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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聲 | 昆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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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學者、東京大學名譽教授養老孟司。

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本我的小書,名為“秋津島閑話”。前言中解釋書名的來由,說“秋津島”或者“秋津洲”是日本的别稱。

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縷述日本史,分為神的時代和人的時代。據之,天照大神的孫子瓊瓊杵尊奉命從高天原(天界)降臨日向(宮崎縣)的高千穗峰,開發豐葦原瑞穗國(高天原與黃泉國之間的世界)。這位天孫的曾孫聽說“東有美地,青山四周”,便登舟東征。進入濑戶内海,沿本州島一側往東,征伐六年,抵達大和(奈良縣),“兼六合以開都,掩八纮而為宇”。這個地方是奈良盆地,當中有一座标高二百米的畝傍山,就近建橿原宮,660年2月11日登基,成為神武天皇。日本自稱萬世一系,也就是自神武天皇以來不曾有“奸慝之幹命,皇統之見替”,當今天皇為一百二十六代。明治年間把2月11日定為紀元節,戰敗後被占領軍給廢了,1966年複活,改稱“建國紀念之日”。之是以不叫“建國紀念日”,因為這個建國隻是個神話,并非史實,借以樂呵一下建國這回事罷了。令和6年(2024年)為日本紀元2684年。又傳說,神武天皇乃徐福也,他騙了秦始皇,攜了很多的童男童女以及各種工匠出海,占平原廣澤為王。倘若用這個故事,日本的建國史就能提前到公元前。

《日本書紀》記載:神武天皇登上一個山丘,環視國土,感歎:漂亮啦我的國,簡直像蜻蛉交尾。“由是始有秋津洲之号也”。秋津,讀若阿岐豆(あきづ),也寫作蜻蛉,是以又叫它“蜻蛉洲”。蜻蛉,也寫作蜻蜓,讀為とんぼ,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蜻蜓。日本人喜好蜻蜓,1921年有人寫了一首童謠《赤とんぼ》(紅蜻蜓),譜曲後傳唱,至今仍然是全民最喜愛的童謠歌曲。秋津即蜻蜓。正覺得有趣,讀者卻指教:“秋津”不是蜻蜓,應該是豆娘。還發來一張圖:兩隻豆娘交尾,果然構成一個歪扭的環,有點像當今年輕女人愛比劃的心形。日本地理書上說,奈良盆地是菱形。

李長聲 | 昆蟲記

豆娘(damselfly)交尾圖。

我屬于跟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一代,雖然沒有像魯迅那樣的遭遇:想知道“‘怪哉’這蟲,是怎麼一回事”,先生很不高興,因為“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隻要讀書”,小時候卻不曾多識于草木魚蟲,今老矣,不養貓狗不養魚。當年為民除四害,其中有蒼蠅和蚊子,而今最熟悉的也無非這兩種昆蟲,還是頭回得知有叫豆娘的,跟蜻蜓長得差不多。差別似在于蜻蜓大,豆娘小;停歇時蜻蜓的翅膀像飛機一樣平展在身體兩側,而豆娘把翅膀合攏于背上。

中文網上有專家稽核的解釋,好像蜻蜓是蜻蜓,而蜻蛉指豆娘。日本也用豆娘這個名,但讀若いととんぼ,原來是漢字“糸蜻蛉”的發音。大概豆娘是從中國拿來的稱呼,糸蜻蛉是他們自己給起的。日本有一種文學叫私小說,其根源是日記。他們特愛寫日記,一千多年前有位叫藤原道綱母的女性寫了二十年日記,被叫作《蜻蛉日記》,對古典文學《源氏物語》也有所影響,這個“蜻蛉”讀作かげろう,指的是蜉蝣,記錄作者蜉蝣似的身世。

蜻蜓和豆娘在俳句中都用來表示季節,蜻蜓表示秋,豆娘表示夏。似乎江戶時代俳人詠蜻蜓(蜻蛉),沒有人單寫豆娘(糸蜻蛉)。例如最愛寫昆蟲的一茶,寫蜻蜓六十來首,不曾詠豆娘。芭蕉也沒寫過豆娘,隻有一首詠蜻蜓:“一隻蜻蜓呀,草尖不能承其輕,将落又懸空。”(蜻蛉やとりつきかねし草の上)描寫很生動。夏目漱石也吟道:“一隻蜻蜓呀,盯住木樁不肯栖,二寸的距離。”(蜻蛉や杭を離るる事二寸)北杜夫在小說《榆家的人們》中有這樣的描寫:“紅蜻蜓在黃瓜支架的竹竿上忽閃翅膀,打算停下來,卻在空中猶豫不決。”常見水墨畫蜻蜓,有一點凝然,看不出這種欲進不進、将停未停的态勢。

