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紅柯《大漠人家》

作者:齊魯青未了

老漢一大早就帶着孫子上路了。老漢扛一把鐵鍬,孫子拎一個“鮮橙多”瓶子。那瓶子挺大的,差不多跟孩子的胳膊一樣長,快挨到地上了,就像牽了一頭羊或一隻狗。

兩年前孩子的父親從一百多裡外的鎮上帶回一瓶真正的“鮮橙汁”,瓶口紮着尼龍繩子,爺爺連剪子都不用,爺爺的手跟熊爪一樣輕輕一扒拉,就把尼龍繩子撕掉了,爺爺換上牛皮繩子。家裡的牛呀狗呀都拴了一根皮繩子,牲畜和動物都挺喜歡這些皮繩子。有了皮繩子,它們就屬于村子了,不用人看着,它們自己會回到村子裡來。爺爺知道孩子的心思,爺爺就給瓶子紮上皮繩子。從那以後,井裡的水都是通過瓶子喝到孩子嘴裡,連飲用的水,孩子都要從瓶子裡倒出來。大人就滿足孩子的願望,讓他折騰。牲畜們也喝到了瓶子裡的水,孩子當着它們的面往木槽裡倒水,瓶子在孩子懷裡咕咕咕叫,又叫又跳,牲畜們高興呀,眼睛亮得跟寶石一樣。

裝滿水的瓶子沉甸甸的,孩子換了幾次手,拎過瓶子的手都拉長了,爺爺告訴孩子:“胳膊長了,你也就長大了,好好用你的力氣吧!”

孩子做起事來是不惜力氣的。媽媽就對爸爸嘀咕:“該讓他上學了,該讓他用腦子了。”爸爸把這個打算告訴爺爺。爺爺高興啊,上學是好事情嘛,爺爺笑呵呵的,胡子都抖起來了,皺巴巴的臉上一下擠滿了笑容,眼睛都沒了,房子都笑了起來,窗戶嗡兒嗡兒響,跟鳥兒抖動翅膀一樣,院子裡的白楊樹在高高的天空嘩嘩地鼓掌。媽媽受到感染,從前邊的房子裡過來了。孩子跟爺爺住在後邊,爸爸媽媽住在前邊,院子很大。

大漠人家,天高地闊,家家都是大院子,土坯或籬笆圍起來就是院子了。好幾年前,爸爸媽媽在一百多裡外的鎮上做小生意就很少回家了,前邊半拉院子靜悄悄的。爸爸偶爾回來一下,媽媽很少回來。鎮上熱鬧,也忙啊,爸爸這樣對爺爺講,爺爺當然相信了。鎮上肯定比村子裡忙,忙了好啊,說明活得好!爺爺就是這樣對爸爸說的。“不要把你媳婦忙壞了”。爺爺掃了爸爸一眼,意思是說你這個大男人應該更忙。這是孩子好多年以後才明白過來的道理。爸爸當時肯定沒明白過來,爸爸光知道嗯嗯地點頭,明白不明白光知道嗯嗯啊啊亂點頭,怪不得媽媽說他腦子有點不夠用。在村子裡爸爸還可以應付自如,到鎮上就不如媽媽活泛。

媽媽聽到爺爺爽朗的笑聲,媽媽就過來了。媽媽趁熱打鐵,明天就要把孩子帶走。“不是明年才上學嗎?”爺爺的聲音一下子就冷淡下來了。媽媽愣住了,老頭變得這麼快,媽媽措手不及呀,媽媽已經在生意場上闖蕩好幾年了,也沒防住這個蔫老漢。媽媽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媽媽就愣了那麼一下。

“明年上國小,今年上學前班呀,都六歲了,城裡的小孩兩三歲就搞學前教育了。”

“我的孫子嘛,我也要搞學前教育。”

