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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作者:羊城派

沈從文,張愛玲,廢名,木心……恒河沙數,文學史上屢有“失蹤者”。

而今又有一位名為南星的寫作者被“發現”,著名學者張中行、林賢治、丁帆都大為驚歎,不約而同稱他是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他存世不多的作品诠釋了一種不同于常态的寫作方式,按孫郁的說法,“不入塵風,自造一個世界,卻毫無乏味之感”。

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寂寞的靈魂》南星/著 吳佳駿/編

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南星 1910年出生,1996年去世。原名杜文成,曾用筆名林栖,河北懷柔人。先後任教于北京孔德學校、貴州大學,1950年執教于國際關系學院英語系。著有散文集《蠹魚集》《松堂集》《甘雨胡同六号》;詩集《石像辭》《離失集》《三月·四月·五月》《春怨集》;譯著《一知半解》(溫源著)、《清流傳》(辜鴻銘著)、《尼古拉斯·尼克爾貝》(狄更斯著)。

□遇見南星

文/吳佳駿

數年前,偶然從書架上抽出張中行的《紅樓舊影》翻看,被其中一篇文章吸引住了,此文标題叫《詩人南星》。頓時,喜歡上他筆下這位充滿了“書呆子氣”和“孩子氣”的人。

張中行先生誇贊南星不僅詩和散文寫得好,翻譯也厲害,說他的文筆詞句清麗,情緻纏綿,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幾道;譯筆卻婉約流利,如其翻譯的《吉辛随筆》《呼嘯山莊》,他都愛讀。

而且,張中行先生還借張華對陸機的評價來評價南星,說他要麼是患才多,要麼是患詩情太多,以至于世情太少,在文學上應該建樹的竟沒有建樹,至少是沒有建樹到應該有的高度。

當天夜裡,我便上網搜尋南星的作品,想一睹風采。可惜網上幾乎沒有,隻零星找到他的幾首詩作和幾篇散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篇《來客》,寫黑夜裡的小蟲子對一個寂寞靈魂的造訪。短短千餘字短文,無論語感和才情,還是格調和意境,都堪稱上乘。

那晚之後,我一直惦念着南星這個名字,也被他那幾篇短文佳構所折服。

我思忖着,如何才能找到更多的南星作品來拜讀,但他的作品委實太難找了。我曾問過幾位中文系教授,隻有一位說南星好像是淪陷區作家。四處搜尋資料,才知道南星是張中行先生在北大求學時的同窗,還跟辛笛、金克木等先生交往過密。

搞清楚南星的基本情況後,以為按照其簡介中羅列的書目,便可逐一查尋。誰料,南星生前出版的所有著作,在他逝世後幾無再版。而他已出的原版書籍,若不是已被圖書館收藏,也已被打入資料室的暗閣了。

一次我在電話裡跟林賢治老師聊文學,他無意中提到一本書,說那本書寫得好,書名叫《甘雨胡同六号》,建議我也去找來讀讀。我心裡一驚,問他是不是南星寫的那本《甘雨胡同六号》,林老師說沒錯。

挂斷電話,我立刻去網上搜尋,結果發現海豚出版社在2010年8月再版了此書,由陳子善先生編選。我當即下單,網購了一本。展讀之下,愛不釋手。

我聯系上陳子善先生,希望能從他那裡獲得關于南星的更多資訊,但陳子善先生告訴我,他當時也隻是受邀編選了南星這本散文小集。至于南星其他著作,他手裡也沒有。後來我查資料,發現藏書家姜德明先生也寫過三篇關于南星及其著作的文章。

按姜德明先生提供的線索,我委托當時還在中國現代文學館供職的青年學者宋嵩,請他代勞檢索一下館藏,看是否有南星的著作。在他的幫助下,竟檢索到一本《蠹魚集》,署名林栖。

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蠹魚集》

一周之後,他便将此書的掃描件傳給了我。之後不久,我又在一家舊書店見到了南星的散文集《松堂集》。書已殘破不堪,店主标售價卻要上萬元,令人咋舌。後經我與書店老闆反複磋商,仍付出不菲的價錢,對方才同意用手機将全書内容拍照給我。

又一日,我竟然從另一位書店老闆手中購得南星的詩集《石像辭》和《離失集》影印本,以及另一本詩集《三月·四月·五月》的原發刊物掃描件,包括作者未收入任何集子的數篇散文和數首詩作,這讓我喜出望外。