聽說歐美人不像日本人那麼喜歡昆蟲。英國的東方學家亞瑟・韋利英譯《源氏物語》,将其引進西方。有名的日本文學研究家唐納德・金讀了韋利譯本而愛上日本文學;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讀了說:紫式部已經确立了法國總算在18世紀才由盧梭開創的文學樣式。韋利的翻譯是意譯,乃至“恣譯”,認為秋蟲啾啾對于西方人來說是噪音,難以了解《鈴蟲》,就把這一章整個删掉。

我不喜歡蟲子,甚至有點怕,以緻于讨厭草間彌生畫的點兒,好似花大姐(瓢蟲)。三十多年前初到日本,見幾位有名氣的人自稱“昆蟲老人”,七老八十還四下裡捉蟲子,雖然很有點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意思,終不免友邦驚詫。原來他們從小愛好捕昆蟲,被叫作“昆蟲少年”,眼下最有名的是養老孟司。久病成醫,有什麼愛好,若持之以恒也會成專家,養老先生早已俨然是昆蟲學家了。本業是解剖學,提前了幾年從東京大學退職,覺今是而昨非,說:這下子能去采集昆蟲了。也有人嘲諷,他的本業應該是捉蟲子,當教授乃大隐隐于朝。說來能伴随人一生的,未必是事業或工作,往往是帶有天性的興趣與愛好。癡迷于愛好,可能是一種依存症。某名人說,魯迅說讀書如賭博,周作人也說讀書就像煙鬼抽煙。這見識至當。一旦沒有書可讀,就沒着沒落的,與賭博抽煙是同樣的依存症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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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老孟司的昆蟲館。

卡夫卡的《變形記》裡主人公變化的甲蟲是什麼甲蟲呢?養老孟司喜愛甲蟲,尤其象鼻蟲。他在神奈川縣的别墅被叫作“養老昆蟲館”,幾屋子标本,同樣昆蟲的僵屍排列得整整齊齊,好似美國兵墓地。他會整天不吃東西,埋頭于制作标本,但采集來的昆蟲他到死也做不完。問先生為什麼喜愛蟲子?答曰:“我喜歡有很多事情不合乎邏輯,關鍵是因為不明白,是以才喜歡。”又說:“隻因為有趣,一整天看蟲子,看着看着就明白了什麼。”對昆蟲的愛好其實是虐殺,殘酷地制作成标本收藏。養老尤喜愛“髭細象蟲”,由于他的調查研究,該蟲在愛好昆蟲的人群中出了名,不消說,接下來展開一場大屠殺。或許對殺生也心存不安,養老孟司在鐮倉建長寺的竹林間建了一座蟲冢,隈研吾的設計。

李長聲 | 昆蟲記

養老昆蟲館内景。本文所配圖檔,均為資料圖。

養老最有名的書是《傻壁》,印數在日本出版史上留下紀錄。傻、笨蛋,日語寫作“馬鹿 ”,插畫家南伸坊在養老别墅的白牆上給他畫了馬和鹿。此書并不是本人執筆,而是他講說,由人記錄,整理成書。雖然出版一百多本書,可能不少是别人給攢的,是以算不上随筆家。養老們談昆蟲談的多是昆蟲與社會,昆蟲與人生,努力談出思想來,也就不單純是昆蟲界的事。

寫昆蟲的随筆,被昆蟲愛好者奉為經典的是《醫師翻車魚昆蟲記》。作者北杜夫,他是小說家、随筆家,還是醫學博士、精神科醫生,也曾是昆蟲少年,熱衷于金龜子。“醫師翻車魚”是系列随筆。和另一位作家遠藤周作一樣,北杜夫的小說和随筆都暢銷一時。

不把“秋津島”譯作蜻蜓島或者豆娘島什麼的,倒也不是出于不喜歡昆蟲,而是覺得照搬日語漢字,望文生義,書名也别有一種趣味。

李長聲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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