媽媽沒吭聲,也沒生氣,臉上露出怪怪的笑容。爸爸說話了。在孩子的記憶裡,爸爸隻會說沒水準的話,媽媽總是把這種機會很巧妙地留給爸爸。這種沒水準的話在當地叫丢涼腔。且看爸爸丢涼腔。爸爸一下子來勁了,偏着腦袋問爺爺:“你咋搞學前教育嘛?學前教育要在正規的學校裡搞。”爺爺望着他這個傻兒子,爺爺的手沒閑着,一隻大炮一樣的莫合煙眨眼就卷好了,就噙到嘴上了,煙團都冒起來了。爺爺咳嗽了幾聲。隻要爸爸不吭聲,這個尴尬的場面就應付過去了。

爸爸來勁了,又把這個正規學校強調了一遍,爺爺隻好攤牌了,這正是媽媽所需要的。好多年以後孩子回憶當時的情景才感覺到氣氛有多麼緊張。那時他可是屁事都不懂,隻知道抱着黃狗玩兒。正是(又鳥)狗都煩的小小年紀,狗跟他一起受罪呢,隻要他在爺爺身邊,黃狗都躲遠遠的,他跟夥伴們玩兒的時候,黃狗就來勁了,就死纏着爺爺,抓緊這美好時光,盡情地跟老主人套近乎。狗在孩子屁股底下吱吱嗚嗚地哀叫,就像孩子在放臭屁,孩子滿臉壞笑,一點兒也意識不到大人們的遊戲。

在爸爸的追問下,爺爺隻好悶聲悶氣地說:“洋芋還沒收哩,我這乖狗娃是他爺的好幫手哩。”爺爺知道爸爸要說什麼,爺爺說完話就一門心思地摸乖孫子的腦袋。爺爺眼睛都閉上了,壓根兒就不理爸爸媽媽,那樣子就跟山神一樣,面無表情,根本聽不見爸爸說什麼。爸爸的腦子讓媽媽發動起來了,爸爸肯定要把話說出來了。“笤帚把大的娃娃能幹個啥,我晚走一天,一個晌午就把洋芋收了。”爺爺不吭聲,可爺爺的手停在孩子的頭頂,正好是天靈蓋,孩子的腦瓜子在爺爺的手裡一下子熱起來了,孩子說話了:“我跟爺爺種的洋芋,你來收呀?沒門兒!”爺爺的眼睛就睜開了,爺爺笑呵呵地把孩子抱在懷裡,連黃狗都抱起來了。爺爺真是個大爺,天地間最大的爺,很威嚴地掃了兩口子一眼。

“忙你們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帶着孫子走出村子。黃狗跟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它還要看家呢。

田野空蕩蕩的,玉米收了,棉花收了,葵花也收了,該翻的地翻過了,還有少量的玉米稈葵花稈孤零零地立在那裡。摘去了果實的莖稈發黃發黑,破破爛爛,就顯得孤單,其實它們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憔悴不堪。土地的前方出現沙丘。太陽慢慢升起來,沒有光,好像沒有睡醒。爺爺去年就告訴過孩子,那是太陽離得太遠。孩子一點也不覺得太陽遠,孩子一直對爺爺的話保持懷疑。孩子好幾次都在嘀咕:“明明是個窗戶嘛。”沙丘上的太陽就像剛剛打開的窗戶,好像是兩個離開村莊穿過田野奔向沙丘的人打開的。他們家的麥地、玉米地、葵花地都在村莊周圍,隻有洋芋遠離田野。村莊和大地都還沉睡着,爺爺就把他喊醒了。狗都在迷瞪着,他把瓶子裡的熱水往狗耳朵裡滴了幾滴,狗在夢中嗚嗚了幾下,又垂下了腦袋,好像挨了一槍再也醒不來了。

