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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說:決戰前夜(4~4)

作者:愚者故事彙
海明威短篇小說:決戰前夜(4~4)

“我們誰不是打了一天呢。我其實隻是想問問,難道我們的坦克真的已經不頂用了?”

“已經不太頂用了。不過他還是不錯的。”

“我看他也錯不了。看上去就是個好樣兒的。他們那邊掙多少錢?”

“十個比塞塔一天,”我說。“現在他領中尉的饷了。”

“給西班牙人去當中尉?”

“對。”

“我看他肯定瘋了。要不就是有政治色彩?”

“他有政治色彩。”

“哦,是這麼回事,”他說。“那就怪不得了。嗨,阿秃,你飛機沒了尾巴,風壓又是那麼大,跳傘不容易,一定夠你受的吧?”

“可不是,同志,”阿秃說。

“你當時是怎麼個感覺呢?”

“我當時腦子動得一刻兒也沒有停過,同志。”

“阿秃,那架‘容克’機裡有幾個人跳了傘?”

“四個,”阿秃說,“機組人員總共是六個。駕駛員肯定給我打死了。我當時就注意到他馬上停止了射擊。還有個副駕駛兼機槍手,我看十之八九也讓我給撂倒了。證據是他也停止了射擊。不過這也可能是機槍太燙的緣故。反正隻有四個人跳了傘。要不要我把那個情景講給你們聽聽?我講起來包你還蠻好聽呢。”

他這時已經在床上坐下了,手裡端着一大杯香槟酒,紅紅的腦袋紅紅的臉,都是汗津津的。

“怎麼誰也不來跟我幹杯呀?”阿秃問道。“還望同志們都為我幹一杯,幹了杯我再把這絕頂吓人,也絕頂美妙的場面講給你們聽。”

我們都幹了杯。

“我都說到哪兒啦?”阿秃問道。

“還說呢,我看你喝得都糊塗啦,”一個飛行員說。“還絕頂吓人、絕頂美妙呢——别開玩笑啦,阿秃。也真怪了,我們怎麼都會來聽你的。”

“我一定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阿秃說。“不過我先得再來一杯香槟。”我們為他幹杯的時候他那一杯也早已一飲而盡。

“他這樣喝下去要醉倒的,”另一個飛行員說。“給他倒個半杯吧。”

阿秃一口就喝幹了。

“我一定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他說。“讓我再喝點兒。”

“我說,阿秃,你别這樣拼命喝好不好?有句話可得跟你說清楚。你這幾天是沒有飛機可飛了,可我們明天還得上天,這好玩是好玩,可也不是鬧着玩兒的。”

“我的報告已經上去啦,”阿秃說。“到了機場你們就能看到我的報告了。機場上一定有一份的。”

“好了,阿秃,快别噜蘇了。”

“我總會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的,”阿秃說。他眼睛幾次閉上了又睜開,然後又沖着阿爾叫了聲:“嗨,聖誕老人同志。”這才又繼續說:“我總會詳詳細細講給你們聽的。同志們,你們隻要聽着就是了。”

于是他就講了。

“這真是新鮮極了,精彩極了,”阿秃說着,把杯子裡的香槟一口喝幹。

“别再胡鬧啦,阿秃,”一個飛行員說。

“我的感受真是深刻,”阿秃說。“真是絕頂深刻。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我們回阿爾卡拉去吧,”一個飛行員說。“這個紅皮腦袋一時還清醒不過來呢。骰子還要不要擲下去?”

“他會清醒過來的,”另一個飛行員說。“他這不過是情緒過于激動罷了。”

“你們在數落我是嗎?”阿秃問道。“共和國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我說,聖誕老人,”阿爾說。“那到底是怎麼個情景?”

“你也要來問我?”阿秃對他瞪大了眼睛。“連你也要來問我?你難道從來沒有上過火線嗎,同志?”

“沒有呢,”阿爾說。“我這眉毛可是刮臉的時候不小心給燈火兒燒掉的。”

“耐心點兒嘛,同志,”阿秃說。“這個新鮮、精彩的場面我會詳詳細細講出來的。要知道,我不但是個飛行員,還是個作家呢。”

他說着還直點頭,表示自己所說确實一點不假。

“他專給密西西比州默裡迪安城的《百眼神報》寫文章,”一個飛行員說。“一直沒有停過。人家又不能叫他别寫。”

“我有當作家的天才,”阿秃說。“我有新穎獨到的描寫才能。我有一份剪報,可惜已經丢了,那報上就說我有這種才能。現在我可要開始詳詳細細講啦。”

“好吧。你說到底是怎樣的情景?”

