣,他完全不知道,他也肯定不知道。小時候,有一陣子我挺胖的,就是吃甜食吃的,那時候很卷自己,又沒有做到,就很郁悶。我現在一口甜食都不吃,那個時候吃夠了。那時因為内心那種焦慮,對自己的不滿意,我就拼命吃甜食。然後我爸就覺得,自己不注意控制體重,我們一家人都很在意自我管理。那時,惱火被要求完美。

《中國企業家》:芭比就是一個完美的形象。

劉暢:因為你要去擔當,你要去了解,你要能夠善意,你要能在這個場域中成為一束光。我媽在那邊就成了一束光,我也要成為一束光。他們倆對我确實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理念。

《中國企業家》:你覺得自己叛逆嗎?

劉暢:我有叛逆的一面,可能我爸說起這話題的話,他也蠻頭痛。我心裡有兩個我,而且我會把我自己說出來,我需要你了解。我是女孩,我又是擔當着好多男孩在做的事情,是以我有好多别人看不到的一面,我需要把自己講出來,讓你了解。

我能感覺到愛意,我不缺愛。一度我老公說,你們父女好像很理性,上來都聊工作。有時我爸早上會跟我們一起吃早飯,然後一桌就有兩對父女,我和我父親,以及我老公和閨女兒子。有一天我吃着飯,有點走神,覺得忽然間好像有一個自己跑到上面去,俯瞰這張桌。

我忽然冒了一句,我跟我女兒說,你看咱們這桌多神奇,這桌兩對父女,談話和肢體語言完全不一樣。我老公一上桌就去摟他女兒,抱抱親親摸摸頭,我一坐上來就談工作。真神奇,兩對父女,但我們都挺好的,隻是聊天方式不一樣。

《中國企業家》:你什麼時候達到了這樣通透的狀态?

劉暢:這是“逐漸”的過程。有一天我丢掉了體重儀,後來丢掉了血氧監控儀、血糖監控儀,有一天剪短了頭發,有一天甩掉了别人給我扣帽子的包袱。

不那麼在意别人到底怎麼說,這一點對我特别重要。當你自己真正處在決策中心時,可能跟爸爸的意見都不一樣,但那個時候你必須要特别穩,特别笃定,特别冷靜,不能有任何情緒來幹擾,你根本不可能有一些小女孩的情緒。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的時候,靠邊站。我要拿絕對夠的證據來舉證,說服那些需要了解我的人。正确是最重要的,方式方法、情緒是其次的。

女性有一點特質特别好,就是會更願意做正确的事,而不是說看起來好。盡管我也會害怕,這樣做短期内報表會不會不好看,會不會有很多挑戰,要考慮那些的話,你沒法做決策,事實上也會有人就是因為面對不了自己,最後去做了不一定最正确的事情。

《中國企業家》:一個人的成長,就是不斷扔掉一些東西的過程,最後剩下的就是真正的自我。過去兩年的經曆,幫你扔掉了很多東西。

劉暢:前兩天我在重看《霍亂時期的愛情》,小時候不太明白,覺得也不是什麼精彩的愛情故事,現在再重看,我覺得看這本足夠了。女主角最後上船時,她說,我隻想帶幾件洗漱的衣服,一雙鞋下船穿,就夠了。我覺得那樣就對了,小時候不了解,現在能了解了。

對話劉暢: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時,讓她靠邊站

來源:視覺中國

聊農業與管理:他們說我“眼裡容不得沙”

《中國企業家》:你現在做的很多動作,是對管理能力的反思?

劉暢:因為在中國,養豬這個産業是這一輪周期中“噌”地一下變大的,沒有人經曆過這個事,行業沒準備好,我們全中國的獸醫都不夠用。另外,這些獸醫的上手能力不夠,缺乏對非洲豬瘟等疫病防控的教育訓練,他們也需要花時間上手。以前工業的邏輯還是大幹快幹,用時間搶空間,我現在倒過來了。

《中國企業家》:從2022年開始,新希望就開啟了“瘦身計劃”,降本增效。做減法是很痛苦的,你所做的最痛苦的減法是什麼?是出售禽産業股份嗎?

