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峰哥
引言
射箭在英國中世紀的衰變問題，學術界目前研究較少。
現有著述多集中在長弓技術與戰術應用層面，代表性的如布萊恩·威廉姆斯的《長弓與箭術》、邁克·婁茲的《長弓》、馬克·賽克爾頓的《英國戰弓的秘密》及休·翰威特的《長弓如何射中：曆史和實用文獻指南》等。
弓箭功能及射箭運動在中世紀晚期英國的演變原因很多，不僅涉及軍事變革問題，而且牽涉社會經濟發展和價值觀念嬗變等諸多問題。将該問題與所處社會環境結合起來，從社會經濟和文化等角度入手，既有助拓寬中世紀軍事史研究的口徑，又可加深對軍事與社會發展關系的認識。
一、中世紀英國的長弓箭
弓箭是一種曆史悠久的武器，原始人用于射殺獵物和進行部落之間的戰鬥。
考古資料表明，英國最古老的弓箭出現在公元前2690年的薩默賽特，約有6英尺長（1.8米），與中世紀弓箭不差上下。中世紀的英國人偏愛長弓——據說這種弓箭是11世紀的盎格魯－薩克遜人從威爾士引進的。
在1138年格溫特戰役中，長弓首次發揮巨大威力，射殺蘇格蘭上萬人，獲得英格蘭上下好評。弓箭以射程遠、速度快、殺傷力強而令人生畏。由百名弓箭手射出的箭雨可輕易射殺數十名重裝騎士。
中世紀英格蘭史詩中流傳着很多騎士用長弓殺敵的故事。弓的兩臂尖端常鑲有牛角，上有凹槽，便于系上弓弦。弓的邊緣常用白木質包裹。
箭杆一般由山楊木制成，一般約有30英寸長，比較粗，但成本廉價，容易批量生産。拉弓的弦用結實的馬鬃做成，箭杆一般用白楊木烤制，約3英尺長，1英尺粗，頂部有3英尺長的箭頭，裝飾有精緻的羽毛。長弓的箭頭形狀各異，殺傷力最強的箭頭呈四棱錐形，為鋼制，能夠射穿鎖子甲和大多數的碟片甲。
十字弓是手持弩的歐洲叫法，是傳統弓箭的變體，具有射程遠、精度高、箭速快等特點，能有效刺穿對接鎖子甲。
十字弓一般由弓托、弓身、弓弦和腳蹬闆等部分組成，長度約30英寸，寬度26英寸，重量4.75磅。為確定其威力，十字弓需要借助于盾牌、城牆、灌木叢等做掩體發射，适合遠距離攻擊和偷襲，被認為是狙擊手的重要起源。
法國人最喜歡裝備十字弓，十字弓是他們遠端防禦的主要武器。
作為一種殺傷力強的武器，長弓在實戰中主要适用于突襲或中遠距離防禦。一旦敵人逼近，就需要其他兵種保護或者配備其他近戰武器。
在中世紀，英國的弓箭手常分為騎兵弓箭手和步兵弓箭手兩種。
騎射手除配備弓箭外，還配發一支長槍。鑒于騎射手裝備昂貴，他們不是經常參加戰鬥，主要用來擔負王家護衛和儀仗任務。一旦使用于戰鬥，主要是完成襲擾任務——身穿輕便铠甲，常以小股部隊形式，快速襲擾平原地帶的敵人。相對其他軍種，騎射手機動靈活、運動速度快，便于迅速撤離。
常見的步射手标配是一張弓，另帶一柄長劍、一柄鈎鐮、一把斧頭和一個五英尺長木槌。戰鬥中，他們身穿輕铠甲，佩戴箭壺，斜背弓箭，隐蔽在專門位置，突然射殺正面敵人。就戰鬥力而言，騎射手不如步射手。在實戰中，長弓有優點，也有劣勢，受作戰地形、天氣等環境因素較大。
在地勢開闊的平原地帶，射手視野開闊，目标靶子清晰，适合精确射殺對方；如果地勢起伏、天氣炎熱、霧氣太大、下雨或環境吵鬧，會降低射擊精度。
掌握長弓優劣，善于抓住時機，往往成為扭轉戰局的關鍵。在1461年的玫瑰戰争中，因為刮大風，霧氣轉向蘭開斯特家族一方，約克一方的弓箭手趁機發動進攻，射殺對方很多人，大獲全勝。
當然如果後勤供應不暢，弓箭手攜帶的箭射完了，也會影響戰鬥力，使其淪為普通步兵。是以在每次戰鬥前，軍事指揮官都需要提前指派專人用車将箭運抵指定位置。在1066年的哈斯廷斯戰役中，撒克遜人弓箭手很少，還沒有攜帶充足的箭，給諾曼人快速還擊機會，最後被殺的大敗。
二、長弓在英軍作戰中的作用