“同志們,”阿秃說。“那情景可真是沒法形容。”說着又把酒杯伸了出來。

“我跟你們說什麼來着啦?”一個飛行員說。“他這糊塗病一個月裡好不了。永遠也好不了了。”

“你呀,”阿秃說,“你這個小晦氣精!好吧,我講。當時我的飛機側身一轉彎飛開了,我向下一望,可不,那家夥在直冒煙了,不過還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航向,想往山的那邊飛去。那家夥高度跌落很快,我就拉起來爬到高空,再次向它發動俯沖。那時我還有僚機掩護,隻見那架敵機身子一歪,煙冒得加倍厲害了,随後座艙門就打開了,裡面望去真像座鼓風爐的爐膛一樣,跟着他們就開始跳傘了。我那時早已來了個半滾,從下面迅速拉起飛開了,我回頭向下望去,見他們一個個從機艙裡鑽出來,穿過這鼓風爐的爐門,跳出去逃命,降落傘一打開來,看去就像一朵朵奇大奇美的大喇叭花開了花,那架敵機這時已成了一大團烈火,一個勁兒打轉,真叫人大開了眼界,四頂降落傘在天空中緩緩劃過,那個壯觀也是天底下沒有第二份的,後來一頂降落傘邊上着了火,傘一着火那人就很快掉下去了,我正看着他時,隻覺得邊上掠過一連串子彈,緊跟着就來了‘菲亞特’,又是子彈又是‘菲亞特’,一陣接着一陣。”

“你真不愧是個作家,”一個飛行員說。“你應該去給《空戰英雄》寫文章。你可不可以爽爽快快告訴我到底怎麼啦?”

“行啊,”阿秃說。“我就告訴你。不過我不跟你說瞎話,那可真是個奇觀哪。我以前還從來沒有打下過這麼大的三引擎‘容克’機呢,我心裡真高興。”

“誰都高興的,阿秃。可你告訴我們到底怎麼啦。”

“好啊,”阿秃說。“我再稍微喝點兒酒,就告訴你們。”

“你發現他們的時候,你們自己是怎麼個情況?”

“我們原來是V形左梯隊編隊。一發現他們,我們就改為梯狀左梯隊編隊,開足了馬力向他們沖去,一直沖到差點兒撞上了他們,這才來一個橫滾飛開了。我們另外還打傷了他們三架。那幫‘菲亞特’卻一直躲在陽光裡。等到我獨自個兒在那裡溜野眼的時候,他們就撲過來了。”

“你的僚機都溜了嗎?”

“不。那得怪我。我要緊看好看,他們都飛走了。看好看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隊形呢。我想他們大概是重整了隊形又往前飛了。我不知道。你别問我。再說我也累了。我當時可得意呢。可現在我累了。”

“你是說困了吧。你醉糊塗了,困了。”

“我就是累了,”阿秃說。“處在我這樣的境地,累,總還是應該的吧。就算我是困了,也總不能說我不應該困吧。你說呢,聖誕老人?”他對着阿爾說。

“對,”阿爾說。“困有什麼不應該的呢。我自己就很困了。骰子還擲下去嗎?”

“我們得把他送到阿爾卡拉去,我們自己也得上那兒去報到了,”一個飛行員說。“怎麼啦?你輸錢了?”

“輸了一點。”

“你還想來一次翻翻本看是嗎?”那飛行員問他。

“我賭一千,”阿爾說。

“我來奉陪,”那飛行員說。“你們那裡錢掙得不多吧?”

“不多,”阿爾說。“我們錢掙得不多。”

他把那張一千比塞塔的鈔票往地上一放,拿起骰子合在兩個手心之間,咔嚓咔嚓搖了又搖,然後啪的一聲扔在地上。兩個都是一點。

“要來的話可以再來,”那飛行員收起鈔票,望着阿爾說。

“不來了,”阿爾說。他站了起來。

“缺錢花嗎?”那飛行員問他。眼光裡滿含着好奇。

“用不着了,”阿爾說。

“我們得快些趕到阿爾卡拉去了,”那飛行員說。“改天晚上我們還要來玩它一場。我們要把弗蘭克跟另外一些弟兄都一起拉來。我們可以好好玩它個痛快。要不要搭我們的便車回去?”