劉暢:這是我們深思熟慮的一個主題,主動發起對資産負債表修複的動作。到今天,不管是新希望六和,還是新希望集團,40多年高速發展的烙印中也有肥肉,有腫脹的地方,有不正确的組合,大家現在要面對這個問題。

産業高速增長的時候,你都來不及去嘗它的滋味,就變成你的囊中之物了。回頭看看,整體規模挺好看。我們不能站在一個時間點上,一定要去掰對與錯,但是對與錯中間還有一個更正确的選項,我們今天要做更正确的事情。

《中國企業家》:在新希望六和2023年的年會上,你曾說,養豬和農業現在結構性的變化是一場持久戰,新希望六和要回歸農業本質,一分一分地摳,挖掘利潤池,并提醒員工“要業績為王”而不是做那麼多PPT。什麼是農業的本質?為了多打糧食,你對團隊的具體要求是什麼?

劉暢:農業是有情緒的,有生命的。我們的核心還是要把隊伍管好,把風氣搞正,一定要務實,要非常嚴肅。行情是波動的,動物的身體狀況也是波動的,我們這個行業就是在水上盡可能地架一個闆子,平衡對于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是以我們要了解,這個行業的天然底層就是波動的,是以不會有人要求我們謀暴利。

對于我來說,第一責任是做到穩定,如果你說你把今年的原料看準了,賺了幾個億,你拿到該有的報酬和獎勵,但情緒上我不會給你太高獎勵,對我們行業來說,首先是做到穩定持續地供應,這是最有價值的。

《中國企業家》:處理分歧的時候,你跟父親的方式會不會不一樣?

劉暢:會。工作中,我喜歡說話說到那個點子上,要說白。

有幾個年紀大一點的上司也點過我,說我的問題,一是“眼裡容不得沙”,這聽起來是個貶義詞。還有,“看破不要說破”。看破不說破,到現在,這句話我都不知道如何運用。如果能認識到這一點,可能就得放棄一部分的自己,我不行。我已經那麼追求完美了,眼睛容沙的人是不可能去追求更好的自己的,這是沖突的。

《中國企業家》:回到2013年,你接任新希望六和董事長,如今已近11年。現在你的決策邏輯跟當初有什麼差別?還記得接班第一天坐進辦公室你什麼感覺?

劉暢:差別就在于,我越來越相信自己。中間也經曆了很多事情,經曆過背叛,你說信誰,最後你為什麼不信自己,為什麼不自己來做這個事情,難道自己真的差那麼多嗎?我也走過這麼多年了。與其去問别人,我就自己來做這個決定。

如果一定要反思,過去的我比較天真。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善良正向的環境,不停學習和優化自己,自然而然,我連“龍”都是溫柔對待的。正是因為我的眼裡不容沙,是以可能那些不善意的,我第一時間就很敏感地把它排除出去了。

《中國企業家》:圓融是很多老企業家中經常用到的一個詞,但不是你追求的境界?

劉暢:現在到不了那個境界,可能等再過10年,也許自然而然就有了。山是一步一步爬出來的,你現在要求我登峰造極,可能我還真是先要解決目前的問題。

聊接班與“二代”:我們回來,源于對爸爸的感情

《中國企業家》:一種說法稱,現在到了中國民營企業家二代女性“扛旗”的時刻。包括你、宗馥莉、楊惠妍、何超瓊等很多二代女性,開始在企業管理和傳承中扮演關鍵角色,這樣的情況似乎以前沒有過。你覺得女性接班和男性接班有什麼不同?

劉暢:有些苦,可能真的隻有同樣的角色才能明白。這個事上,我們自己的情感必須要做一個很大的轉變,最苦、最難的時候,希望自己的爸爸疼一下。

我相信所有的這些女孩們,首先還是基于感情和責任回到家裡(接班),是以我們的出發點和後來的角色需要不停地轉變。為什麼我覺得《甄嬛傳》是一部好片子,因為它本質上是一個職場戲,甄嬛一開始是一個戀愛腦,有自己的驕傲,可後來發現,為什麼你對我的愛情竟然不是我想的那樣。

一開始我們回來(接班),是源于對爸爸和家的感情,希望稍微有些分擔。我的發心是這樣,結果沒有被認識到,反而被責怪說,你那個時候為什麼不像現在那麼有擔當?那時,我被各種不了解,是以要轉變自己的心态。包括像老闆的角色,都慢慢需要一個轉換期,因為媽媽能看得到你的痛,閨蜜能看得到你的委屈,但爸爸可能看不到。是以得靠你自己去拽,一次次地轉身,一次次地去面對新的自己,跟自己和解。

對話劉暢:心裡的小女孩跑出來時,讓她靠邊站

劉永好 攝影:鄧攀

《中國企業家》:也許父親不是沒看到,隻是也要把柔軟的自己包裹起來?