中世紀英國平民熱愛射箭，不僅僅是為偷獵補充生活，主要是為參加戰争獲得戰利品，進而改善個人或家庭命運。
依據中世紀《森林法》，普通平民沒有在森林、公園打獵的權利，否則就要遭到懲罰，因為狩獵是王室和貴族的封建特權。但戰争的現實需要和弓箭的巨大威力，使得政府重視并鼓勵群眾練習射箭。
技術娴熟者可跟随貴族參加戰争，獲得在戰場上搶劫豐厚戰利品的機會。百年戰争期間，英國貴族與士兵在法國大肆搶劫，很多人“一夜暴富”。
普瓦提埃戰役後，曆史學家弗魯瓦薩爾這樣描述：“所有在戰場上同黑太子并肩作戰的人都發财了，無論是靠索取贖金，還是靠掠奪金銀、器具和珠寶”；15世紀的傳令官尼古拉斯·厄普頓寫道：“那段時期，很多在法國戰場上服役的窮人變成了貴族。”
參戰并獲得豐厚财物，這是中世紀群眾積極練習射箭的主要動力。對外戰争的多次勝利，使得很多人對長弓懷有感情，即使到16世紀這個弓箭衰退的年代，仍有很多人對長弓念念不忘。
長弓在中世紀深受政府和群眾“寵愛”，主要因為它是戰争的利器，多次幫助英國取得重大勝利。在1066年的哈斯廷斯戰役中，威廉手下的長弓手用箭射殺哈羅德國王，導緻戰役形勢發生逆轉，威廉一方取勝。
1138年，蘇格蘭國王戴維一世率軍入侵英格蘭，雙方在約克激戰，英國弓箭手以少勝多，重創蘇格蘭步兵。在百年戰争中，英國軍隊多次以少勝多，重挫法國貴族氣焰，其中長弓手功不可沒。
作為一種軍事武器，長弓能在百年戰争中發揮重大作用，實際上取決于多種因素：如英軍戰術部署得當、士兵士氣高漲、各軍種配合密切以及對方存在重大軍事失誤等，可以說戰争的勝利實為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在這些有利條件具備的前提下，長弓的巨大威力得以最大發揮。單純強調或突出長弓作用，極有可能犯下技術決定論的錯誤，但過于貶低先進武器裝備，也存在輕視軍事技術作用的錯誤傾向。
是以在分析克勒西戰役勝利原因時，學者朱碩指出，嚴密的軍事紀律、缜密的軍事部署、多兵種的互相協同與高昂的戰鬥士氣以及長弓的恰當運用，這些是英軍以少勝多的真正原因。
三、弓箭武器功能的退化與射箭轉化為體育運動
近代以來，弓箭在英國的普及和重要性逐漸下降。雖然亨利八世愛好打獵射箭，曾多次頒布法令要求群眾加強射箭訓練，但從各種迹象看，弓箭的軍事用途在減弱。
在這個時期，很多人使用弓箭，不是為了提高軍事技能，而是用來射殺野物。在城鄉各地，很多箭靶東倒西歪，好長時間沒人練習。
1591年，蒲蘆夫莊園的佃農說，他們已經10個月沒有練習箭術了。1577年，威廉姆·哈裡森感慨道：“我們過去引以為豪的弓箭現在已經凋零，走向衰落。”
編年史學家約翰·斯托說，我們過去喜聞樂見的射箭運動已很少為倫敦市民提及，基本上被抛棄。他們現在都喜歡玩木球，不再重視射箭。1594年，胡姆弗累·巴爾克公開發表《關于暴力和所有人造火器的作用，鑒于現在其他強大軍事裝備的應用和長弓或射箭的無用的簡單讨論》，提出長弓已無軍事價值，不适應時代要求的論調。
1684年，羅伯特·豪萊特在《娛樂潮流：紳士指南》中寫道：“長弓的價值屬于過去，在古代它作為防守和進攻武器作用重要，我對此深信不疑，但這些認識隻限于過去，在現代它的功能曲數可指。”
1688年，長弓作為武器最後一次出現在戰場上，此時火繩槍、滑膛槍和大炮已成為軍隊主要裝備。
在弓箭軍事功能衰退的同時，它的休閑娛樂價值日益突出。
在英國西北部，地方貴族紳士通過組建俱樂部練習射箭和進行比賽，射箭作為一種休閑運動，已轉變為精英人士的高雅活動，“英國弓箭，曾經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武器，現在變成了一件令人愉悅、高雅和健康的消遣娛樂”。
射箭性質的轉變原因很多。16世紀的人将其歸結于“價格革命”——弓箭和铠甲價格整體上漲，射箭者對此望而卻步，練習積極性受到嚴重影響。
