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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毓堃:強闖使館“搶人”後,厄瓜多外交風波走向何處?

作者:觀察者網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毓堃】

4月5日,厄瓜多安全部隊駕駛裝甲車強行闖入墨西哥駐厄使館,逮捕身處使館、獲得墨政府政治庇護的厄前副總統豪爾赫·格拉斯,引發了一場拉美地區國家罕見的外交風波:當事方墨西哥當天宣布與厄瓜多斷交,尼加拉瓜旋即在第二天跟進,玻利維亞則在第三天召回駐厄大使,拉美多國和域外國家、國際組織一緻譴責這一“侵犯外交使團館舍”的行為。

厄政府頂着違反國際公約的指責也要堅持逮捕格拉斯,涉案的前副總統自然是導火索,但厄墨兩國關系緊張,以及厄國内局勢的變化遠非新事。就職不到半年的厄總統丹尼爾·諾沃亞之是以采取看似一意孤行的做法,正是因為背後的原因及其對該國和拉美地區産生的影響,并非想象的那般簡單直接。

胡毓堃:強闖使館“搶人”後,厄瓜多外交風波走向何處?

當地時間2024年4月5日,厄瓜多基多,厄瓜多警察特種部隊進入墨西哥駐基多大使館(圖檔來源:澎湃影像)

“搶人”背後的司法與政治争端

厄瓜多和墨西哥此次外交争端圍繞的焦點人物是厄前副總統格拉斯。在去年12月進入位于首都基多的墨西哥駐厄使館之前,他已經因加重受賄、濫用公共資金、非法結社等罪名失去副總統一職,并被三次判處有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25年。在此期間,基于“合法保障遭到侵犯”與健康狀況,格拉斯幾經波折,于2022年11月保釋出獄、免于獄中服刑,條件是刑滿之前禁止出國。

按照厄政府和司法部門的理由,格拉斯在擔任進階公職人員期間犯下的罪行足夠嚴重。2017年在副總統任内遭到判刑并失去公職,首先源自震動拉美政壇、引發地區一連串“地震”的的巴西建築巨頭奧德布雷希特公司(Odebrecht S.A.)腐敗案:據其向美國聯邦法院認罪所述,該公司向拉美和非洲12個國家總統、前總統、政府高官累計行賄7.88億美元,以獲得工程合同。

在這一腐敗醜聞發酵後,拉美多國啟動相關調查和執法行動,秘魯前總統托萊多和烏馬拉、巴西現任總統盧拉、哥倫比亞總統桑托斯、巴拿馬前總統裡卡多·馬蒂内利及家屬、阿根廷前總統克裡斯蒂娜政府的多名成員、時任巴西總統特梅爾都不同程度地牽涉其中,不乏遭到通緝和锒铛入獄者。而在厄瓜多,格拉斯便因為受賄超過1350萬美元而成為拉美國家中獲罪的最進階别官員。

腐敗醜聞影響了拉美各國政府的公信力,旋即引發選舉換屆中的政壇波動。格拉斯是厄前總統拉斐爾·科雷亞任内倚重的老部下,在拉美“粉紅浪潮”背景下随着左翼代表人物科雷亞的上台而備受倚重,先後擔任電信和資訊化社會部長、戰略協調部部長和副總統。随着該國陷入經濟危機,政壇爆發貪腐醜聞,科雷亞卸任後,原本屬于其陣營(“主權祖國聯盟”)的老搭檔、繼任總統萊甯·莫雷諾不僅在施政上急速“右轉”,并針對原科雷亞陣營高官的腐敗進行司法清算。

由此不僅格拉斯因累計腐敗和濫用公款數罪并罰,加重刑期、剝奪其未來參政機會,就連科雷亞本人也未能幸免,于2020年4月同樣因加重被動受賄被判處八年監禁。對此,科雷亞和格拉斯均不認罪,将司法判決視為動機不純的“政治陷害”。事實上,格拉斯此後能順利走進墨西哥駐厄使館停留四個月并獲得政治庇護,本身就展現了司法問題背後的政治博弈。

