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阿寶和他的四個女人
文 | 伊姐（周桂伊） 杉姐
我比大家看得都晚，結局我才開始看，這話題早已經不是熱點。但《繁花》十年磨一劍，終究沒讓人失望。
南京路上一擲千金，霓虹琉璃，萬般光彩，寶總的商戰故事風雲疊起、驚心動魄，但大家讨論最多的，依然是感情戲。
王家衛的感情戲，向來隐蔽。有人《花樣年華》看了98分鐘，都不明白周慕雲和蘇麗珍，是哪種情感。
《繁花》結局了，我們今天就來梳理梳理其中的感情線。
寶總，和他的四個女人。
關于汪小姐
汪明珠，人如其名，如明珠一般璀璨動人、光彩奪目。
她和寶總的關系，是27号和排骨年糕。
兩人相識于微時，當年寶總還是阿寶，汪小姐還是小汪，阿寶因為炒股風險太大，想轉做外貿單，為了工作友善，結交了外灘路27号外貿大樓的小汪。
他們一路更新打怪，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外貿單，做火了“三羊牌”，打造了上海名牌，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的同時，也有了暧昧。
阿寶成為備受矚目、自帶光環的寶總，小汪成為27号的掌上明珠汪小姐。
每次談生意，他們都會去吃排骨年糕。
坐在小店的窗前，熱氣騰騰，汪小姐吃排骨，寶總就吃年糕，汪小姐吃年糕，寶總就吃排骨，汪小姐兩樣都要，寶總就看她吃。
談的是生意，吃的是那一份寵溺，一份暧昧。
但它是男女之情嗎？
同樣是車中戲，寶總看李李，是男人看女人，是烈焰紅唇情欲流轉。
看汪小姐，就像是老父親看女兒。
（上圖寶總看李李，下圖寶總看汪小姐）
寶總在生意場上待久了，不管内心有再大的波瀾，都始終化成一個“不響”。
對汪小姐，他是有那種老房子着火的沖動的，具體表現就是，經曆再多，也依然不計後果千方百計托舉她。
在汪小姐被同僚背叛後，不惜放棄三羊牌，“沖冠一怒為紅顔”。
寶總任性地告訴爺叔，排骨年糕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生意。
街邊小吃排骨年糕，是寶總的失控。
那麼汪小姐呢？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寶總的？
汪小姐年輕，家境優渥，不會像玲子那樣，得先有看得到摸得着的物質，才會心動。
她喜歡寶總，是第一眼就淪陷的那種，是《執迷不悔》和《偷心》。
表面上對他兇巴巴，但暗地裡又忍不住偷偷看他，看得入迷，看得嘴角上揚。
汪小姐家境好，心高氣傲，公司紀律又明确規定不能和客戶有人情利益往來。
是以寶總送的隐形眼鏡，和珍珠耳環，她都要自己再付錢買回來。
嘴裡說着耳環是老太太戴的，第二天就拿到公司去給同僚展示。
甯願交公後，自己再買回來，也要大家知道，這是寶總對她的一份偏愛。
寶總去諸暨談生意，平日裡節儉又守規矩的汪小姐，一激動拿出寶總給的兩萬塊，當場買了一輛車開過去救人。
車撞了也沒所謂，最擔心的還是寶總的安危，見到面的那一刻，她不顧公職身份、和女兒家家的矜持，直接沖過去抱他，哭得振聾發聩，愛得轟轟烈烈。
兩人蹲在角落裡，寶總細聲軟語小心安慰她“我不是蠻好，不要哭了”，純情得就像鄰家大哥哥。
老男人喜歡和年下女談戀愛，其中最上瘾的感覺大概就是，自己也一夜回春，變年輕了。
這場戲，是兩人最浪漫，最柔情的時刻。
他記住了那輛車，更記住了那晚的碰哭精，這才有了之後幾百倍奉還的“凱迪拉克”。
汪小姐終究是天真，出了事情，就想辭職，就想陪寶總賣茶葉蛋，在她單純的感情經曆裡，那一刻愛情大過天。