孩子懵懵懂懂地跟着爺爺走出村子,得了夢遊症一樣,爺爺揪他的耳朵,怕他跌倒。穿過田野快到沙土地帶的時候孩子才徹底地醒過來了,秋天的涼氣把他徹底地澆醒了。太陽正好貼在沙丘上。一老一少奔向太陽。太陽在無限地敞開着,一次一次地開着。孩子就問爺爺要是他還睡在房子裡天就亮不了啦。爺爺就說他懂事了。孩子都五歲了,孩子恨自己懂事太晚。爺爺就說,五歲六歲正是懂事的好時候。孩子還是不甘心,嫌爺爺把他叫得太晚,“去年你就該叫我了。”爺爺就笑了。

“那是太陽舔你狗子呢。”

“太陽咋不舔你的狗子呢。”

“爺爺這老狗子沒屎痂,太陽不願意舔。”

“我狗子上也沒屎痂呀。”

“你個巴郎子,滿狗子屎痂,屎痂厚得跟鍋盔一樣。”

“我沒有屎痂!”

孩子叫起來了,孩子憤怒了,孩子兩三歲的時候媽媽就教他用紙擦屁股,村子裡的小孩都用土塊石頭樹葉子胡亂對付呢,晚上睡覺前媽媽還要讓他洗屁股,洗過後才讓他到爺爺那邊去,媽媽還告訴他不要狗子狗子地叫,那叫屁股,不叫狗子,難聽死了。媽媽在鎮上做小生意學會了好多東西。可孩子跟爺爺待在一起還是一口一個狗子。孩子生氣了,就扒下褲子撅起屁股讓爺爺看。“有沒有?有沒有?”爺爺笑呵呵地拍拍他的小屁股蛋。“屎痂擦不掉也洗不掉,跟上爺爺早早起來,到地上走,多走,就掉光啦。”孩子還是氣呼呼的,爺爺就開導他,“屎痂多了好呀,離太陽近啊。”孩子嘟嘟囔囔:“我才不願意誰在我狗子後頭擠來擠去。”“那就跟着太陽狗子後頭跑。”

一大早,孩子就被爺爺叫醒了。孩子看到的太陽沒有狗子,孩子興奮得不得了。好多年以後孩子還能想起來一老一少在黎明的蒼穹下奔向太陽的情景,也就是在那天早晨,一雙神奇的眼睛從孩子心靈深處一下子躍上蒼穹之頂,俯視着大地上匆匆而過的老人和孩子,孩子驚訝得叫了一聲,他自己的眼睛在看他自己,這個發現才要命了,日複一日,就成了習慣,好多年以後,孩子才知道這是一個多麼好的習慣。隻有在蒼穹之上往下看的時候,沙丘上的太陽就成了一扇打開的窗戶。

爺爺說:“太陽離我們還遠着呢。”

天亮了,他們到了地頭。爺爺在地上挖一個坑,點上火,兩三根幹梭梭轟轟噴射火焰,驅趕寒氣。梭梭是沒有煙的,純一色的火焰,就像地底下奔出的一股子岩漿。孩子上學後看到火山爆發的圖檔就想到爺爺點燃的篝火。孩子守着火。爺爺開始挖洋芋。輕輕一刨,沙土底下就滾出結實渾圓的洋芋。孩子還記得第一顆洋芋露出來時所散發的涼飕飕的帶着土腥味的濕漉漉的芳香,孩子甚至想到了牛奶頭。

爺爺是一把好手,不會傷着洋芋的,可孩子還是強烈地感覺到洋芋飽滿的汁液。孩子被火烤得熱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孩子的熱手捉住一顆正在滾動的洋芋,兩隻手才能抓住的一個大洋芋,剛剛從土裡挖出來還帶着大地的野性,緊繃繃的,稍一松手它就會跑掉。孩子使出吃奶的勁使勁啊使勁,洋芋還是跑掉了,掙脫了。孩子一連抓了三個,三個都跑掉了。可恨的是它們也帶走了孩子手上的力氣,孩子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孩子站在爺爺旁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爺爺把這些驕橫無比的洋芋一個個從大地深處牽出來,一堆一堆的,那種涼飕飕濕漉漉帶着土腥味的芳香沖天而起,直上雲霄。

