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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劇出海,9塊9背後的影視民工

作者:藍鲸财經

文 | 真故研究室 石雨菡

編輯 | 馬路

二十年前,很多華人在海外的生計是開餐館。過去十年,新一代高知華人留學生開始進入美國科技大廠賺錢。而現在,華人有了新的工種選擇:拍短劇。

2023年開始,短劇出海成為影視行業新熱潮,緊跟财富密碼、捕捉時代潮頭的人,總能在風口來臨之時分取一杯羹。而中國人式的“卷”,不可避免地讓行業從藍海到紅海,隻發生在一瞬之間。

當流水線化作業的短劇,仍舊在濃眉大眼的外國人上頭時,處于鍊條上的“短劇勞工”還是沒有賺到錢。

華人的新工作:拍短劇

2023年上半年,四五個華人家長帶着孩子來到黃小鶴面前,希望能讓孩子跟着黃小鶴參與短劇拍攝,為未來事業鋪路。黃小鶴終于意識到,短劇在英國是真的火了。

92年出生的黃小鶴,在英國留學十年,一路讀到了博士。從生物學橫跨至導演專業,黃小鶴的職業方向有了階段性的定論,在影視行業尋找一方天地,開始接拍廣告、宣傳片等視訊内容,也營運着自己的自媒體頻道。

2020年4月,國内微短劇上新數量激增,下半年“網絡微短劇”正式被官方納入重點網絡影視劇類目中。同年,TikTok 全球下載下傳量超過8.5億次,打敗Facbook 和 Instagram等,成為2020年全球下載下傳量最大的應用程式,來自中國的短視訊攻入歐美腹地。

而也是在這一年,黃小鶴迎來了一項新業務,為國内或華人開設的短劇公司,拍攝面向歐美市場的短劇。這是一串連鎖反應,也能粗略解釋如今短劇的出海路徑:國内短視訊成熟後出海,伴随短視訊應運而生的短劇,被國内資本在海外複制試水。

1-10分鐘的短劇,黃小鶴并不陌生。2018年他就曾嘗試拍攝過類似的作品,靈感來源于他在英國一家書店裡看到的一本叫《留學垃圾》的書籍,以一個個揭露留學生群體亂象的短篇故事組成。“我當時大受震撼,要是能把這種短篇故事拍成視訊,一個連續劇不就誕生了。”

拍了一段時間,同名《留學垃圾》的短劇還是夭折了。黃小鶴說,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内容太過于反映現實,起初抱着極大熱情參與進來的留學生朋友害怕“社死”,擔心社會評價降低,都不願意再做下去。

這次黃小鶴在短劇上自發性的初嘗試,緣于興趣。2020年到目前,黃小鶴又陸續承接三個短劇項目,周圍的影視同行們也陸續做了起來。而現在拍攝短劇,已經從興趣變成了一項可以流水線處理的業務。

黃小鶴說,目前他所接觸到的短劇,内容上無外乎将國内網文式爽點進行本土化包裝改造,題材大多是外國人之間drama的情感糾葛,沿襲國内短劇一分鐘仨反轉的套路。演員構成要符合國際化視野,比如一黃一黑、一白一拉丁,各國混血。

拍攝周期上,同樣是一分鐘一集,共50集的短劇。2020年,黃小鶴第一部短劇項目的投資方,給了他半年的時間。而到2023年,投資方的要求是,從策劃、分鏡、請演員、拍攝、剪輯、返修再到最終傳遞,一共15天時間。

至于制作費用,2020年黃小鶴每天的收入大概是100英鎊,“相當于一個服務員的收入”。而現在每天大約200英鎊,也就是兩個服務員,但工期卻縮減了十幾倍,工作強度大幅增加。