她不明白，寶總喜歡的是27号的那朵金花汪小姐。
喜歡的是有夢想，有幹勁兒，倔強、能吃苦，想幹一番大事業的汪小姐。
寶總沒有赴最後的那場“排骨年糕”之約，還替她挨了金美林一巴掌。
寶總以為那是守護，但那一巴掌，對汪小姐來說，比打在她臉上還要疼100倍。
她一直要強，做了這麼多年外貿，結果黃河路上訂不到一個位置。
那一刻，她幡然醒悟。
自尊心強，好家境的女孩，是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的，她忍住所有的苦，堅持要做自己的碼頭。
她始終丢不掉的，就是自己。
因為好人家的孩子，從小就不允許輸。争口氣，比一切都重要。
要成為自己的那顆心呀，是汪小姐這一生的枷鎖和幸運，是這一生的标準線，她會短暫偏離，但不會太久。
而之後的發展，也再次證明，汪小姐還是汪小姐。
哪怕到了工廠，幹着最苦的工作，她也是發光的鑽石，一個人去到深圳，甯願賠錢也不要寶總幫忙。
範總百思不得其解地追問，為什麼？
她說，為了争口氣。
也正是這份光芒，讓汪小姐赢得了意外的愛情。
魏總身邊不缺有錢人家的小姐，但遇到一位這樣吃苦耐勞、不嬌柔不做作的汪小姐，還是頭一遭。
兩人之間的互動，從那碗“黃魚撈面”開始，在日積月累的并肩奮鬥中，竟也從不靠譜的荷爾蒙上頭，逐漸變成了細水長流。
劇演了一半才知道魏總叫魏宏慶，而小說裡，汪小姐的丈夫就叫宏慶。
這是“不響”的王家衛式隐喻。
兩人的結局，是早就寫好了的。
關于玲子
寶總和玲子的關系，是夜東京和泡飯。
夜東京不賺錢隻賺消息。玲子沒有直接助力他的生意，但夜東京是阿寶與各方聯絡的管道和資訊來源。
他每次來夜東京，都要吃泡飯，不止一次提起，這碗泡飯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黃河路上十隻澳龍，也換不來這裡一碗泡飯。
大飯店二十個菜，也沒有這裡一碗泡飯舒服。
回到屋裡去，還要弄一碗熱泡飯，弄兩根蘿蔔幹，這兩樣東西吃下去，這一天才叫完美。
寶總泡飯，是夜東京定時定點專人專供。
寶總和玲子，沒有太多激情浪漫的時刻，但夜東京對他來講，是主食，必不可少的家的味道。
飯是主食，玲子在寶總心中的位置，也就類似于大房、老婆。
相濡以沫，一切不必言明，日常為他操持打點所有雜事瑣事，關鍵時刻，能為他上刀山下火海。
當年，阿寶去日本找人辦事，無意間碰到正在街邊用上海話打電話的玲子。
阿寶人生地不熟，又不會日語，是借了玲子的照料和運氣，才談成了合作，保住了廠子。
兩人在夜晚飄雪的路燈下等山本，玲子說，等回到上海她要開一家店，名字都想好了， 叫夜東京。
玲子當時問阿寶，你聽到沒有，阿寶一心等人，說他沒心思聽。
結果六個月後，玲子收到了阿寶寄來的機票，還有夜東京經理的名片。
那場戲的背景音樂是小田和正的《突如其來的愛情》，《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
從一開始，玲子奔赴的，就不是事業，而是愛情。
王家衛是細節控，阿寶在日本離開玲子的那一晚，背景音樂是王傑的《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結局，在相見的那一刻，都已寫好。
玲子本不是八面玲珑的女人，去到日本後，學了一年，才學會鞠躬，她性格中最真實的部分，其實是一份“愚癡”。
但到了夜上海，你看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走到哪裡都氣勢十足，尤其是在阿寶面前，她總是叽叽喳喳，話密得像穿了線的珠子。為什麼？
