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rabhu Mallikarjunan
編輯/漆菲
一年半前，南亞島國斯裡蘭卡處于劇烈動蕩之中——加油站大排長龍，商店貨架上空空如也，百姓走上街頭抗議示威，警察粗暴地對待示威者。
2022年6月，科倫坡一處加油站，人們排起長隊等待加油。當時斯裡蘭卡正陷入經濟危機，燃料短缺。
2022年4月，斯裡蘭卡政府宣布破産，在政治動蕩和貨币危機中努力擺脫暫停償還外債的窘境。國家破産使斯裡蘭卡陷入自75年前獲得獨立以來最嚴重的糧食、燃料和電力危機。
憤怒的群眾沖進時任總統戈塔巴亞·拉賈帕克薩的官邸并迫使其離任，斯裡蘭卡的局勢随之出現積極轉變。曾經混亂的街道重制平靜安甯的景象，加油站不再排隊，長期的停電已成為過去時。
眼下，斯裡蘭卡人似乎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國際貨币基金組織（IMF）的評估顯示，斯裡蘭卡經濟在經曆連續六個季度的負增長後出現轉折。該組織去年3月準許30億美元的财政援助後，斯裡蘭卡的經濟持續複蘇。在現任總統拉尼爾·維克拉馬辛哈的上司下，斯裡蘭卡2023年第三季度的實際國内生産總值（GDP）同比增長1.6%。
斯裡蘭卡總統維克拉馬辛哈。
世界銀行在今年1月釋出的《全球經濟展望》報告中稱，斯裡蘭卡經濟今年有望步入正增長軌道，GDP預計将增長1.7%。
國際貨币基金組織亞太部斯裡蘭卡進階代表團團長彼得·布魯爾在最近的新聞釋出會上說：“必需品短缺已經緩解，通貨膨脹得到控制。”但他亦指出，挑戰仍然存在，“因為這些改善需要轉化為斯裡蘭卡人民的生活條件的提高”。
突突車司機一日三餐難保
雖然國家整體的經濟狀況暫時讓人松一口氣，但能否吃得起飯在斯裡蘭卡依然是一個嚴峻挑戰。對突突車（三輪摩托）司機克裡什納皮拉·穆拉利哈蘭（Krishnapilla Muralidharan）來說，他的生活正變得舉步維艱。
斯裡蘭卡北方省沿海城市賈夫納，開突突車的司機穆拉利哈蘭正在努力維持生計。拍攝：Prabhu
54歲的穆拉利哈蘭生活在斯裡蘭卡北部省首府賈夫納，這裡的居民多為泰米爾人。他向《鳳凰周刊》介紹，當地基本生活用品的價格比過去提高了兩到三倍。“半升牛奶從60盧比飙升到150盧比（1斯裡蘭卡盧比約合0.022元人民币），大米價格從每公斤150盧比翻了一番，烹饪用的瓦斯價格更從1900盧比飙升到驚人的4750盧比。”
經濟危機侵蝕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家人從原本的每日三餐，變成每天争取吃到兩餐。他的妻子在七年前因病去世，留下兩個正在上學的女兒和一個兒子，眼下他正在讓孩子們知道，能夠吃到兩餐已是來之不易。
作為一名突突車司機，穆拉利哈蘭面臨是否打表的兩難境地：使用計程表掙的錢根本不夠家庭開支，不打表雖然可以多收費，但也可能被警察處以2000斯裡蘭卡盧比（約合44元人民币）的罰款。這直接影響到他作為單親父親供養家庭的能力。
自身健康狀況也讓穆拉利哈蘭倍感擔憂。他患有糖尿病，之前為了做手術曾住院将近一個月。住院治療期間，他的家庭收入一度難以為繼。
根據斯裡蘭卡統計部2023年的一份家庭調查，99.1%的斯裡蘭卡人每月平均支出有所增加，最常見的原因是食品支出增加。為了應對這個問題，近60%的人減少了食物用量，其他人則說，他們會根據收入相應減少支出。
斯裡蘭卡非政府組織“無聲之聲基金會”（Voice for Voiceless Foundation）全國總監阿卡什·摩西（Akash Moses）向《鳳凰周刊》坦言，這場持續危機迫使人們每天隻能吃兩次咖喱和兩餐飯。“如果說2022年人們關心的是有沒有足夠的食物，目前則是能否吃得起蔬菜。群眾普遍的應對政策是求生存，他們首先要確定的是家庭用電和用水，而不是營養的攝入。”