“靠拍短劇,賺不了多少錢”,黃小鶴說道。

短劇出海,9塊9背後的影視民工

圖 | 短劇拍攝現場,受訪者提供

在英國當地制片同行的群裡,拍攝短劇的需求越來越多。公共汽車上,能看到不少刷着短劇聊以消遣的英國人。近幾個月,從帶着孩子來找黃小鶴的華人父母口中,黃小鶴才知道原來英國大學裡已經開設了新媒體表演、新媒體導演、新媒體策劃等圍繞短視訊開設的專業。

從短視訊到短劇,從生活娛樂到求學、就業,精明的中國商人們帶着可以支配萬物的算法,正迅速在地球村裡蔓延。

“卷”向世界

常住美國洛杉矶的咪咪,2013年畢業于紐約電影學院的電影制作專業。次年,咪咪和一些同行朋友成立了自己的影視工作室,承接中國和北美本地的廣告、紀錄片、電影等内容。

2022年8月開始,咪咪發現工作室的短劇拍攝需求變多了,題材主要是狼人霸總、吸血鬼、黑幫等。出于好奇、人情、好萊塢大罷工等内外因素的影響,咪咪也開始偶爾開接做短劇協拍的工作。

協拍的也就是協助拍攝,除了組建團隊進行拍攝、制作外,還負責短劇劇本的本土化潤色,幫助華人或國内的短劇公司解決拍攝許可、保險等問題。

2022年到目前,咪咪一共接過3個短劇項目,而拒掉的短劇項目,卻高達17個。

“不合理”是咪咪拒絕的主要理由。比如整體預算低、利潤空間小、工作強度大,已經有十年專業影視從業經驗的她,如今已經不想再過多用這樣的廉價勞動來消耗自己和團隊的精力。

就咪咪的觀察,曾找到她的短劇項目,整體預算少的在8-12萬美金,中等在15萬美金,而預算最高、能夠達到推流劇标準的短劇項目則在20萬美金左右。

以十幾萬的預算為例,有的短劇公司希望組建25-30人的組,而通過劇本的體量推算拍攝天數,再刨去場地、交通、餐食、保險等費用,組員的每天的平均薪酬,遠低于加州法律規定的每天的最低工資。“我目前接觸到的,都是華人團隊在接短劇項目,北美本土的影視團隊是基本不會接受這樣的預算的,這對他們是一種‘侮辱性報價’。”

為了極度壓縮成本,咪咪還了解到有的短劇平台,在擷取了制片人所提供的組員、場地、演員等資源後,把這些人的聯系方式全部入庫轉化成自己的資源,然後再以原制片團隊水準不夠為由,重新雇傭平台自己内部的制片。

“很多剛畢業的北美年輕人,希望能夠通過拍攝低門檻的短劇,作為自己進入影視行業的跳闆。但他們很多是沒有成熟的辨識能力的,容易遇到這種利益受損的情況。”

黃小鶴對此也深有感觸。預算少是一方面,如今短劇投資方為了能夠快速拍攝上線,對于内容的品質并不會有嚴格的要求,即使有修改,也就是調一調色。

2020年剛開始接短劇時,投資方還會花兩三個月在看樣片、選團隊和價格談判上,也會參與演員選角。而近期,投資方前期把關的流程聊勝于無,簡單聊一聊就可以進行拍攝了。

短劇出海,9塊9背後的影視民工

圖 | 短劇拍攝現場,受訪者提供

即使蛋糕不大,也是一份收入。黃小鶴說,很多同行為了能夠接下短劇的單子,也隻能不斷壓低自己的報價。

“錢都讓投資方拿去了,而我們這種承拍的,越低價越内卷,最後大家都沒多少賺錢。”黃小鶴說道。

短劇,低端制造業

國産影視作品出海,是國内影視行業一直在做、卻一直難言成功的一塊心病。典型的例子如國産電影。

2018年,博納的老闆于冬對這一現象有過犀利的點評:“中美貿易的最大的逆差實際上就是中國電影。我們600億元票房當中有接近一半是美國電影,然而我們在北美市場的票房合起來年票房還不到300萬美金,國産片在北美的出口能力遠遠落後于南韓、日本和歐洲的電影。”