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離失集》

至此,除南星的集句詩集《春怨集》和翻譯作品外,他的原創詩作和散文,我都收集齊全了。

翻閱、檢視之下,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幹脆将我收集到的南星著作,加上再版的《甘雨胡同六号》一起,合編成一本書,專供自己閱讀和珍藏。

大概有半年時間,我停止了自己的創作,每天入夜之後,都安靜而專注地坐在書桌前,将南星的著作逐字逐句地錄入電腦,進行編校。待編校完畢,又特請我一個開印刷廠的朋友裝訂了數冊。拿到書的當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比自己出版了書籍還要感到欣慰。

第二天,我給林賢治老師打電話,告知此事,還快遞了一本書給他。林老師收到南星的書并翻閱後,也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像南星這樣優秀的散文作家,卻鮮有人提及,真是被埋沒了。”我們在電話中交流了許久,聊到最後,林老師說:“不如将你編訂的這本南星詩文集想辦法公開出版了吧。”

一晃兩年,幾度灰心,幾度周折,《寂寞的靈魂——南星作品全集》跟讀者朋友們見面了。

□非常之态中有平常之心

文/孫郁

年輕的時候聽張中行談天,知道了不少舊事。有一次我去先生家取稿,廢名的兒子剛起身離開。張先生說,廢名的文章好,後人不易學到那套本領。

還有一個人的文章也有意思,可惜今人不知道他了。于是說起他的友人南星。張先生認為南星與廢名都有學問,辭章卻另辟一路,言外值得一觀。

文壇上對于南星有興趣的,隻限于少數人。這樣的作家沉入時光深處,與世風也有關系吧。

張中行念念不忘南星,可能因了那文章的奇和生活方式的奇,不入塵風,自造一個世界,卻毫無乏味之感,他将京派散文由博雅的雜趣轉向單純、靜谧的内在性冷思,内中的因由大可琢磨。

許多年間對于南星的作品未得入目,并不了解這位遠去的老人。直到最近看到吳佳駿編輯的南星作品全集《寂寞的靈魂》,才知道張中行為什麼說他是活在夢境中的人。如此靈動的文字,的确帶有遠離煙火氣的空蒙感。

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松堂集》

他的作品受西方散文影響很深的,但又無翻譯腔,是典型的北京新文人的低語,帶出現代性的憂郁,痛楚和無法行路的不安幾乎無所不在。早期冰心的短文,俞平伯的筆調,有過類似的聲音,但似乎不像他那麼餘音袅袅,繞梁不去。

他喜歡的作家,大約也帶着類似味道,像泰戈爾的現代詩,勞倫斯的句子,以及小泉八雲的文筆,無不刺激了自己的思考。從文章裡看出,他平時與人交往甚少,仿佛有一點自閉的樣子,而内心有浩蕩之風。

不知道他的閱讀趣味在什麼範圍,留下的文章透出一絲痕迹,欣賞的是路易士,金克木,張中行等少數人,這些出入書齋而又有個性的作者,都吸引他聆聽,思考,在詞語的錘煉裡拷問着古都的什物,好像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影子與味道,都有着可以凝視的意義。而生命的趣處,大抵就在一種凝視和猜想中。

南星的詩與散文,在韻緻上是一緻的,都不在廣闊的天地間,不過庭院、桃林、秋光、雨雪的描述與體悟。故事是稀少的,也看不到時代的清晰的痕迹。所表達的不過“寂寞讓時間停止”的意象,自然界裡的生命之輕,陌生人的聲音裡的暗語,無法辨認的辨認,卻藏着諸多道理。

他寫作不是像一般京派作家顯露學識,很少在文字裡表達确切的思想,而是體味萬物的滋味,于自然中悟出隐含。那些都隻可感覺,難成概念,像湧動的海潮,告訴我們唯有獨處的時候,才感覺到别一世界的他人,還有遠方數不清的存在。這些文字格局都不太大,意境也無宏闊之處,而精神卻是遼遠的。

新文學出現後,一些作家裹在各種風潮中,映照的存在很多,但南星是卸下了一切,回到自己的世界裡。

他的文字追求的是自然倫理的表達,不僅僅切割了舊文人意味,連新文學家的說教氣也擯棄了。我們在廢名那裡嗅出中古的冷風,還有五祖寺的淡淡香火味兒,從馮至筆下看到遠行于異邦的清俊之影,内中是裡爾克式的憂傷。

