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曹然
當地時間2024年2月6日，在一次突發的直升機事故中，作為駕駛員的智利前總統皮涅拉遇難。這是自2010年導緻波蘭總統遇難的斯摩棱斯克空難發生以來，第一次有（前）國家元首在空難中身亡；更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前）國家元首在親自駕駛航空器時遇難。
某種意義上，“創紀錄”的死亡“符合”皮涅拉的傳奇人生。在南美洲政壇，他以熱衷冒險、固執己見知名，在位時争議不斷、支援率低迷，不容于左右兩翼，下野後卻時常被各方提起，成為一次次拯救智利于危難的“孤膽英雄”。
一個流傳于南美洲主流媒體報道中的“目擊者說法”是：2月6日下午，當皮涅拉感到身體不适、開始失去對直升機的控制時，他設法穩定住了直升機，并要求同在機上的三名親友跳下去，然後自己駕駛直升機沖向了湖面。
空難發生後，目擊者說法往往會被證僞。但這種“最後的傳說”，反映出了智利乃至南美洲社會對皮涅拉的蓋棺定論。“曆史将告訴我們，這位前總統是該國過去五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中最重要的右翼政治家。”阿根廷最大報紙Clarín寫道。
圖/視覺中國
高齡前總統的“危險愛好”
綜合初步調查報告及當地媒體報道，2月6日，皮涅拉一行人從皮涅拉位于智利第三大湖蘭科湖北岸的住所出發，乘直升機抵達蘭科湖南岸一位老朋友的别墅。
共進午餐後，下午2時57分，皮涅拉駕駛他的羅賓遜R66私人直升機在大雨中起飛，準備穿越湖面回家。起飛僅幾分鐘，直升機墜入水中。飛機上的三名乘客全部幸存，但駕駛員皮涅拉因撞擊失去意識，未能解開自己的安全帶，不幸遇難。
出身豪門、家資巨富的皮涅拉，是資深的直升機愛好者。事故發生後，智利媒體一度未能确認他駕駛的是近年購入的、注冊号為CC-DGV的藍色R66直升機，還是以前擁有的注冊号為CC-PHP的白色R44直升機。
這兩款直升機均由羅賓遜公司出品，以操作簡單及高保值率受到私人客戶群體的青睐。R44自1999年以來一直是全球最暢銷的通用航空直升機，R66作為采用渦輪動力發動機的R44更新型号，也很快成為全球最暢銷的渦輪動力通航直升機。至2020年，R66全球傳遞已超過1000架。
高傳遞量也意味着R44和R66發生的事故總量較多。專業網站Air Safety Network共記錄了R66自2007年首次傳遞以來的事故87起，57人因這些事故身亡。航空專業媒體Air Facts稱，絕大多數事故都和飛行員的經驗不足及操作失誤有關，不專業的私人直升機擁有者造成的事故，占到該型直升機事故的大多數。
2004年，通過好朋友、後來成為多米尼加共和國外交部長的安德烈斯·納瓦羅的介紹，皮涅拉對駕駛直升機産生興趣，并在當年獲得執照。不過，他的教練後來對外界透露，皮涅拉大多數時間是自學的。“他非常忙碌，（學習時）有時缺席，有時隻呆15分鐘。”該教練說，皮涅拉隻完成了規定的40小時教育訓練中的16小時，“我以為他不會通過執照考試。”
“自學”的皮涅拉很快就“出了洋相”。2011年，還在總統任内的他，駕駛R44直升機和納瓦羅一起前往蘭科湖度假時，因燃油耗盡迫降在高速公路上。該事件遭到反對黨議員的猛烈抨擊，稱“總統職位不是讓你拿來玩直升機的”。不過這并未影響皮涅拉的支援率。
2022年卸任總統後，皮涅拉終于可以自由地駕駛直升機玩樂，他身邊也逐漸形成一個熱衷駕駛直升機的南美洲知名人物圈子。值得注意的是，這其中包括著名的阿根廷賽車手兼石油大亨古斯塔沃·德利亞安東尼。
然而，2023年11月26日，德利亞安東尼駕駛自己的R66直升機在阿根廷巴拉那河上墜機，機上三名乘客幸存，71歲的德利亞安東尼身亡。該事故的最終調查報告尚未釋出，但專業媒體多認為事故和德利亞安東尼在水面上的“魯莽駕駛”有關。
如今，一段被智利媒體證明的視訊顯示，在2月6日墜機前，皮涅拉的直升機正飛過蘭科湖湖面。雖然濃雲密布，但直升機在雲下飛行，似乎具備較好的目視飛行條件。作為小型直升機，R66的飛行受天氣影響較大，以往發生過多起因大風、暴雨等極端天氣機毀人亡的事故。皮涅拉發生事故當天，天氣是否滿足飛行條件，尚未可知。