“對。要搭車嗎?”

“不用了,”阿爾說。“我走回去。反正大街盡頭就是。”

“好吧,那我們要到阿爾卡拉去了。有人知道今兒晚上的密碼嗎?”

“啊,汽車司機肯定知道。他天黑以前去過,肯定聽說了。”

“來吧,阿秃。你這個醉得隻想睡覺的酒鬼。”

“我才不是呢,”阿秃說。“我說不定還能當個人民軍隊的王牌飛行員呢。”

“要當王牌飛行員得打下十架飛機——就算意大利飛機也算。你才打下了一架呢,阿秃。”

“我打下的不是意大利飛機,”阿秃說。“是德國飛機。你沒有看見呢,當時機艙裡燒得那個厲害啊。真是熊熊的一片火海。”

“把他扶出去,”一個飛行員說。“他又在為密西西比州默裡迪安城的那家報紙寫文章了。好啦,再見啦。多謝你讓我們用你的房間。”

他們一一握過手,就走了。我送他們到樓梯口。電梯已經停駛,我就看着他們走下樓去。阿秃讓人一邊一個扶着,腦袋慢悠悠一點一颠的,已經在打盹了。他此刻可真是隻想睡覺了。

跟我一起拍電影的那兩位還在他們的房間裡修理那架壞了的攝影機。那可是個細活,挺費眼力的。我問了聲:“你們看能修好嗎?”那個高個子說:“行,準能修好。不修好也不行啊。我現在發現有個部件裂開了。”

“來了什麼客人?”另一個問。“我們一直在修理這架要命的攝影機。”

“是些美國飛行員,”我說。“另外還有一個坦克手,以前跟我認識的。”

“有趣嗎?我來不了,真遺憾。”

“不錯,”我說。“相當有趣。”

“你該去睡了。我們明天都得起早。早上起來沒有精神可不行啊。”

“這架攝影機還有多少要修?”

“瞧,又壞了。這種彈簧可真要命。”

“讓他去修吧。我們好歹得修好了再睡。你明天幾點鐘來叫我們?”

“五點鐘怎麼樣?”

“好吧。天一亮就來叫好了。”

“明天見。”

“Salud!好好睡一覺吧。”

“Salud,”我說。“我們明天還得再往前靠近點兒。”

“對,”他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得盡量靠近些。很好,都想到一塊兒了。”

回到房間裡,見阿爾臉對着燈光,已經在大椅子裡睡着了。我拿條毯子替他蓋上,他卻醒了。

“我要去了。”

“就睡在這兒吧。我替你把鬧鐘撥好,到時候會叫醒你的。”

“萬一鬧鐘出了毛病呢,”他說。“我還是去的好。我可不能遲到哇。”

“真遺憾,你輸錢了。”

“他們反正遲早總會弄得我光了屁股的,”他說。“這班家夥擲骰子賭起錢來手段才叫毒呢。”

“那最後一盤骰子是你擲的嘛。”

“他們也有毒招呀,就是一直盯着你下注,叫你輸光才完。這班家夥也真叫人弄不懂。我看他們錢也不會掙得太多。一個人要是為了錢而賭錢的話,我看他的錢就總是不夠他賭的。”

“要我陪你走回去嗎?”

“不了,”他說着就站起身來,把他那把系着绶帶的大号科爾特槍扣好,那是他吃過了飯又來擲骰子的時候摘下的。“不必了,我現在覺得很好了。我又能看到前途了。人隻要能看到前途就好。”

“我倒很想去走走。”

“别去了。好好睡一覺吧。我走了,戰鬥打響以前還可以讓我足足睡上五個鐘頭。”

“這麼早就幹?”