劉暢:我這樣想過,我跟自己說一定有的。

今年春節,我的情緒爆發了一次,中途,哭着下樓,我爸媽正好在看電影。我媽讓我别哭,我就和她說了那些存在的問題。我媽建議我和爸爸說說。我爸其實不懂,他說你拿出來一張紙,做一個利弊分析。我聽完以後,哭累了,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的時候,有個人一下子把我摟起來,我覺得好溫暖,我當時就覺得,是不是我老公。一睜眼,居然是我爸。我當時覺得巨驚訝,然後馬上手就給他摟着,我覺得好溫暖。那天晚上我出去,然後我整個人就對了。他的一個擁抱,我就被治愈了。

《中國企業家》:你在1980年出生,父親在1982年創業。到今天你個人的成長和企業的發展都很良性。

劉暢:“第二代”非常不容易。他承前啟後,知道這些感情的來路,知道這些财富的積累何去何從,還要安排它們如何往下走。是以他既是家人又是見證者,切身感受過他難的時候,看過他好的時候,什麼都見過,其實我們是爸爸最大的知己,沒有人比我們更懂他,也沒有人比我們更心疼他。

我跟我爸說,你不需要像對外人一樣那麼的包容,你有脾氣你要對我發,不能什麼都忍着。有的時候有沖突反而是好事。這需要我自己的内心特别強大,才能跟他對話。這種對話不是說表淺的,因為大多數我們的同僚跟他對話其實是表淺的,都不去觸碰他的内心。但是你不碰這個東西,我們怎麼能達成一個共識。

《中國企業家》:小時候你爸對你蠻嚴格的,聽說你創業時甯願去辦信用卡,也不跟爸爸開口要錢。

劉暢:跟他要錢真是太難了。他要給我算利息,問我借多久,還不了的話怎麼辦?他會問,你有抵押物嗎?你沒有抵押物,憑你嘴上說個方案,我可是不認可你的方案的。他真的很煩,問的比銀行問的多得多。但真實的生意就是這樣的,從那一刻開始他在教你怎麼做生意。今天,我在要求同僚去看商鋪時,也是同樣的,你有沒有搞清楚。

《中國企業家》:你曾形容說,你跟新希望是一對孿生兄弟。如果他也有生命,他的性格是怎樣的?

劉暢:我這個兄弟挺好的,運氣也很好。因為做這個行業,你也必須要堅持做好。我們在整個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很多紅利都享受到了。但是現在,我覺得我們正在主動去對這個兄弟做一個修改,而且必須要從最核心的人開始。

我們要去面對問題,如何常練内功,如何為自己的資産負債負責,然後還要可持續經營。外部的哪些因素變了不會回來了,我們在這個過程當中得到了什麼,我們要進行複盤和反思。當然,我爸肯定會說,誰不想幹好,這個結果也不是人家願意的。

我說是,我也知道,我沒有怪他,但我也不能不“鞭屍”,因為不面對,就沒有認知。打叉以後,不要犯就好了。這些問題我以往都可以模糊,因為有增長的時候都掩蓋得了。而今天水已經退了,還自己化妝給自己看,那就沒意義了。

《中國企業家》:你如何了解“人生無限”?有沒有稱得上“人生無限”的榜樣?

劉暢:我前陣子專門去了一趟福建,去見曹德旺曹總,他跟我單獨聊了兩個多小時,他兒子都驚了,他說從沒見他跟任何一個人單獨聊兩個多小時。那天走了之後,給他發了一個短信,我說曹總我很感動,您跟我花了那麼多時間,還請我去家裡吃飯,還不停給我夾菜。您說您九幾年(公司)上市以後,才開始真正思考,自己要做一家什麼樣的公司。我算了算,當年您的年齡比我現在要大幾歲,也是40多歲,要大幾歲,我聽完以後覺得很振奮,因為我覺得我還有時間,還來得及去思考,我應該怎麼做公司,怎麼樣做人做事。

那天對我挺重要的。我覺得“人生無限”就是說,我們生命中遇到的這些人和事真的像一點點的光。我媽媽就是一束光,曹總于我而言也是那一束光,就追着光去,打破砂鍋問到底,追着光去,就會有無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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