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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都德:貝利塞爾的普魯士兵

作者:老林愛讀書

這個故事是我上星期在蒙馬特高地的一家小酒館裡聽到的。要給大家講好這個故事,我也許必須學一學貝利塞爾師父的郊區切口,穿上他的木工罩衫,再呷上兩三口美味的蒙馬特白葡萄酒;喝了這酒,即使是馬賽人,也可以操上巴黎口音。我敢說,這樣做一定能使你們和我一樣,聽完以後心驚肉跳;因為貝利塞爾師父在向圍坐在桌子邊的同伴們講述這個悲涼而真實的故事時,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那是大赦(其實貝利塞爾想說的是‘停戰’)之後的第二天。我妻子打發我和孩子去維勒讷夫—拉—加萊納〔1〕逛一圈,因為我們在那裡有一座臨水的木屋,自從巴黎被圍之後,我們就一直沒有它的消息。帶着孩子讓我很擔心。我知道我們會碰上普魯士人,因為我還沒有和他們照過面,是以非常害怕會出什麼事情。可是,孩子的媽媽堅持要我這樣做:

“‘去吧!去吧!也好讓這孩子透透空氣。’

“确實,這可憐的孩子忍受了五個月的圍困和黴味,也需要出去透透空氣了!

“于是,我們倆就穿過田野上了路。孩子看到樹木和飛鳥還在,并在耕耘過的田地裡盡情地锳水。我不知道他是否開心,反正我可沒有那麼好的心情;一路上到處都是尖頂鋼盔。從運河到小島,我看到的淨是普魯士士兵,而且非常地驕橫無禮!要不是我強忍着,早就上去揍他們一頓了。不過,真正讓我感到怒不可遏的,是當我進入維勒讷夫的時候,我看到我們那些可憐的花園被糟蹋得一片狼藉,全部的房門都大開着,屋裡被洗劫一空;所有這些強盜都住在我們的家裡,他們從一扇窗戶向另一扇窗戶喊話,還把羊毛衫晾在我們的百葉窗或栅欄上。幸好孩子走在我的身邊,每當我拳頭發癢時,就看看他,心裡想:‘你太沖動了,貝利塞爾!……千萬要小心,不能讓孩子出什麼事。’當時也隻有這孩子能攔住我幹蠢事。我這才明白孩子的母親為什麼一定要我把他帶在身邊。

“我們的木屋在小鎮盡頭的堤岸上,是右邊的最後一幢。我看到它也和其他房子一樣,從上到下被洗劫一空。沒有一件家具,沒有一塊玻璃。剩下的隻是幾隻草靴和大扶手椅的最後一隻腳,在壁爐裡噼啪作響。到處都能嗅到普魯士人的氣息,但總不見他們的人影……不過,我覺得地窖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晃動。那裡有我的一張小型工作台,星期天我喜歡在那裡做一些修修弄弄的活兒。我讓孩子在外面等我,自己下去看個究竟。

“幾乎與此同時,地窖的門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紀堯姆國王〔2〕的士兵醉鬼般地從刨花上直起身子,嗥叫着向我撲來,他兩眼暴突,嘴裡說着一大堆我聽不懂的罵人話。這畜 生醒來的時候肯定心情不好,因為不等我開口說第一個字,他就開始抽軍刀……

“這時,我全身的血也湧了上來。積攢了一個小時的怒火一下子燒到了臉上……我抓起工作台上的鐵夾,朝他猛擊過去……各位朋友,你們知道貝利塞爾的手腕和平時一樣有力嗎?其實那一天,我的手臂似乎有着萬鈞雷霆般的力量……我隻打了一下,那普魯士人便不再張牙舞爪了,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我以為他隻是昏了過去。啊!是的……他被我幹掉了,孩子們,我幹得真是漂亮極了。簡直可以說是幹淨利落!

“我生平從來沒有殺過人,甚至連雲雀都沒殺過,看着眼前這副魁梧的軀體,我感到很好玩……說實話,他是一個英俊的金發小夥子,剛剛長出的絡腮胡子卷曲着,猶如岑木的刨花。我看着他,雙腿不住地發抖。這時,孩子在上面等得不耐煩了,我聽見他使盡全力大喊:

“‘爸爸!爸爸!’