南星與他們不同,似乎永遠都在自己院子周圍,對着古樹發愣,面向春花提問,側耳聽中,風語與輪聲悠悠,從眼前掠過,有無量的悲楚流出。歎世間茫茫,人生倏忽,燈下吟哦裡,方知遼遠的神秘也在腳下,時光流逝中,惟春秋之迹才是欲尋之物。

讀南星的文章,感到生命的内覺的豐饒。他善于發現常人忽略的東西,比如寫聲音,就是不同于常人的,欣賞的不是嘈雜的市井的調子,也非茶舍的私語,而是曠野裡的那些飄忽的、帶着碰撞的微鳴。

京派作家善于與流行的審美保持距離,自造一個詩意的王國。南星的寫作大概也快意于和時風的對立,那就不免題材單一,有時也多意念與詩境上的重複。

不過細讀他的作品,引人快意的地方随處可感,重要的是因詩眼而近天心,所得呢,自然非他人都能悟到。非常之态中有平常之心,就遠離了民國亂世的嘈雜,這在今天看,也是難能可貴的。

□一朵令人沉思的凋零之花

文/丁帆

前些天老友林賢治和馮秋子推薦我讀一讀花城出版社新版的南星作品集《寂寞的靈魂》一書,起先,我以為隻是重新炒作一下一個被遺忘了的二三流作家,孰料,不讀則已,一讀讓我驚歎不已。

文學的偉大并不在于它的字數多寡,而是在于它能否活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生存語境之中,給讀者留下思考的空間和生活的感歎,這就是我提出的文學“當代性”的重要命題。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像南星這樣抒發一己情感的作品,隻能被打入另冊。

但是,從他這發黃發黴的豎排版字裡行間的短短引言中,我不僅僅看到他對自我人生的描寫與反思;而且,其一束微光足以燭照出我們當下普遍的生活境遇,這不是夢,這就是活生生的現實,它讓我們在“完全褪色的古畫”中看到現代社會裡種種人的面影,尤其是當下自我“寂寞的靈魂”。

這些八十年前的古老之夢,并沒有因時間的流逝,“離這世界一天比一天遙遠”,而是離這個世界一天更比一天近了——這就是南星作品必須“活着”的意義。

1975年夏,張中行就為南星寫好了評價文章,在那個年代裡,能夠寫出這樣遠離時代塵嚣的清通文字,本身就是一個奇迹,它十分契合南星作品的遺世之風。作為被雲圍遮蔽了的現代文學夜空中的一顆明亮之星,南星雖不是魯迅作品的林中響箭,卻也是一朵令世人沉思的凋零之花。

南星給我們留下的文字并不多,一生在窮困潦倒中度日,以至于後來放棄了文事,消失在文人朋友圈内,這在南星朋友紀果庵的《詩人之貧困》一文中已有描寫。

我以為,南星并不隻是一個詩人;比起他的詩歌而言,其分量最重的還是散文,準确地說,應該是“獨幕喜劇文”,或曰“美文”那一支的,但其特色并不亞于周作人餘脈中的一般作家;他還是一個翻譯家,可惜的是,至今我還沒有讀過他的譯本,想必從其譯文的語言修辭中,就可見其文學修養之一斑;他還是一個文學評論家,從中我們可以讀到不一般的見地從文中汩汩流淌出來。

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甘雨胡同六号》

所有這些,還并不能将他提升到準一流的作家之列,問題就在于,他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壇上罕見的悲情主義的作家。然而,他的悲情不是那種一味訴說艱難時世,為中下層人們悲慘生活做代言人和控訴者,而是将“我”代入其中,把自己置于更加渺小的人物。

人性的悲憫所釋放出來的别樣的美學特征,沖破了那個時代常态的寫作方法,把那種哀愁悲憫化作一種人生的忏悔,讓它在城市的街市裡,在金色的原野中,釋放出人性美的光芒;讓哲思之美潛藏在日常化生活描寫的片羽吉光之中。