塞爾萬說，如今隻有富裕階層才能買得起蔬菜。拍攝：Prabhu
眼下，許多中産階級家庭已滑落到貧困線以下。尤當各種補貼被取消後，去年電費飙升了65%。根據世界銀行的資料，這種情況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該組織在去年一份報告中稱：“由于家庭生計面臨多重風險，斯裡蘭卡未來幾年的貧困人口預計将保持在25%以上。”
總統維克拉馬辛哈今年1月1日宣布，“去年财政收入達到3.1萬億盧比，占國内生産總值的12%。到2024年，我們設定的目标是實作4.2萬億盧比的财政收入，這就需要修改增值稅。”
自今年1月開始，斯裡蘭卡政府将增值稅（對商品征收的增值稅）從之前的15%提高至18%，大部分之前可享增值稅豁免的商品如今也需要課稅。這進一步加劇了低收入人群面臨的挑戰，導緻債務潮上升。
“物價飙升300%，收入卻停滞不前。”摩西指出，受影響的人不僅僅局限于低收入群體，每個人都難以幸免。他建議采取自上而下的方法，對富人多征稅，對窮人少征稅，但他同時認為，由于政府預算有限，實施這些措施并不容易。
38歲的塔米茲·塞爾萬（Tamizh Selvan）在首都科倫坡經營一個蔬菜攤，他的生意同樣面臨挑戰。他說，現在隻有富人才能吃得起蔬菜，窮人和中産階級根本沒錢買菜。
2023年3月，科倫坡的蔬菜小販在大街上等待顧客。圖源：路透社
由于新冠疫情和燃料危機，塞爾萬之前的蔬菜零售業務屢遭不順，後來他成了一名流動攤販。他說，危機期間自己損失了近60萬盧比，後來從各處借了2000萬盧比，以維持生計。
為了償還這筆債務，他在賣蔬菜的同時找體力活幹。過去一年中，他每天的收入從2000盧比小幅增加至3000盧比。
塞爾萬來自中央省馬特萊市，家中有年幼的孩子和年邁的嶽父母，作為這個六口之家的唯一經濟支柱，他必須精打細算過日子。“别看我整天賣洋蔥，但我的家人卻根本吃不起。”他告訴《鳳凰周刊》，“每天的花銷明顯增加了，特别是早餐，從150盧比增加到350盧比。這不是很奇怪嗎？同樣的飯，現在需要花更多的錢。”
斯裡蘭卡科倫坡，蔬菜攤販塞爾萬以賣洋蔥為生，卻無力購買洋蔥。拍攝：Prabhu
他将每天的花銷限制在500盧比，努力確定家裡每個人每天能吃上三頓飯。他在科倫坡跟别人合租，每月的房租為5000盧比。蚊子叮咬給他帶來一些麻煩，滅蚊也需要額外的花費。
塞爾萬說，出售同樣數量的蔬菜，現在的收入是過去的兩倍，但利潤卻沒有增加。他強調，雖然有些人能夠保證一日三餐，但更多人過着跟他一樣窘迫的日子。
他對該國政客們能否解決這些問題表示懷疑，“他們對群眾生活的擔憂隻有在選舉年承諾免費贈品時才會出現”。他預計，今年9月選舉後政府可能會繼續增稅，這将會進一步加重像他這樣的人的負擔。
斯裡蘭卡中央省努沃勒埃利耶，周末的某個蔬菜市場，隻有少數顧客光顧。
人才流出，醫療體系陷困境
根據世界銀行去年4月釋出的簡報，斯裡蘭卡的貧困率從2021年的13.1%上升到2022年的25.6%，預計未來幾年仍将保持在25%以上。
雖然貧困在各行業都普遍增加——城市和農村人口的貧困水準分别增加了三倍和兩倍，2022年分别達到15%和26%——種植園行業（在茶葉、橡膠和咖啡産區生活和工作的人）的情況仍是最糟的，出現了最高程度的貧困，超過一半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專家們認為，推出旨在糾正整體失衡、促進長期複蘇和增長的改革，會在短期内進一步影響貧困水準。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代表阿蔔杜勒·拉西姆·西迪基（Abdur Rahim Siddiqui）說：“貧窮的後果之一是營養不良。面對收入上的限制，貧困家庭不得不在食物的攝入上做出妥協，包括食物的數量和品質。”