孩子連打幾個噴嚏。爺爺讓他去烤火。他蹲在火邊。據說動物都怕火,包括狼蟲虎豹這些猛畜都怕火,洋芋也不例外。奇怪的是火堆跟前再也聞不到洋芋的芳香了。孩子還試探了一下,稍離開一點點,就是洋芋洶湧的波濤一樣的氣味,孩子隻好守着火堆,無比敬仰地看着爺爺大顯身手。在爺爺的側面,太陽一點點亮起來,那是一支一支從遠方射來的箭,一下子紮在爺爺的背上,很快就紮滿了爺爺的前胸後背,爺爺就像傳說中的英雄,萬箭穿身還在揮動手臂,躬着腰,毫不退讓,太陽的金箭越來越密,快紮不進去了。爺爺還不住手,洋芋一個一個滾出來,大地被掏空了。

最後一顆洋芋被掏出來的時候,大地長長噓了一聲就癟下去了,徹底地松弛了。爺爺的手也松開了,鐵鍬紮在地裡,大地剛剛被掏空了,把農具留在地裡多少也是一種安慰。梭梭也燃盡了,沒有火焰了,紅彤彤的灰燼格铮铮響着一下子碎了,成了松軟的火灰。爺爺把洋芋埋進火灰裡,一共埋了五個。洋芋開始吱吱叫,洋芋在使它的力氣呢。洋芋勁大着呢。火灰開始變暗。另一種芳香被喚醒了。孩子呀叫了一聲,就朝沙丘奔去。烤熟了的洋芋的芳香遠遠超過它們被挖出來的時候。孩子跑着跑着就停下來了,再怎麼跑也跑不過眼睛。遠方,天地相交的地方,洋芋的芳香跟随潮水般的鳥群一樣飛翔着呼嘯着。爺爺告訴孩子,大地上的人都會聞到香味的。

“他們會來嗎?”

“他們是最尊貴的客人,當然會來。”

爺爺盤腿坐着,就像一個佛爺,虔誠地祈禱着。爺爺相信最大的善舉就是有人來這裡吃一頓。悶在火灰裡的洋芋也好像進入祈禱狀态,再也不吱吱叫了,安安靜靜地等待着,一門心思地散着香氣。香氣越來越濃烈,非把遠方的客人引來不可。太陽到了天頂,太陽停住了。爺爺扒開火灰,掏出一個洋芋,孩子可以先吃。孩子在家裡經常吃烤洋芋。孩子很熟練地剝掉洋芋皮,啊啊叫着開始吞咽這道美味。洋芋和孩子都很誘人。

還真把陌生人給引過來了。用爺爺的話講,聞到香味的人就是最尊貴的客人。這個尊貴的客人就像一塊大石頭,神情冷漠,眼神呆滞,手腳都是僵硬的,唯一靈活的就是鼻子。洋芋的芳香把鼻孔化開了。爺爺一言不發,給陌生人遞上水,就是孩子拎來的“鮮橙多”瓶子。陌生人漱口洗手,喝了一小口,就跟喝酒一樣,很艱難地慢慢地咽下去,停了半天,再喝第二口,喝了五次。

爺爺從火灰裡扒出兩個焦黃的洋芋,爺爺讓陌生人看,爺爺知道陌生人會喜歡哪一個,爺爺就把那個洋芋留在手上,剝開皮,就像電影裡的戰士拉開手榴彈一樣,爺爺手裡冒煙,都是濃烈的香氣呀,爺爺把香噴噴熱騰騰的洋芋遞上去,陌生人開始吃。洋芋太燙,陌生人蹲在地上,吃得嗚嗚咽咽,像在跟一隻猛獸搏鬥,他的肩膀和腦袋在微微顫動,草原上那些勢均力敵的摔跤手拼死搏鬥時就是這個樣子。那個時候,整個那達慕大會就靜下來了,無聲中的較量本身就是一種奇觀,有時候會僵持整整一個時辰,大地都在抖動。