所有這些,不僅僅在那個時代也是離群索居的寫法,即便是在我們這個時代裡,同樣也不隻是梭羅的《瓦爾登湖》這樣的作品可以闡釋窮盡的審美内涵。

南星之是以為南星,就是因為他“寂寞的靈魂”裡充滿着悲憫、沉郁、低調、徘徊、卑微、自省意緒,無論是哪一種文體的寫作,一個幾近渺小的“我”式叙述,充滿在每一個字縫中。也許,這就是張中行所說的三種詩境中最高境界的“徑直到詩境中去生活”的追求吧。

20世紀80年代我看到汪曾祺說他最崇拜的作家是阿左林,并說小說和散文并非一堵牆,孰料,真正懂得阿左林的是南星,因為他翻譯過阿左林的作品,并在創作實踐中履行了将散文、小說,甚至詩歌的界限打破,創造出一種新的文體形式。

讀他的散文,就是在讀散文詩;讀他的詩歌和他的寫景描寫,畫面感極強,就像觀賞一幅幅油畫;讀他的懷人文章,就是在讀詩小說。

南星詩文選

《夜 食》

坐在屋裡,爐火的暖氣圍着全身。如若外面也很沉寂,沒有過客的腳步,沒有樹枝互相碰擊,我就可以保持住心上的平靜,預備開始讀一本書了。這時常是在夜間,燈光對我是有愛的,又想到沒有什麼約定,沒有人會來敲我的門,于是我默默地嘗受今夜會是安适的預感。不久便有一種嘶嘶的聲音,讓我輕微地驚訝,我需要回一下頭,看見水壺站立在爐火上。它增加了這屋裡安适之感,而且,我常常因之想到吃什麼東西上面去;仿佛爐火上有一個小鍋,水同樣地在裡面叫,我将把預備煮的東西放進去。

在夜間有一些零食或别的東西吃的事是好久以前的,而我的回想每一次給它們染上新鮮的色彩。我看見那個低矮的火爐,它的紅色的焰苗不熄地伸展着,我坐得那麼近,覺得衣襟上發熱。我隻在留心地守候那小鍋裡的水,它的叫聲在增高,水上彌漫着白的霧氣。如若總沒有沸騰起來的樣子,我就會坐不住了。在這以前,我是走在半凍的雪地裡,披着沉重的棉袍,鄙視着迎面的風,攜帶着瓶子或碗走向一家小店裡去的。當我回屋的時候,身上的寒冷完全遺在門外了。我匆忙地在桌旁安排起來。最後的事是可以想到的,我滿足了我的食欲,直到夜深,仍然會帶着滿足的心睡下去。沒有做不熟或味道不合的時候,也沒有幾個人争食的時候。這都在哪一個冬天呢,我記不清楚。其後夜食的事漸漸稀少起來,以緻于不願想到,免得遭受失望的懊惱。是的,現在我很懷疑那時候的舉辦之易。如在今夜,我的爐火會有旺盛的焰苗麼?我會有一個小鍋和預備好的食物麼?我能走出去買調和而且找得到一個小店麼?我能那樣熱心地在爐邊等待着麼?更重要的是睡前不久的飯食會讓我失眠或生病,但我記得做小孩子的時候,必要等夜深,祖父從外面回來,才陪着他快樂地吃晚飯的。

兩年前,我住在一個小胡同裡,遠離開紛亂的街市。屋裡有爐火,但仿佛總沒有歡躍起來過,隻在屋角發出淡黃的光。我常常不注意它,直到自己的腳寒冷起來,才去攪動爐中的餘燼。我不敢想到它會有煮熟一點東西的能力。每一夜,代替水響的是門外的幾種叫賣聲。它們來通路那荒僻的地方是奇怪的。有時我走出去,站在門口,看見擔子上的燈光,很明亮,照着胡同的一段。我認識了幾個小賣者尤其是那賣馄饨的人,出于試買一次而我變為他的主顧了。他的語聲與叫賣聲都是可聽的。我可以坐在屋裡,不久他就捧着一碗送進來。我覺到自己的貪食,每一次碗裡豪沒有剩餘。就這樣,當腹中溫熱之感未退的時候,我舒适地睡下,我的夢将是很幸福的。但我終于離開那條胡同了。我在那裡寓居的期間很短,最多不過四五個月吧。遷移後開始過雪解冰消的季節,是以對我熟識的小賣者的思念并不太深切,漸漸地淡漠了。在某一個夜間,我走到一個小飯館裡面去,要了馄饨,不料那味道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不符,我沒有吃完,走到街路上去,覺得很憂愁,正如在尋找什麼東西終于不見的時候。