就厄國内形勢來說,厄瓜多自2016年以來從拉美地區犯罪率最低的“和平島”變成比墨西哥更甚的“犯罪樞紐”,暴力犯罪愈演愈烈,國家秩序形同癱瘓,莫雷諾和吉列爾莫·拉索兩任總統拼盡全力也無法阻止自己政治公信力的快速流失,經濟改革、維護安全、打擊毒品犯罪頻頻受阻。在去年先後遭遇憲法公投失利和國會反對派議員彈劾後,時任總統拉索終于被迫宣布解散國會、提前舉行總統和議會選舉,這才有了36歲的中右翼現任總統諾沃亞上台——厄瓜多曆史上最年輕的民選總統。

然而這位頂着高人氣就任的年輕總統(民調滿意度74%,最高曾達到85%)并未能阻止近期再度擡頭的暴力犯罪現象,而去年競選期間出現的系列暴力刺殺事件,反倒開啟了厄瓜多與墨西哥的新一輪外交摩擦。

僅去年7月23日至8月14日,曼塔市市長奧古斯丁·因特裡亞戈、總統候選人費爾南多·比利亞維森西奧、公民革命黨地方上司人佩德羅·布裡奧内斯分别在曼塔、基多、聖馬特奧遭遇槍擊身亡,在當時引發國際輿論一片嘩然,也成為近期墨西哥對厄瓜多發難、引發争端的議題。

4月3日,墨西哥總統、拉美地區左翼代表人物安德烈斯·曼努埃爾·洛佩斯·奧夫拉多爾便“舊事重提”,暗示去年8月比利亞維森西奧遇害身亡後,厄一些媒體“不公正地”指認公民革命黨(支援科雷亞的左翼政黨)候選人路易莎·岡薩雷斯與此事有關聯,進而影響選情,導緻她在二輪投票中敗給諾沃亞。

胡毓堃:強闖使館“搶人”後,厄瓜多外交風波走向何處?

資料圖:墨西哥總統洛佩斯(圖檔來源:澎湃影像)

洛佩斯一言,便打開了厄墨兩國外交危機的“潘多拉魔盒”:先是厄外交部發表公報,認定洛佩斯的言論幹涉厄内政,違反《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宣布墨西哥駐厄大使斯梅克為“不受歡迎的人”;随後墨政府一改原有态度,突然宣布正式為格拉斯提供政治庇護(此前墨方拒絕厄方進入使館逮捕格拉斯,但也不承諾答應他的庇護請求);被徹底激怒的厄政府便不再顧及《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的條文要求,直接硬闖墨使館抓人。

從墨西哥的率先發難到厄瓜多直接“掀桌子”,更深遠的原因顯然不是圍繞一個格拉斯,而是拉美地區傳統的意識形态之争。左翼根基深厚的墨西哥向來有提供政治庇護的傳統,尤其是近百年來多次成為伊比利亞和拉美地區左翼人士的避難所。近兩年拉美“粉紅浪潮”遭到右翼乃至極右翼反沖,左翼執政的墨西哥更加堅定其積極庇護、支援拉美各國左翼力量的外交理念。

格拉斯是厄前左翼執政團隊的要員,在左翼陣營的“背叛行為”(即莫雷諾)和中右翼執政時代深陷牢獄之災,是以墨政府對此的評估,便是厄右翼勢力卷土重來後,以法律為工具迫害格拉斯。于是如同2019年庇護玻利維亞前總統莫拉萊斯,2022年幫助秘魯前總統卡斯蒂略的家人避難,此前盡可能庇護厄前總統科雷亞陣營的要員及親屬,洛佩斯政府再次基于“左右翼互相鬥争”的邏輯和判斷,做出了保護“左翼盟友”的決定。

一旦雙方都持續強化意識形态與政治鬥争的邏輯,一次“搶人”行動釀成“侵犯外交使團駐地”這般罕見的外交事件、甚至要鬧到國際法院,便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發酵的外交風波,複雜的潛在影響

目前格拉斯被轉移到瓜亞基爾一所安保級别最高的監獄,但他以絕食抗議,在24小時後因健康狀況“可能失調”而轉入當地一家海軍醫院治療。

除了科雷亞陣營及其支援者的内部抗争,厄政府面臨的外交壓力也不小:已經宣布與厄斷交的墨西哥和尼加拉瓜自不必說,拉美其它國家政府不分左右,一緻譴責厄政府強闖墨使館的行為;美國、歐盟、美洲國家組織、聯合國也強調應遵守《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并呼籲厄墨兩國以和平方式解決争端。