爺爺及時地遞上第二顆洋芋。孩子發現這顆洋芋沒剝皮,陌生人顯然要分享剝皮的快樂。陌生人接到第三顆洋芋時,舉起來,對着太陽看了片刻,很熟練地剝光了這顆洋芋,全是粉粉的肉啊,剛剛從大地深處挖下來的一塊嫩肉啊。陌生人捧着吃着,太陽就懸在他的頭頂,跟一盞燈一樣,陌生人吃得豪邁而莊重,真是天地間的一場盛宴。吃完了,他輕輕地抹一下嘴巴,他顯然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連聲招呼都不打,連爺爺看都不看,昂着頭向遠方走去。

“他連一聲謝謝都不說啊,爺爺。”

“他已經謝過天謝過地了。”

火灰裡的最後一顆洋芋屬于爺爺。爺爺剝開焦黃的洋芋皮,先不急着吃那粉粉的嫩肉,讓香氣冒個夠。天地間全都讓香氣彌漫了。爺爺吃了一口。“爺爺年輕的時候一口氣吃八個。”爺爺唠叨着就唱開了,爺爺唱的不是洋芋是羊肉。

阿哥的肉呀,

阿哥來時你沒有,

手裡提的肥羊肉!

爺爺反反複複唱他的肥羊肉。孩子長大以後有了女朋友才知道爺爺在唱自己年輕時候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愛情往事。爺爺唱到忘情的時候,把孫子當貼心的朋友了,一下子掏出了心窩子話:“肉好,吃肉的人更好。”爺爺真的把孫子當哥兒們了。

“要感謝吃肉的人。”

他們離開的時候又點一堆火,在火灰裡埋了五個洋芋。他們就回去了。

孩子邊走邊回頭看,好幾裡以外了,洋芋的香氣趕在他們前邊向四面八方飄散。太陽正在降落。用爺爺的話講:“太陽給洋芋磕頭呢。”孩子已經看過小畫書了,媽媽從鎮上買來小畫書,對着圖檔給孩子講故事,在那些故事裡:萬物生長靠太陽。孩子已經懂得這個道理了。孩子就把這個道理說出來了。爺爺的道理可都是從大地長出來的,爺爺很固執地認為太陽在給洋芋磕頭。

“你看嘛,你用自己的眼睛看太陽在幹啥呢?”

從火灰裡冉冉升起的洋芋的芳香跟大漠上的旋風一樣把太陽給罩住了,太陽顫顫巍巍的。爺爺孫子,伸長脖子看那輝煌的大漠落日,太陽正像爺爺預言的那樣,一下子跪在沙丘上了。爺爺更有話說了。

“玉米、麥子、向日葵、棉花,它們給了太陽生命啊,洋芋更了不起了,洋芋讓太陽鑽到地底下。”

孩子馬上想到了甜菜蘿蔔這些根塊植物。爺爺滿意地摸孩子的大腦瓜。當然還有花生,中亞腹地不長花生,可人人都知道花生跟洋芋蘿蔔甜菜一樣長在地底下。孩子的大腦瓜在爺爺的撫摸下越來越靈光了。那隻硬邦邦瘦巴巴跟幹梭梭一樣長滿繭子的裂縫縱橫的手給孩子的大腦瓜裡傳遞着一股神奇的力量。