又有一個夜,我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以及在哪一個季節裡。空中落着凄涼的雨。夜半了,我在一條不認識的街上找一個人,為了到他那兒借宿。我找到了。當我坐在他的疲倦的燈光下的時候,忽然一種空虛的感覺有力地攻擊着我,它給我的困惱和不安讓我不能設法睡覺。我無意識地聽着,外面“硬面饽饽”的叫聲像一條蛇爬進耳中。不久我已經站在另一個燈光之前而且對被我趕上的人說話了。在傘的覆蔽之下,他打開提籃的布蓋,展露出來微白的,淡黃的,有花紋的,和帶着芝麻的方圓或長的小餅,我搶奪一般地把它們放在手裡。為了回答我的詢問,他告訴我他久已慣于夜行了,在半夜後,那些做着異樣的事情的人們正需要食物,而且會買得很多。但他對于我之是以做他的顧客也許是意外的吧。

近來當我到街上去或從街上回來的時候,也常常遇見擔子,燈,和熱氣,那小賣者或在叫賣或坐在那兒默守着,但我們都是不相識的了。為什麼我不走近他們去看一看呢?為什麼我失了我的食欲呢?為什麼我不再找另一個賣馄饨的人呢?沒有東西吃就可以過夜,這是生活上改進的表現麼?我對夜食的事雖有些淡漠了,而那種聲音,無論來自叫賣者或水壺的,仍不失為我的提示者,讓我停住目前的思想,用一段時間去追蹤我的記憶。

《來客》

夜了。有一個不很亮的燈,一隻多年的椅子,我就可以在屋裡久坐了。外面多星辰的天,或鋪着月光的院子,都不能引動我。如果偶然出去閑走一會,回來後又需要耽擱好久才會恢複原有的安靜。但出乎意料的是隻要我一個人挨近燈光的時候,我的客人就從容地來了,常常是那長身子的黑色小蟲。它不出一聲地落在我的眼前,我低下頭審視着,它有兩條細長的觸角,翅合在身上,似乎極其老實并不會飛的樣子。我伸出一個手指,覺到那頭與身子都是堅硬的,尤其是頭,當它高高地擡起又用力放下去時就有一種幾乎可以說是清脆的聲音。我認識它,它是我所見過的“叩頭蟲”,我對它沒有絲毫的厭惡,它的體态與聲音都是可贊美的。它輕輕緩緩地向前爬行,不時擡起頭來敲擊一下。如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身子,它就要急敲了,我不願意做這事。但不留住它,它會很快地飛到别處,讓我有一點輕微的眷戀。

又有一種更小的飛蟲,雙翅上滿敷着銀色的粉,閃耀出銀色的光輝。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有人說叫做“白蛉”,夜間咬人的,但我并不十分相信。我看不出它的嘴一類的東西。它落在桌上,兩翅微顫着,似乎帶一些可憐的神氣。不幸一次因為有許多隻結隊地來擾亂我,又不受我的驅趕,我打死了幾個,那翅上的銀粉也剝落下來。其後它們絕迹不來了,直到現在,我仍沒有遇到過一次,想來總覺得對那幾個死者有些歉意,因為它們是我的最小的客人。

不到桌上來而永遠徘徊在牆上的是有許多條腿的靈活的蟲。它的身子是灰白色,腿上還有些暗黑色花紋,但我并沒有看得十厘清楚,因為我發現它時有一點恐怖。那麼多的腿很足以讓人的眼睛不舒服,不過,與蚣蜈比起來,又是溫和得多的了。我叫它“錢串子”,這自然不是各地通行的名字。當它見了人或燈光時,并不轉動身子,仿佛在注視甚麼,直到我用一根小棍敲着牆的時候。它走得非常迅速,不久就完全找不到了。這屋子永遠是潮濕的,是以它不願輕易離開,我還注意到它已經在這兒生了兒女。但它們吃甚麼呢,整天地伏在潮濕的牆洞裡面?