“路上有普魯士人走過,從地窖的氣窗可以看到他們的軍刀和粗壯的小腿。我突然想:‘要是他們進來的話,那孩子就完了……他們會把我們全都屠殺掉的。’這念頭一閃而過,我再也不發抖了。我迅速把普魯士人推到工作台下面,把所有能找到的木闆、刨花、鋸屑都堆在他身上,然後就上去找我的孩子。

“‘我來了……’

“‘你出什麼事了,爸爸?你臉色怎麼這麼蒼白!……’

“‘走吧,走吧。’

“我向你們保證,即使那些像哥薩克人那樣野蠻的普魯士兵推搡我、斜眼看我,我也不會反抗。我總覺得有人在我們身後奔跑、叫喊,有一次,我聽見一匹馬疾速向我們跑來,哆嗦得簡直就要摔倒在地上。不過,過了那幾座橋之後,我開始鎮靜下來。聖—德尼〔3〕到處都是人,在人群中我們不會有被抓的危險。這時我才想到我們那幢可憐的木屋。普魯士人要是找到了他們的同伴,一定會報複,會放火把木屋燒掉;還有我的鄰居雅各,他是漁警,是留在鎮上的唯一的法國人,那個士兵在他家附近被殺,肯定會給他帶來麻煩。說真的,就這樣逃走,實在算不上好漢。

“我至少應該想辦法把屍體處理掉……我們離巴黎越近,這念頭就越是困擾我。不行,我不放心把這普魯士人留在地窖裡。是以,當我們來到巴黎城牆邊時,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先回去吧,’我對孩子說。‘我還要到聖—德尼去辦點事。’

“說着,我親了他一口,然後就往回走。我的心跳得有點快,但這沒有關系,孩子不在身邊,我覺得很輕松。

“我回到維勒讷夫時,天開始黑下來。你們可以想象:我睜大眼睛,隻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而,小鎮似乎很平靜。我看到木屋還在那裡,籠罩在暮霭之中。堤岸邊有一條長長的黑色栅欄,那是普魯士人在點名。這是一個好機會,屋子裡肯定沒有人。我沿着籬笆往前走,看到雅各老爹正在院子裡晾捕魚的網罩。很明顯,這事還沒有人知道……我進了木屋,摸索着走下地窖。那個普魯士人依然躺在刨花下面,甚至還有兩隻碩大的老鼠在啃他的鋼盔。我能感覺到鋼盔的護颏在動,這令我既自豪又恐懼。有那麼片刻,我以為屍體就要活過來了……不會的!他的腦袋又沉又冷。我躲在一個角落裡,等待着;我打算等其他人都睡着之後,把屍體扔進塞納河裡……

“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坐在死人邊上的緣故,反正那天晚上普魯士人的歸營号似乎特别凄涼。那嘹亮的軍号三聲一組:嘀嘀嗒——和癞蛤蟆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那些普魯士士兵是不會在這樣的軍号聲中入睡的……

“在五分鐘的時間裡,我聽見軍刀拖在地上的聲音和敲門的聲音;接着,有士兵走進院子,開始高喊:

“‘霍夫曼!霍夫曼!’

“可憐的霍夫曼正安靜地躺在刨花下面呢……是我讓自己變得老朽了!……我每時每刻都等待着他們走進地窖。我撿起死者的軍刀,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裡,默默地對自己說:‘我的小老頭……要是今天你能躲過這一劫,真該去貝拉維爾〔4〕教堂為聖—巴蒂斯特神像點上一大支蠟燭!……’

“不過,我的那些房客們喊夠了霍夫曼,總算決定回家了。我聽見他們笨重的靴子踩在樓梯上,過了一會兒,整個木屋便如同鄉村大鐘那樣鼾聲大作了。我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終于能出去了。

“河岸上空無一人,所有房屋的燈都熄了。好極了。我迅速回到地窖,從工作台下拖出霍夫曼,把他豎直起來,扛在我的肩膀上,就像腳夫扛着背貨架一樣……這強盜還真夠沉的!……我感到害怕,加上從早晨到現在肚子裡一直是空空如也……我想我永遠也不會有力氣把他背到河邊。接着,當我來到河堤中間的時候,覺得身後有人在走路。我轉過身去,一個人都沒有……原來是月亮升起來了。我對自己說:‘小心,再等一會兒……哨兵會開槍的。’

“最倒黴的是,塞納河的水位很低。要是我把他扔在水邊,他就會留在那裡,就像是留在洗臉盆邊上那樣……我走進河床,繼續前進……仍然沒有水……我再也堅持不住了:我全身的關節仿佛卡住了一樣……最後,我認為走得夠遠了,于是便放下了那個家夥……去散步吧,可屍體卻陷入了泥沼之中,沒有任何辦法使它動彈。我推呀,推呀……籲——還好,這時刮起了東風,塞納河水變得洶湧起來。我感到屍體慢慢的在啟航。一路順風!我嗆了一口河水,迅速回到岸上。

“我再次經過維勒讷夫橋的時候,看見塞納河中央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遠處看,好像是一條平底小船。那是我的普魯士人正順流而下,朝阿讓特伊〔5〕方向漂過去呢。”

注 釋

〔1〕 市鎮名,位于巴黎西北部上塞納省的楠泰爾附近。

〔2〕 紀堯姆一世(1797—1888),普魯士國王(1861—1888),1871年普法戰争後加冕成為德國皇帝。

〔3〕 巴黎北部郊區市鎮名。

〔4〕 巴黎的一個街區。

〔5〕 巴黎北郊位于塞納河畔的一座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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