這場危機對各個群體人口的影響不一，糧食危機主要影響了種植園行業、日薪工作者和以社會援助項目作為主要收入來源的家庭。西迪基直言，随着該國擺脫經濟危機，減輕對最弱勢群體的負面影響至關重要。
統計部門的調查結果顯示，斯裡蘭卡目前有54.9%的家庭負債。這意味着，斯裡蘭卡超過一半家庭有未償還的債務。值得注意的是，其中22.3%的債務來自為滿足日常糧食需求而獲得的貸款，說明人們在滿足基本生活需求方面嚴重資金不足。此外，17.0%的負債家庭将貸款用于建造或修複住宅。
債務高企也讓很多人不敢看病。斯裡蘭卡的政府檔案顯示，由于經濟危機，三分之一患者改變了治療方案，許多人更換了治療地點，隻有在疾病達到危重階段時才開始使用藥物。
查拉卡·卡韋拉特尼（Charaka Kaviratne）之前在科倫坡最大布料銷售公司之一MAS Holdings工作，經濟危機迫使他前往國外尋找工作機會。他申請了前往加拿大的通路簽證，并獲得一張工作簽證。
然而，在卡韋拉特尼離開後不久，由于母親心髒病發作，他被迫改變計劃。四年前他剛剛失去了自己的父親。盡管他渴望留在國外，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國照顧母親。除了心髒病，他的母親還被診斷出骨髓癌。
“盡管斯裡蘭卡的醫療是免費的，但醫療體系混亂，藥品短缺。”卡韋拉特尼向《鳳凰周刊》如此評價。此外，醫護人員的冷漠也是患者在治療過程中需面對的窘境之一。
斯裡蘭卡政策研究所經濟學家蘇尼馬裡·馬杜拉瓦拉（Sunimalee Madurawala）向《鳳凰周刊》指出，政府在醫療供應問題上付出了努力，但依然沒能找到一個全面的解決方案。她認為醫療部門面臨雙重挑戰，也就是目前的經濟危機和新冠疫情帶來的額外壓力。
新冠疫情已經使醫護人員身心俱疲，經濟危機的加劇導緻人員進一步不足。馬杜拉瓦拉指出，由于當地醫療保健部門薪酬較低，很多該領域的專業人士不得不前往國外尋求工作機會。人員流失帶來的後果是，無論公立醫院還是私立醫院，初級醫生在無法得到進階醫生充分指導和監督的情況下就開始行醫接診。
科倫坡一家醫院，人們正在排隊等待治療。拍攝：Prabhu
近期發生的醫生罷工使得情況更加複雜。馬杜拉瓦拉表示，今年恰逢選舉年，她不确定關乎醫療領域的決策到底是出于政治動機，還是真正出于對人民福祉的關注。談及食物攝入不足的問題，馬杜拉瓦拉認為它跟醫療問題一樣嚴重，因為斯裡蘭卡目前出現了有記錄以來最高的營養不良率，凸顯這一問題的嚴重性。
去年9月，總統維克拉馬辛哈在一次論壇上甚至要求發達國家向斯裡蘭卡提供補償，特别是那些聘用了該國醫生的國家。維克拉馬辛哈直言，由于人才流失，工業化程度較低的國家失去了“受過教育的勞動力”，進而導緻經濟困難，而人力資本是任何國家發展的關鍵要素。
人才流失的規模給斯裡蘭卡經濟複蘇留下令人擔憂的缺口——除了醫療人員之外，這個南亞國家還面臨IT、工程和服裝等諸多領域缺少專業人員的問題。“許多斯裡蘭卡年輕人回到家鄉後發現沒有适合他們的工作。是以，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這個國家，進而耗盡該國的人力資源。”該國諸多專家如此表示。
随着國内經濟逐漸複蘇，斯裡蘭卡的小商販們期待能早日恢複生計。拍攝：Prabhu
政府努力吸引外資和海外遊客