第二種在我屋牆上爬行的蟲隻有八條腿,而且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像一個病者或老人。那是蜘蛛。但并不和在院中常見的完全深黑色的身子,看去有些笨重,伏在一個大網上的一樣。我的蜘蛛的腿特别長,深灰色的細瘦的身子,帶着文雅而莊重的态度。隻有見了它時我像是遇到舊相識,我們各自沒有驚慌,并以友誼的眼光互相睇視。有時它走到我的書上來,停一停然後回到牆上。我至今沒有發現它的網或住處,但總覺得它不是一個遠客。

許多日子以前,我在書架上翻一堆舊書,在一本下面,發現兩個大小不同的蠹魚,沒有等到我捉,它們就鑽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那時候我想不出捉它們的方法,倘用手,似乎是不合适的。後來,它們漸漸的跑到放在桌上的書縫子裡來,而且毫不畏懼地爬上牆,在我的眼前跑來去去了。那種靈活的程度不下于那多腿的蟲。或者它們也是多腿的,因為細小得不到我的注意。對它們我特别覺得嫌厭;但當我檢視了我的書,并沒有發現幾個破洞時,也就不很關心了。

别的蟲少有到這屋裡來的。上面說過幾種,雖然也常常相見,卻不能破除每夜的寂靜。我想念着那竈蟲,那柔和的有力的歌者,它每到天黑時就開始唱起來,幾乎可以整夜不息。那聲調雖沒有高低長短的變化,我聽着決不覺得厭煩,它會引領着我的沉思,給我以微涼的感覺,讓我幻想着已經到了秋天的日子;它也不讓我的心裡凄涼或傷感,隻有異樣的安甯。它喜好庭院中的風露,是以這屋裡得不到做它的住處的光榮了。我見得到不同的蟲,但它們都奏不出夜的音樂,除了那敲擊着這桌子的叩頭蟲,叮叮的,聲音是那樣沉悶,枯索。自然,在我的來客中它已是很高貴的了。

《巡遊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裡巡遊的人

我可以對你述說它們的數目

述說那最莊嚴最古老的門

那懶惰善睡的高樹

和小巷中美好的聲音

我是說那水車和叫賣者的

在深夜,在不見月亮的時候

我并不去尋找可厭的燈光

隻去私聽巷裡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為自然之音樂的木柝聲

我覺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們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從沒有到過這些地方

是以它們保守者單純的曆史

但今夜我為甚麼害怕呢

怕着曾給我多少撫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獨行的自覺

我愛的音樂也做出怪聲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燈光的闆窗

我知道它是那賣雜貨女人的居處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隻覺得你會正在那兒的

或者她會告訴我你買了甚麼

如果她不嫌棄我唐突的訊問。

《石像辭》

你來過幾次我記不清楚了

但我記得你足迹的數目

無論留在草葉上或土地上的

因為當這園林歡迎你的時候

我就要用力地低頭了

你将怎樣猜想我的經曆呢

也許你以為我是一個新客

還不如一株赤楓或一株白楊

也許你的思想或記憶

不會來到我的身上,永遠地

如果我對過去生出疑問了

我回想一些連綿雨的日子

一些沉重的雪花封住全地的日子

我曾看見秋冬的轉移

曾聽見風歌唱着像一個牧者

莫近前來看我吧

這全身上的斑痕

會為我上面的話作證

你第一次已是來遲了

如果這園裡沒有年青的花草

我的希冀也許是非分的:

願陽光以外的溫暖

或一個生人的眼光

或蟲兒們所不了解的聲音

使我忘記自己的過去現在

《遺失》

“你遺失了甚麼呢?”

我不能回答這同情的問詢

讓他且聽院中的風夾雨

聽那互相交替的高呼與低唱

再看一看這臉色異常的人

他就可以知道我何以不回答了

他就可以想象出我的遺失了

莫作聲,且封住自己的嘴唇吧

隻有我的心思是不聽制止的

它又開始初夏之夜的巡遊了

它認識那一條長街

那兒有多少清爽,多少沉靜

多少安甯,舒适,柔和

而且做了我的遺失之所在地

我常常是一個癡人

覺得仍會在那兒尋覓得到的

我知道我完全錯了

一年後呢,兩年後呢,三年後呢

那時長街也改變形容了

塵沙認得我麼,列樹認得我麼

兩旁靜立的房屋認得我麼

做不了一個勇壯的流浪人

我的歲月會無新無舊吧

但我遺失的如果是種子

會長成多葉的小樹了

如果是蟲兒,會留下幼小者而去了

是以我的遺失是永久的

在無蹤迹中度過千載萬載

南星,又一位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

原文載于《羊城晚報》2023年12月24日A6廣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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