為的是配得上寶總的女人、夜東京老闆娘的那個名頭。
玲子在最初不讨喜，是爺叔口中的讨債鬼，跟寶總合夥做生意，卻從不記賬，能多讨錢的時候，一定要多讨錢。
送汪小姐的耳環，兩千六拿貨，給到寶總就變兩萬六，翻了十倍。
但口口聲聲跟你讨錢的人，未必是真的看中錢。
她知道守不住你，任性地甚至不體面地多一分糾葛，耍賴活在一份纏繞裡。
千方百計讓他記得你的好，挨了一刀，她哪裡是擔驚受怕的神情呢，她是得意又潇灑，是“這個男人從此又要欠我一份情了”的竊喜。
夜東京的股東大會，她偏偏要跑到偏僻的朱家角去開會。
兩個人隔窗聽雨吃早餐，之後再挽着手撐着傘一道回去。
這不是約會是什麼？
寶總幫她拎個腐乳，一邊得意一邊數落，動靜大得要驚動整條街。
不是夫妻，勝似夫妻。
曾經她以為，隻要最後肯回來吃飯，肯把錢交給她，她就會永遠在這裡為她守着一個夜東京。
但玲子的愛太滿了，是必須要有回應的。
最遮不住的時刻，她終于逼問：“兩個人隻能留一個，你心裡面疼誰？”
她高估了自己的耐性。
玲子家的屋頂，年年修，年年漏雨，象征着她對寶總最隐秘的情感，外面看不到痕迹，心裡卻總是濕答答。
劇中，有一段戲是兩人在玲子家吃螃蟹宴，聽到鄰居家播放的越劇《紅樓夢》時，玲子邊吃邊吐槽：“不喜歡林妹妹，搶男人又搶不過，自己最後又生病死了。”
但玲子，又何嘗不是林妹妹？
她是對寶總最深情的女人，天天守着夜東京等他浪子回頭，但最後，也隻是換來一句“謝謝侬”。
是以我更喜歡那個爆發的玲子，她扔了寶總的椅子，打碎了所有能打碎的玻璃，愛有多深，夜東京就被砸得多慘烈。
她一開始就知道，寶總不會娶她，就算娶了她，也注定不是個好丈夫，但依然飛蛾撲火，表面熱鬧，内心寂寥。
這遠不如那個最後在新的夜東京，穿着整齊制服，把“自我”清清楚楚拿回來的玲子，那種淡然、利落、克制、從容。
從這個意義，王家衛從來不講情愛，他講人如何走過必經之路，破了我執。
成長就是傷痕不斷愈合來鑄就的，像樹的結，那些質感，都是時間掙紮，釋然後的沉澱。
寶總和李李
當寶總還是阿寶的時候，毫無保留投入過。那時候他的人生沒有事業，全是情感。
而劇中寶總提到雪芝最多的時刻，都是和李李在一起的時刻。
那是他難得放下僞裝和疲憊，真實而脆弱的時刻。
李李一出手就是三千萬，成為黃河路上，也是整部劇中最神秘莫測的女人。
和玲子、汪小姐都不同，她對寶總的感情，是看不破的，明晃晃亮出來給人看的，隻有野心。
寶總說他十年前吃火鍋的時候，看不清雪芝的臉，十年後，他依然看不清，但看清了自己。
寶總和李李吃火鍋，李李坐在他的對面，不會再像和雪芝那樣，看不清半邊臉。
火鍋吃得越久，寶總看得越清楚。
他看到的是李李，也是另一個自己。
表面上看，至真園每次出事，寶總都會頂上。
幹炒牛河，從後門進，坐頂樓包廂，都是他給至真園引的噱頭，關鍵時刻，他願意拿出真金白銀。
（赤裸裸的錢箱子，是連汪小姐都不曾有過的）
而李李，也在各種細節上，對他有回應，有提點。
但想想李李在最開始，就想方設法把三羊的生意給魏總做，到最後千方百計引誘寶總去豪賭，并最終一夜回到阿寶。
李李本質，是比寶總更不相信愛情的人，她的心死和“不響”，比寶總更徹底。
這是她吸引寶總的地方，點燃了同類的征服欲。
但李李無法忘記A先生，那是她的信仰和歸途。
李李忘情擁吻A先生是整部劇唯一事關愛情的明牌片段，至真園老闆娘的最後一張牌，居然是“真”。
寶總和李李明面上，在比“誰更不響”，在生意場“誰更赤裸”，但就在這樣的壓抑和較量中，更加情欲浮動。
夜晚的紅唇、高跟鞋，欲言又止的空白片段、李李回頭似親非親的鏡頭......