孩子的腦子閃電一樣出現了沙丘上的梭梭。幹透了的梭梭可太像爺爺的手了。孩子親眼見到幹梭梭是怎麼燃燒的,沒有一絲煙,全是純淨的火焰,轟轟地噴射着,跟電影裡的機關槍噴射火舌一樣,跟小畫書上的火山噴湧岩漿一樣,梭梭燃起的大火,把大地熔化了,在孩子腦袋上撫摸的就是這麼一雙手。那一刻,鷹也在撫摸秋天最後的蒼穹,據說那是天空最遼闊最深遠的季節,也是鷹飛得最出色的季節。孩子已經想到了大地上的飛禽走獸,孩子想起自己正在跳動的心髒時,孩子一下子平靜了。在他腦袋上不斷飛旋的大手也停止了。鷹也停在空中。大漠上的人們都知道最出色的飛翔就是鷹的這個樣子。鷹選擇的是多麼好的時候啊。

太陽正跪在沙丘上給洋芋磕頭呢,給大地最後的莊稼磕了一下又一下。鷹也應該是太陽感恩的對象,鷹也應該是生長在天空裡的果實啊。鷹顯然聞到了旋風一樣冉冉升起的洋芋的香氣了,鷹顯然開竅了……爺爺的手已經悄悄收回去了,孩子還是把鷹跟爺爺的手聯結在一起。可以看見孩子的臉跟火焰一樣紅彤彤的,甚至可以看見孩子巨大的想象力,在孩子對自己的想象中,他親手埋下了洋芋,就不用再描述那已經開始熟了的芳香了。

三天後,爺爺趕着車子運回了洋芋。孩子和黃狗都去了。黃狗在村子裡愛跳愛叫,到了長天大野寥天地,狗叫了幾聲跟沒叫一樣,跟哭泣一樣。狗哭泣的時候,聲音堵在喉嚨裡嗚嗚咽咽的。大漠太空曠了,狗一下子謙虛起來,嘴巴埋進土裡,好像在學洋芋的樣子。再也沒有聽到狗的聲音。

孩子一聲不響地幫爺爺幹活。孩子還檢查了那個火堆,那些烤熟的洋芋已經讓人掏走了,換句話說已經讓人吃掉了,再換句話說,已經到遠方去了。孩子真希望大地上最遙遠的人到這裡來。這個大膽的想法讓孩子難以自持,孩子跟發射火箭一樣朝遠方扔了一個洋芋,扔出去以後,還傻傻地保持着投擲的動作,好像他就是一個威力無比的發射架,從準噶爾盆地深處向宇宙向太空發送最了不起的飛行器。孩子在心裡都喊起來了。

“我會感謝你們的,我會感謝你們的。”

喊着喊着孩子就明白了,最好的呼喚是沒有聲音的,心裡也沒有聲音,孩子就跪下去了,連孩子自己都不明白這已經是感激是感恩,是說不出來想不出來,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憑借的純而又純的一個舉動。孩子更不會想到太陽也是這樣跪下去的。孩子的舉動是連在一起的。孩子自己挖了一個坑,孩子自己撿柴火點了一堆火。不是爺爺用的幹梭梭,是幹牛糞。

誰都知道牛糞是大漠最好的柴火,過冬的大部分燃料靠幹牛糞。秋天的時候,女人和孩子就撿牛糞,跟金子一樣黃燦燦地堆在院子裡,再寒冷的冬天也過得去。孩子撿牛糞撿慣了,孩子點燃一堆牛糞。牛糞是有煙的。牛糞的煙也不是那麼筆直,比如狼煙,狼煙跟一杆長矛一樣直搗天庭,而牛糞的煙是散的,漫無邊際地向天空浸染,跟河流彙入大海一樣,到海邊就消失了,也就是說融進去了。孩子把洋芋埋進牛糞的火灰裡,孩子知道這是比火箭更遙遠的一種發射,孩子完全跟一個大人一樣從容自如地做這件事。做完了,拍拍手。