“是啊。天還不亮,你們電影也拍不成。你還是多睡會兒吧。”他從皮上裝裡取出一隻信封,放在桌子上。“請你把這些東西收好,給我在紐約的兄弟寄去。他的位址在信封的反面寫着。”

“好。不過我看不會有寄去的必要。”

“是啊,”他說。“暫時大概沒有這個必要。不過裡邊有些照片什麼的,他們也許要留個紀念。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妻子。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他從口袋裡取了出來。照片夾在他的身份證本子裡。

照片上是一個淺黑膚色的漂亮姑娘,站在湖邊的一隻劃船旁。

“那是在卡茨基爾山區[23]照的,”阿爾說。“可不是,他的妻子長得挺漂亮的。她是個猶太姑娘,一點不假,”他說。“不說了吧,免得我再漏出些什麼洩氣話來。再見了,老弟。放心吧。我不跟你說瞎話,我現在覺得很好了。今天下午出來的時候我心裡的确不大好過。”

“讓我陪你去走走。”

“不用了。你回來還要經過西班牙廣場,弄不好要碰上麻煩的。那裡的崗哨有的一到晚上就疑神疑鬼的。再見了。明兒晚上我們再碰頭。”

“這樣說才像句話。”

頭頂上的房間裡,馬諾麗塔跟那個英國人的聲響很大。由此可見她并沒有被逮捕。

“對。這樣說才像句話,”阿爾說。“不過,有時候不過上三四個鐘頭還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他這時已經把那頂加墊皮護頂的皮防護帽戴上了,是以看去臉色黑沉沉的,我注意到他的眼下還有兩個烏黑的眼圈。

“明兒晚上我們在奇科特酒吧碰頭。”

“好的,”他說,卻避開了我的眼光。“明兒晚上在奇科特酒吧碰頭。”

“幾點呢?”

“得,話說到這兒就可以了,”他說。“明兒晚上在奇科特酒吧碰頭。幾點就不一定要說定了。”說完便出去了。

你要是不很了解他的為人,也沒有見過他明天要去進攻的那一帶地方是怎麼個地形,你一定會當他為什麼事生了很大的氣。我看他内心有個角落也确是在生氣,生了很大的氣。讓人生氣的事情多得很,自己要去白白犧牲便是其中的一條。不過話得說回來,既然要去進攻,恐怕還是心中憋着那麼股氣最好!

* * *

[1] 所謂“村舍”,在海明威的其他小說中有過一個說明,說原先是郊外的“皇家獵舍”。

[2] 摩爾人是八世紀初進入西班牙的柏柏爾人的後裔。佛朗哥曾招募了大批摩爾人充當叛軍。

[3] 裡夫人是柏柏爾人的一支。

[4]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個重大戰役。索姆河在法國,1916年法國的福煦将軍為減輕凡爾登方面所受的壓力,發動索姆河之戰,遭受慘重損失。

[5] 拉爾戈·卡瓦列羅(1869—1946),西班牙勞工領袖,1936—1937年任總理。

[6] 即塞缪爾·龔帕斯(1850—1924),美國工會運動的保守上司人。曾任美國勞工聯合會主席。

[7] 約翰·盧埃林·劉易斯(1880—1969),美國勞工領袖。産聯主要建立人、首任主席。

[8] 卡爾·克勞塞維茨(1780—1831),德國著名軍事理論家。

[9] 西班牙語:賽馬場。

[10] 亨利的昵稱。

[11] 這是西方人的一個古老的迷信,認為說了不吉利的話,隻要摸摸木頭或敲敲木頭,就可避兇趨吉。

[12] 摩洛哥北部港口,與直布羅陀相對。

[13] 聖塞巴斯蒂安,古羅馬的衛隊長,早期的基督教徒,因在軍隊中傳播基督教,被皇帝下令綁在樹上,亂箭射之而未死,後終被亂棍打死。被認為是射手的保護神、士兵的保護神。

[14] 阿爾很可能是存心開玩笑,因為“B.F.”有個意思是大傻瓜,“斯洛布”有個意思是飯桶。

[15] 西班牙語:軍需部。

[16] 西班牙語:敬禮,同志。

[17] “焦油腳”是美國人給他們北卡羅來納州人起的綽号。

[18] 都是紐約的著名餐館。

[19] “在河裡”(亦作“在河裡又沒槳”,見下文)是一句俗語,有“處境困難”、“毫無辦法”或“動彈不得”之意。亨利一時沒有領會,錯誤地從字面上去了解這句話了。

[20] 意大利制造的飛機。

[21] 指專供指揮官及參謀人員乘坐的車。

[22] 舌頭不聽使喚,把“西班牙話”說成了“牙班西話”。

[23] 在紐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