李李最後攤牌的那一刻，是她對寶總最隐秘的表白。
能暫時愛上寶總的，隻有李李，不是陳珍，而李李的宿命，是終究要做回陳珍。
棋逢對手，互為鏡像，永不可能，始就是終。
無關家長裡短，世俗責任；沒有少不經事，懵懵懂懂。
這才是成年人的愛情，是欲望和情感共同波濤暗流，最洶湧的時刻。
《繁花》明線講商戰，暗線講情戰。
但不管是商場，還是情場，都是普通人的禁區，稍有不慎，就體無完膚。
我很喜歡電視劇的結尾，寶總沒有赢得大勝利，他離開和平飯店，成為了阿寶。
與劇裡從小家境甚好，單純張揚的魏總比，阿寶出身卑微，抓住一線機會有可能翻身，他的内定始終是沒安全感的。
因為，他是時代的浮萍。
對雪芝的戀戀不忘，也隻是他的掩蓋色。他的心，從來都是一片荒原，無法完整打開。
黃河路上意氣風發的寶總隻是他的投影，是他存在這大時代的證據，但是阿寶，永遠停留在心中的荒原。
他一路向前，但是這瞬息萬變的時代中，他的心靈，從沒有堅定的栖息地。
王家衛在第一集就用讓阿寶模仿《阿飛正傳》梁朝偉出場的方式，告訴我們：阿寶是一隻無腳鳥，注定了漂泊一生。
相反除了雪芝之外的三個女性，玲子、汪小姐，李李，她們都用自己的方式，過了阿寶這條曾經将她們幾乎淹沒的河，終于成為了自己，擁有了自己的碼頭。
從這個意義，阿寶是三個女性的菩薩。
王家衛，才是真正的女性主義。
微網誌上有個高贊的說法：王家衛投資5億，拍攝《繁花》，隻為了告訴你我一個道理，戒掉愛情。
我不同意，因為沒人可以做到。
但我同意，《繁花》用30集劇集告訴我們，感情是大起大落，繁花似錦，但花無百日紅的空門。
你可以一邊感受，但更要一邊懂得。
王家衛的感情世界，從來都不止是狹義的男歡女愛，更像是情義江湖，你有恩，我有義，之後才有情。
每一段都是過命的交情，傳遞方式都是真金白銀，那是真正的江湖兒女豪氣。
劇中，不僅男女之間有真金白銀，連同性朋友之間的硬通貨，在離别時也化為那句“鈔票夠用嗎？”
它比愛情長久，也更加動人。
最後，很喜歡劇中有一場戲，王家衛借葛老師的嘴，講出了自己的愛情哲學，分享給大家吧。
我是過來人，其實感情這樣東西是這樣，好比兩個人一起講好去逛廟會，兩個人講好的，長夜漫漫，一直遊玩到天亮，結果這個朋友有事情走掉了，他也找了另外一個同伴，繼續遊玩兒下去。
但是他心裡會永遠記得，和之前那個人一道看過，講過，笑過。
真正的愛情裡沒有輸赢，隻有懷念。沒有永遠，隻有刹那。沒有對錯，隻關修行。
相遇、相知、放手，都是一種修行，是凡人的劫，是逃不開的功課。
唯願世間的男男女女，少為它受一點苦，多享一點福；願幸運，若沒有，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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