如在1542年5月6日，肯特郡治安法官威廉·博伊斯曾寫信給加萊審計官愛德華·林利，訴說轄區内很多人因為價格昂貴買不起弓箭。為保護射箭這項傳統軍事項目，英國政府在該年8月31日頒布限定弓箭價格敕令，要求對弓、箭、錨鈎、盔甲等物資征收稅金并按等級确定價格，地方郡守、治安法官等負責執行。
17世紀初期，當國王查理一世在巡視蘭開夏郡等地時，發現地方群眾娛樂活動不振，經調查他認為是清教“作祟”——清教從自身宗教觀念出發，對群眾合法娛樂活動進行百般阻撓和限制，使得鄉村射箭運動難以發展起來。
為改變這種狀況，查理一世1633年下令頒布《娛樂诏令》，加強對清教勢力打擊和對射箭運動的保護。在筆者看來，這些看法僅為問題的表層因素，并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和深層因素。
射箭軍事用途的衰變，與它不能适應近代軍事變革需要有直接關系，它由大衆化和普及化的運動逐漸轉向精英化和娛樂化的活動，說明它不能适應近代社會經濟的發展需要。要全面分析射箭運動的衰變，必須将其放在近代社會的大背景下加以認識。
近代以來，新式火器在軍事領域大規模應用，弓箭喪失了武器優勢，不可避免地退出軍事舞台。
研究表明：16、17世紀的西方人已掌握火藥科學配方，能制造出成本低廉的火藥；在此基礎上，他們先後制造出比弓箭殺傷力更強的火器——火繩槍、燧石槍、火輪槍和滑膛槍等，發明出射程遠、威力大、機動性強的火炮，如射石炮、加農炮、卡爾弗林炮、塞克炮等，這些武器很快成為近代西歐最突出的軍事優勢。
美國軍事史學家阿徹·瓊斯在《西方戰争藝術》中明确指出：由于長弓手需要較大力量和一定技術，需要經過長時間訓練，這就使軍隊裝備長弓武器系統的費用要高于火繩槍，這一因素最終保證了人們采用火繩槍。
近代以來，資本主義蓬勃發展，商品交易如火如荼，受市場利益誘惑，普通群眾練習弓箭熱情下降，休閑娛樂時間減少，積極轉身投身商品生産。尤其是迅速增長的人口與頻繁流動的軌迹，也使練習射箭的空間場地急劇萎縮，作為運動它難以為繼。
受社會經濟作用，弓箭大衆化和普及化條件喪失，逐漸走向衰敗。在弓箭軍事功能衰退的同時，其休閑娛樂和道德教化功能卻在顯現。這種轉變是由英國貴族紳士發起，他們受人文主義價值觀念影響，将射箭看成修身養性和凸顯身份的有用手段和資本。
在16世紀的娛樂休閑書《國家意願：農夫的娛樂》中，作者明确提出練習射箭不僅能夠愉悅生活，而且可使人集中精力和提高修養；它在鍛煉力量的同時，也給人帶來諸多快樂。
射箭等高雅運動不僅是一種強身健體和休閑娛樂活動，更重要的是一種提升道德修養的有益運動。長期的鍛煉與熏陶，會使參與者行為舉止更加優雅，道德修養更為崇高，地位身份更為顯貴。
此種觀念看法深受意大利人文主義思想影響。卡斯蒂内奧作為意大利最知名的人文主義學者，在《廷臣論》中告誡貴族：要想成為一個具有優雅、穩健、睿智、藝術等氣質修養的理想廷臣，必須進行體育鍛煉，從事射箭、騎馬、打網球等娛樂運動，會使人充滿力量、輕盈和靈活，有助在社交場合完美表現。
它在展現廷臣勇敢與優雅的同時，還能夠赢得普通群眾尊敬和顯示顯赫身份。在社會發展中，擁有雄厚财富是獲得良好聲譽和尊榮的基礎，但要想得到人們長期有效的尊重，光靠财富或權力是不夠的，它還需要掌握更多社會資源和資本。
休閑娛樂作為赢得他人尊崇的一種有用手段，具有其他活動無可比拟的心理優勢。從事勞動被看作是弱勢的表現，本質上被歸入低賤範疇。但組織或參與炫耀式的脫離勞動的休閑活動就成為精英人士展現顯貴身份地位的公認文化資本。
正因為體育具有諸多社會功能，是以在近代貴族教育中，體育科目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