4月9日,在駐厄使館所有外交人員回國後,墨西哥外交部公布了事發當天厄安全部隊“未經授權、暴力闖入”的最新監控錄像。視訊中厄安全部隊人員持槍翻過護欄,強行沖進大門,用槍指着試圖阻攔的墨使館臨時代辦羅伯托·坎塞科,甚至在厄方帶走格拉斯時,還在使館外将這位不依不饒的墨駐厄最進階别外交官推倒在地。這些暴力畫面的公開,無疑引發了國際社會更多的同情與支援,也是墨方訴諸國際法院、進一步對厄政府施壓的證據。

胡毓堃:強闖使館“搶人”後,厄瓜多外交風波走向何處?

4月9日,墨西哥總統洛佩斯在新聞釋出會上,播放了厄瓜多警方闖入使館的監控錄像(圖檔來源:CCTV國際時訊微網誌視訊截圖)

不過即便已經被激進的抗議群眾稱為“法西斯分子”,諾沃亞和厄政府并沒有在口頭上服軟。在逮捕格拉斯後,厄政府便在聲明中指責墨方濫用外交使團的豁免權和特權,因為向被法院起訴或定罪的人提供庇護是“非法的”。此前厄政府已經向墨方提出申請,計劃進入使館實施逮捕,但始終未能得到墨方同意,墨政府最終的庇護決定,便被厄政府視為對國家主權和尊嚴的侵犯——這被其視為厄政府強制行動的正當理由。

厄政府的底氣,歸根結底在于其決策并非看起來那般莽撞,其潛在影響也不是一邊倒的有害無利。實際上就厄國内情況而言,諾沃亞此舉不僅不會影響其政府的公信力,反而有可能為自己在政治上“加分”,是以這樣的的冒險對他而言值得一試。對此,美國《紐約時報》更是說得直白:厄墨兩國的外交摩擦,或許恰好就是他(諾沃亞)所需要的。

胡毓堃:強闖使館“搶人”後,厄瓜多外交風波走向何處?

《紐約時報》4月7日發文:此次外交糾紛将提升厄瓜多總統諾沃亞的“政治運勢”(圖檔來源:《紐約時報》截圖)

要了解當下在厄瓜多執政的諾沃亞政府,就需要了解幾個基本情況:

首先,諾沃亞尚未開始屬于自己的獨立總統任期,而是屬于提前大選後完成前總統拉索剩餘任期的階段,實際上與“代理總統”無異(除了民選産生這一差別)——這就意味着到了明年5月這一總統任期就要結束,留給他争取連任的時間隻有一年多。

4月21日,厄瓜多将舉行修憲公投,決定諾沃亞提出的11個修憲問題是否通過;諾沃亞自競選以來便樹立了打擊暴力與腐敗的目标,其修憲方案便包括加大對暴力犯罪的監禁懲處力度,以及強化軍隊合法制暴的存在感與作用;由于今年1月修憲方案遭到厄憲法法院的阻擋,是以此次全民公投對于諾沃亞至關重要,可以說是群眾對他的信任投票、事關其明年競選連任的前景。

由此可見,正是由于屢禁不絕的黑幫暴力難以在短期内遏制(例如僅複活節假期厄國内便發生了137起兇殺案),已然影響到諾沃亞的超高人氣。明年大選不遠,科雷亞創立的公民革命黨呼聲頗高,大有卷土重來之勢。在此情況下,諾沃亞最好的應對政策,便是繼續強化其一以貫之打擊暴力與反腐的形象——堅持抓捕格拉斯,便能對外傳遞這樣的資訊,還可以法律為武器繼續清算左翼科雷亞陣營的有力對手,削弱其與自己競争的能力,可謂“一舉兩得”。

厄國内群眾對此次外交風波的反應,也證明了這一點。不同于國際社會一邊倒地譴責或反對,不少厄普通群眾表态支援諾沃亞的抓捕行動。在厄暴力犯罪最嚴重的第一大城市瓜亞基爾,當地居民便批評“墨西哥把厄瓜多人當傻瓜,給厄所有犯罪分子提供庇護”。