爺爺看完了整個過程,爺爺滿意的時候會咳嗽起來的,爺爺點了一根莫合煙把那股子興奮化掉了,爺爺蹲在車子後邊抽煙呢,車子把爺爺遮住了。

大地上好像隻有孩子一個人,孩子在忘我的境界裡沉醉了很久,這種無邊無際的寂靜太美妙了。好多年以後,孩子已經不是孩子了,還保持着這種無邊無際的寂靜,這種遼闊的空間和瞬間永遠留在孩子的心靈裡。

爺爺不說話,狗不說話,牛不說話,那輛吱吱慣了的車子也不說話,就把洋芋運回去了。

有關爺爺種洋芋有兩種說法。其一,沙土地長出的洋芋品質好,可離村子太遠,誰都想在村子周圍種莊稼。其二,那是爺爺看中的一塊墓地,沙丘環繞,都是典型的準噶爾沙丘,長着紅柳和梭梭,遠離塵嚣,正是老人安寝之所。可爺爺的生命力遠遠超出他本人的預料,在他預計到的離開人世的時候他還活得好好的。棺材都準備好了,他的老伴,十多年前就離開了人世,老頭就把老伴埋在綠洲與沙漠相交的地方,也就是種洋芋的地方。

據說奶奶是個病身子,吃的藥跟吃的糧食一樣多。奶奶被折騰苦了,一定要爺爺把她埋在清靜的地方。“你就不要陪我了,你要找一塊好墓地,我打擾了你一輩子,我都不好意思了。”“死老婆子胡想啥哩。”爺爺根本不理奶奶這一套,該幹啥還幹啥。老頭在墓地轉悠的時候,手也不閑着,扛着鐵鍬清理老伴墳頭的雜草,清理完了也不累,手裡的鐵鍬就深深地紮進大地。長着淺草的沙土地帶,大地隻結一層硬殼,使上力氣就能翻地。老頭一口氣翻了一大片,整整一上午,太陽升到天頂的時候,已經是相當壯觀的一塊好地了。

那正是春天,草木發芽,萬物複蘇,老伴的墳頭已經被新開出的土地隔開了,再也不荒涼了。墳頭有沙棗,有紅柳,還是顯得凄惶。土地開出來就不一樣了,大地的肺腑之氣散發出來了,大地的呼吸噴到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有一種切膚之感。老伴沒死,墳是有生命的。老頭很興奮。老頭就種上了洋芋。沙土裡長的洋芋好啊,又粉又嫩,個兒又大。用老頭自己的話說,他把太陽引到墓地上來了,洋芋就是太陽之子。老頭年輕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底吧,孩子離開爺爺去鎮上上學,黃狗高興壞了。黃狗老實了大半年實在是按耐不住了,狗東西跟個大人一樣,很從容地搖搖尾巴舔孩子的手,誰都能感覺黃狗内心那巨大的喜悅,它要獨享爺爺的好處了。

爺爺——

村莊消失的時候孩子流淚了,到底是個孩子,繃不住了。

在學校,孩子跟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誰都不會輕視他,甚至包括老師。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師,是北京來的大學生,正确的說法是志願來西部支援教育事業。課講得好,課外活動的時候還放電視,是大學生們帶來的光碟。大漠深處的孩子們看到了故宮,看到了圓明園和長城。這些内容在課堂上要提問的。也是一種緣分吧,孩子第一個被叫起來了,事後想起來這個孩子是整個學校第一個回答北京老師提問的學生。孩子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北京太好了,就是太偏僻了。”

老師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學生們也瞪大眼睛,都以為答錯了,可孩子清清楚楚地告訴大家。

“北京好,就是太偏僻。”

教室裡靜了好長時間。這個女老師太年輕了,二十出頭吧,戴一副眼鏡,她摘下眼鏡擦一擦又戴上,她走到孩子跟前,問了孩子的名字,還摸了孩子的頭。

“我有你這麼大一個弟弟。”

女老師回到講台上,講她的家鄉,大概是内地一個貧困山區,努力學習考到北京的大學裡。

“這個同學所講的我在大學二年級才明白過來。他講得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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