“羅賓遜直升機非常可靠，但和任何單引擎小型直升機一樣，這是一個脆弱的飛行器。如果前總統在不适當的時候起飛，肯定會讓情況變得複雜。”事故發生後，一位資深直升機飛行員對智利媒體說。
墜機前視訊截圖
“一個懂得政治法則的人”
皮涅拉遇難後，南美洲左右兩翼的政治人物同聲哀悼。極右翼的巴西前總統博索納羅稱他和皮涅拉是“為了國家進步和人民福祉的盟友”，左翼的巴西現任總統盧拉則回憶道，他和皮涅拉總能進行“很好的對話”。
“我們從來沒有相同的想法，但我們始終因高度尊重的關系而團結在一起。”另一位左翼人物、阿根廷前總統基什内爾寫道，“他（皮涅拉）是一位右翼但非常民主的人。我深深記得我們在智利相遇時他表現出的幽默感和他家人帶來的溫暖。”
古巴總統迪亞斯-卡内爾也在第一時間對皮涅拉遇難表示哀悼。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則在悼念時憶及皮涅拉在“支援烏克蘭方面的堅定立場”。
事實上，人們很難用傳統政治光譜定性皮涅拉。這和智利複雜的政治史相關。1973年，智利陸軍總參謀長皮諾切特在美國政府支援下發動對左翼阿連德政府的血腥政變，就此開啟長達近30年的軍事獨裁。
和同時代的智利政客一樣，皮涅拉在皮諾切特的陰影下成長。他出身于不滿皮諾切特軍事獨裁的政治望族，卻在哈佛大學讀書時潛移默化地接受了皮諾切特政府造就智利經濟高速增長的發展思路。
上世紀80年代起，商人皮涅拉積極參與反對皮諾切特的政治運動，最終在1988年的全民公投中投下拒絕皮諾切特繼續執政的一票。這成為他在後皮諾切特時代團結智利各黨派、在2010年和2018年兩次勝選總統的政治資本，但也在他和右翼盟友間劃下了抹不去的裂痕。
即使皮涅拉延續了右翼支援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在輿論攻擊下依然任用有獨裁“污點”的右翼部長，許多右翼政客還是覺得，皮涅拉“本質上不是一個右翼”。這并不冤枉他：皮涅拉在氣候變化、性少數權益保護等問題上的立場都可以被歸入左翼。他遇難後，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專門回憶了皮涅拉在推動COP25達成協定時發揮的關鍵作用。
和南美洲的許多政治名人一樣，皮涅拉是典型的“政治強人”。獨斷專行一度為他赢得了政治聲望。2010年科皮亞波礦難期間，他拒絕了所有顧問關于“不要冒政治風險堅持救援”的建議，決定進行一次沒有成功先例的搜救冒險，最終在礦難發生70天後将33名被困者全部救出，創造紀錄。
以同樣的決斷，他展開了2010年大地震和海嘯後規模宏大的重建複蘇計劃，并在2020年新冠疫情發生後力推智利成為全球最早實作全民疫苗接種的國家之一。皮涅拉遇難後，聚集在他家門口的悼念群眾們談得最多的，還是這幾次“拯救”。
然而，皮涅拉的失敗同樣緣于獨斷。他的第二個總統任期幾乎是在動蕩中度過的。面對全民抗議，他使用起了皮諾奇特式的戰争語言，大談政府和群眾的對立是“國家和敵人交戰”。他似乎不畏懼觸碰智利社會最敏感的神經，但也是以失去了幾乎所有人的支援。
對皮涅拉個人而言，他更難以釋懷的是引發動蕩的經濟危機。身為哈佛經濟學博士，皮涅拉平生以經濟學家自诩，卻無法帶領智利從長期經濟衰退中脫困。
2019年提高公共交通成本的小幅度改革導緻全國騷亂，讓皮涅拉不得不放棄舉辦可以極大提升智利國際影響力的亞太經合組織上司人非正式會議和COP25大會。随後到來的新冠疫情，更澆滅了皮涅拉經濟改革成功的可能性。
2021年，左翼候選人博裡奇在大選中赢得創紀錄高票，标志着皮涅拉及其代表的右翼執政周期終結。不過，2023年以來的民調顯示，随着群眾逐漸意識到智利的長期經濟困境并非由皮涅拉一手造成，其個人支援率已經回升到當選總統時的水準。
不過，随着智利政治向左右兩翼轉向，屬于“中間派”皮涅拉的時代已經結束。Clarín評論道，皮涅拉是一個“懂得政治法則的人”。他無心出山。當77歲的老朋友盧拉再次當選巴西總統時，皮涅拉正忙于經營自己的商業版圖和享受駕駛直升機的樂趣。直到2024年2月6日下午，這項業餘愛好斷送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