當然,強烈反對的聲音也存在,諸如“此舉不過是總統本人‘富家男孩虛榮心’的産物”。而更多普通群眾對此則态度更為複雜:一方面,他們認為貪腐嚴重的格拉斯應該進監獄;另一方面,他們擔心墨厄雙邊外交摩擦會影響自己的日常生活,畢竟每年有上萬名厄瓜多正在通過墨西哥“走線”進入美國,且跨國犯罪是影響兩國的重要不安因素——厄瓜多黑幫暴力犯罪激增,少不了墨西哥毒枭在該國的積極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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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2024年4月6日,厄瓜多基多,抗議者在關押厄瓜多前副總統豪爾赫·格拉斯的當地檢察官辦公室的拘留中心外抗議(圖檔來源:澎湃影像)

如果說此舉在國内的“雙刃劍”效應,給了諾沃亞賭一把的底氣,那麼就外交和拉美地區層面的影響而言,厄政府即便強行“搶人”,其實際後果的嚴重程度,未必比“克制忍耐”要糟糕很多。最壞的後果“不過如此”,這樣的判斷也是厄政府敢于動手的另一個基礎。

墨西哥總統洛佩斯事後對美國和加拿大的不滿,便可從側面佐證這一點:“我們是鄰居。但他們的立場非常不明确。”在他看來,美國和加拿大政府針對這起外交事件的聲明不溫不火、模棱兩可,而這恰恰展現了多數國家和國際組織對這起外交風波的基本态度——口頭上,基于維護國際外交公約的立場,反對、譴責厄瓜多;行動上,不采取任何“火上澆油”的幹預或嚴厲制裁,而是呼籲協商解決、大事化小。

具體到拉美地區,直接斷交或召回大使的國家也是少數。在玻利維亞和哥倫比亞的呼籲和召集下,美洲國家組織選擇在4月10日在華盛頓召開會議,讨論“侵犯《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的行為,目的還是促成兩國通過對話解決問題。但無論協商結果如何,格拉斯如今已經處于厄政府的控制下,外交風波尚未對該國構成進一步傷害,諾沃亞卻達到了自己的政治目的。

至于說此舉加劇拉美地區的政治極化、左右對立,當然是可以預見的走向。然而就相關性而言,二者其實是“互為因果”的關系——由于政治極化、左右對立的邏輯,墨西哥和厄瓜多開始了系列外交攻防戰,釀成這起事件;反過來,這起事件對于拉美各國、政黨之間左右意識形态、政治鬥争更新,也起到了“添柴加火”的作用。

從這個意義來說,即便沒有這起事件,拉美不同國家、左右不同陣營也很難放下歧見、走向團結。君不見,2022年底洛佩斯就不認可秘魯對時任總統卡斯蒂略的彈劾,否認繼任總統迪娜·博盧阿特的合法性;極右翼人物米萊在去年當選阿根廷總統後,洛佩斯和哥倫比亞左翼總統古斯塔沃·佩特羅便多次與其隔空交火,從政策批評上升為人身攻擊,結果因為米萊大罵佩特羅為“恐怖主義殺手”,導緻哥倫比亞召回駐阿大使,成為不大不小的外交風波。

其實反過來看,厄瓜多硬闖墨使館、引發“斷交危機”,恰恰檢驗了分歧衆多的拉美諸國是否還有“共同的底線”,而多數國家的反應給出的答案應該是肯定的:阿根廷政府并沒有因為和厄政府意識形态接近而“拉偏架”,與古巴、哥倫比亞等左翼執政國家一樣予以譴責;參加美洲國家組織緊急會議,也展現出拉美國家至少存在兩個基本共識——國際外交公約不能侵犯,對話解決争端才是正道。

宏觀上看,拉美此起彼伏的“粉紅浪潮”、“右翼回潮”不會有根本性改變,期待“鐵闆一塊”式的團結并不現實。然而如果能妥善解決厄墨外交沖突,幫助拉美各國政府在保留但擱置分歧的同時,鞏固“底線共識”,或許是此次烈度罕見的地區外交事件最寶貴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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