近來好萊塢電影在國内的票房神話倒是有失靈的态勢,但出海這條路卻始終走不通。近五年,在北美表現較好的國産片《流浪地球》系列,兩部電影加起來,北美票房也才剛剛超過1000萬美元。這麼來看,2000年上映的《卧虎藏龍》取得1.28億的北美票房,是巅峰,也是奇迹。

文化壁壘、電影工業水準差距甚至是國際形勢,任何一點都可以是阻礙國産電影對外傳播的阻礙。而如今大有代替國産電影和劇集橫掃海外的短劇,似乎并不會受到這些限制。面對底層逆襲、豪門虐戀、霸道總裁等題材,背後所展現的權力、财富、性對全人類都彰顯着十足的誘惑力。

短劇的出海經曆過兩個階段。一開始,是把在中國驗證成功的短劇直接搬運到國外,在原來的劇集中加上英文字幕。而後随着AI技術的成熟,通過換臉和語音技術對内容進行無縫轉換。

這樣的弊端在于,為國内觀衆量身定制的内容,很容易出現水土不服的現象。例如,國外觀衆對贅婿、婆媳等題材不感冒,而是鐘情于狼人、吸血鬼等設定。在強行喂食給國外觀衆時,甚至還出現過“紐約第一人民醫院”的荒誕場景。

為了提升品質,國内短劇公司開始制作針對海外觀衆的“細糠”,招聘海外華人擔任劇本的創作,主要是一些留學生和華人影視從業者。

由此也可以看出,IP和劇本是掣肘短劇出海的一大因素。當下活躍在歐美、東南亞等地的短劇平台,如ReelShort、GoodShort、FlexTV等,其背後都有一個做網文起家或網文出海的母公司。

2023年11月,中文線上海外子公司、楓葉互動旗下的ReelShort短劇APP,曾超越TikTok登上蘋果商店免費應用娛樂榜榜首,“短劇爆火論”興起。

短劇出海,9塊9背後的影視民工

圖 | ReelShort上的短劇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是為了迎合外國人,但中國短劇的出海,除了演員,整個制作和營運都是由華人來完成。《真故研究室》與多位海外短劇從業者交流,其中的原因令人唏噓:隻有中國人才夠卷。

從本質上看,短劇不是内容生意,而是流量生意。

一部短劇的誕生,主要可以簡化為制作和投流兩個階段。從成本上看,劇本、拍攝、演員片酬等在傳統影視行業中占據大頭的部分,在一部成功短劇中往往不值一提。即便行業進入激烈的紅海厮殺後,開始在品質上有所追求,一部短劇的全部制作費用通常也不會超過百萬。

但一旦短劇進入投流階段,即在抖音等社交平台(海外TikTok、Facebook等)投放宣發,并取得正向的收益後,一部短劇的投流成本會高達數百萬乃至數千萬,國内的爆款短劇投流甚至會達到億元的規模。

一家遊戲公司的負責人也向《真故研究室》透露,因擔憂未來國内對遊戲的管控更新,也開始考慮做短劇出海的生意。去年底,真人互動影像美少女遊戲《完蛋!我被美女包圍了》發行後連續登頂steam國區暢銷榜,還帶動A股短劇互動遊戲概念股大漲。而在投流這一環節,遊戲公司也深谙其道。

對于導演和演員而言,短劇不再是作品,而是産品。一部短劇的制作時間被壓縮至一到兩周,短劇是流量模式下企業不斷上新的商品,它和直播間中賣的9塊9的農産品和29塊9的襯衫沒有差別。商家大量上新、投流、試錯,隻要押寶中一個爆款,便可以獲得成功。

與其說短劇是順應網際網路時代的影視出海,它更像是中國十年前風靡全球的低端制造。短劇從業者,無論是導演、編劇,還是演員,都是流水線上簡單的一環,和當年踩縫紉機、擰螺絲的勞工無異。财富和名聲,和他們都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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