2022年危機最嚴重的時候，斯裡蘭卡成為20年來首個主權債務違約的亞洲中低收入國家。至今，該國仍有超過510億美元的外債，其中280億美元必須在2027年之前償還。
随着經濟邁上複蘇的道路，這個島國打算與中國重新談判其債務重組計劃。斯裡蘭卡欠中國的貸款總額約為68.5億美元，其中中國進出口銀行延長了39.92億美元的貸款期限。除了進出口銀行被列為雙邊債務的貸款外，中國國家開發銀行還向斯裡蘭卡提供了20億美元的定期貸款，來自國開行的剩餘貸款則被歸為“商業貸款”。
就在去年10月，斯裡蘭卡政府宣布與中國進出口銀行就債務重組的關鍵條款和原則達成一項“初步”協定，但沒有披露全部細節。
重整債務之際，中國也在持續擴大對斯裡蘭卡的直接投資。去年11月底，斯裡蘭卡準許中國石油化工集團在該國南部港口漢班托塔斥資45億美元興建一座煉油廠，這是斯裡蘭卡自2022年爆發經濟危機以來金額最大的單筆投資。
此前，中國招商局港口股份有限公司曾與斯裡蘭卡政府簽訂漢班托塔港口99年的租賃合同以及價值3.92億美元的港口物流倉儲中心建設合同。
斯裡蘭卡總理維克雷梅辛格今年1月在達沃斯向商界發表講話，呼籲投資者通過公私合作夥伴關系在可再生能源、農業現代化、旅遊、IT和基礎設施發展等領域尋找投資機會。最近的關于财政預算的演講中，他提議在漢班托塔、賈夫納、亭可馬裡、賓吉裡亞和康提建立新的投資區。為消除外國投資者的顧慮，斯裡蘭卡政府許諾，将取消各種投資限制并推進正在進行的經濟改革。
旅遊方面，斯裡蘭卡政府計劃吸引消費水準更高的遊客。2023年，斯裡蘭卡海外遊客達到近150萬人，旅遊業外彙收入預計超過20億美元。而在2024年1月前15天，超過10萬名遊客到訪該國，相較于2023年同期增加了一倍。
随着旅遊業逐漸複蘇，斯裡蘭卡的目标是2024年吸引230萬名海外遊客，并緻力吸引更多中國遊客前往旅遊。政府是以于2024年3月31日前向中國公民發放免費的入境旅行許可。憑借該許可，入境遊客可以在30天内兩次入境斯裡蘭卡。斯裡蘭卡旅遊局中國市場負責人Chinthaka Liyanaarachchi表示，從目前已有的預訂量來看，2024年赴斯裡蘭卡的中國遊客有望達到50萬人次。
去年年底，斯裡蘭卡旅遊局陸續在杭州、成都、深圳等地開展了系列中國區路演，不但推出全新品牌宣傳口号：“斯裡蘭卡，你會再來!”也推介了當地作為熱情島國“印度洋明珠”的豐富多彩的休閑及會獎旅遊資源，積極搶占中國出境遊市場佔有率。
此外，斯裡蘭卡政府還通過代号“正義”的反毒品行動逮捕了近3萬人。聯合國一些人權專家對此舉表示不滿，認為警方随意從邊緣化群體中逮捕數千名犯罪嫌疑人，并将其中數百人拘留在軍方管理的強制康複中心的做法十分不妥，并呼籲政府采取全面有效的措施應對毒品問題。
斯裡蘭卡經濟學家兼衛生政策研究所執行主任拉維·艾利亞（Ravi Rannan Eliya）認為，斯裡蘭卡的統治階層，不論執政黨還是反對派，普遍錯誤地認為經濟危機緣于政府在福利方面的過度支出，對此國際貨币基金組織已經予以反駁。
國際貨币基金組織在1月19日的會議上指出，維持改革勢頭、確定及時執行所有項目，對于重建信心并讓複蘇建立在人人受益的堅實基礎上至關重要。該組織警告，盡管國内債務重組的執行是一個重要裡程碑，但迅速完成與官方債權人的協定并與外部私人債權人達成解決方案依然至關重要。
“加快累進房産稅的征收，是確定公平分擔負擔，同時維持基于收入整合的關鍵。”國際貨币基金組織亞太部斯裡蘭卡進階代表團團長布魯爾表示，“在采取新稅收政策的同時，要加強稅收管理并打擊逃稅行為，使改革更具可持續性。”
（翻譯：朱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