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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的土地:從王家堡到郭家溝

路遙的土地:從王家堡到郭家溝

路遙的土地:從王家堡到郭家溝

路遙舊照。資料圖

路遙離開我們三十一年了。我寫過很多關于路遙的文章,這次說說生他養他的那塊土地,以及那塊土地上的人們。

我一直相信命運的存在,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命運中。上蒼要塑造一個人物,會讓他嘗盡苦難,給他很多閱曆。如果經不起這些打擊,就會倒在路上,上蒼會物色新的人選,如果能承受住,把這些苦難當作精神的營養、乳汁,就會強大起來。

路遙沒有被生活的困頓打倒,以堅強的毅力進行超負荷的文學創作,成為了一個“天選之子”。

路遙身上有一種意識,永遠不讓自己平庸下去。一旦平庸,他又将回到祖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存狀态。一個家族幾代人,甚至幾十代積攢的地氣,終于生養出這麼一個人物,随時會被打回原形,回到原來的階層中去。寫作對路遙是一種自我拯救。世道中所有上升通道都被堵死了,唯有一支筆可以改變命運。他每發表一部作品,每一次獲獎都使他逃離那悲慘的命運。

路遙去世前,我是最後一個探望的人。我前腳剛走,林達後腳來簽離婚協定。林達一走,路遙就昏死過去了,搶救了兩天兩夜後,終于不治。在路遙病室,我在處方簽上寫下這麼一段話:路遙兄,聽趙熙說,你的病已經回頭。你是一個堅強的人。記得你說過,你是不可戰勝的!所有的朋友們都為你祈禱。你一定能跨過這個門坎的。你的好朋友、好兄弟高建群,1992年11月15日上午10點半。

路遙去世十周年的時候,這個世界靜悄悄的,不見一絲響動。隻有陝西師範大學劉路教授,在學校辦了個追思會,并且請來路遙的女兒遠遠(現在叫路茗茗)。我代表省文聯、省作協講話。我對孩子說,路遙希望你長大踢足球,就是腿踢斷了,連腿一塊往球網裡踢。孩子拉着我的手,有些羞澀地說,我體質弱,沒有選擇踢足球。

陝北地區的縣志我基本都看過。延安地區那一年修《延安市志》的序言,是我受延安市編撰委員會委托草拟的。通讀這些縣志讓我明白,一部陝北高原史,一半是饑餓史,一半是戰争史,整個就是一部苦難史啊!路遙當年也有這種感受。

明崇祯年間,李自成揭竿而起的那場大旱,現在還被陝北人常說起。而1929年的陝西大旱較之崇祯年間的大旱更有過之。陝北地面,十成人餓死了七成,老百姓把這叫“民國十八年大年馑”。縣志上記載,天大旱,人相食,易子而食。我有孩子我不忍心吃,你有孩子你吃不下,互相交換,煮着吃。陝北農村流傳着民謠:“人吃人,狗吃狗,舅舅鍋裡煮外甥,丈人鍋裡熬女婿”。

延川縣志記載了同治年間一場沖突,其慘烈程度不亞于戰争,一些縣份從地圖上就消失了。延安時期短暫恢複的固臨縣,就是後來的南泥灣。這裡能墾荒種水稻。之是以一度沒有人口居住,可能就是同治年間那場沖突,這塊土地上的人口滅絕了,田地荒蕪了,行政建制都被取消了。那場沖突從秀延河流域一直延伸到無定河流域,很多縣的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地至今還流傳着很多傳說。橫山縣過去叫懷遠,有一個叫張家畔的村子,據說那地面上的人都死絕了,有一戶張姓人家的兩個兒子,去鹽池販鹽去了,躲過了一劫。回來後,在原址重建的張家畔,形成後來的張姓人家。張家畔就是今天的靖邊縣城。早年鹽商去鹽池、定邊販鹽從青陽岔溝裡進去走張家畔。陝北民歌唱的,我從張家畔起身,劉家峁站,峁底裡哈個我把親親喲看。

我幼年在富縣居住。小時候上山砍柴,經常轉過一個山坳,穿過一片稍林,就發現一窯院,窯洞整整齊齊的,窯前有碾盤等一應俱全,看着荒蕪很多年了。

延川縣志記載,縣城被攻破後,縣太爺拔劍自刎,縣太爺夫人跳井自殺。老百姓幾乎被殺絕。

後來,逃難、逃荒的人,鄰省的流民慢慢填充這川道。直到1940年,陝甘甯邊區政府,還在号召向這一帶移民,可見在那個年代,延川地面還沒有恢複往日的興旺。清澗王家堡的王在朝,帶上老婆,三個兒子王玉德、王玉寬和王玉富來到延川,準備給兒孫謀一份好家業,他們落戶在延川的郭家溝。

王在朝是路遙的爺爺,王玉寬是路遙的生父,而王玉德就是路遙的養父。

出生在這凄涼的荒原上,路遙和所有陝北人一樣,繼承了祖輩基因裡的緊迫感,他得頑強地活下去。

陝北人說的餓和關中人說的餓,不是一個意思。關中人的餓是饑一頓飽一頓,陝北人說的餓,是在死亡線上掙紮啊!

陝北有一句古諺:豬娃頭上還頂三升粗糠哩!一個人生下來,他就有活下去的權利。陝北人常說,一個生命的出生,上蒼就一定給他的生命裡配備了幹糧,讓他有活下去的依靠。

路遙有一個頗有遠見的爺爺,是路遙能夠生存下來的保障。

回想路遙的長相,我總能聯想到世界三大草原王中的阿提拉大帝。匈奴人流落到歐洲以後,阿提拉大帝橫掃歐亞,建立匈人帝國。一位牧師給阿提拉看病,詳細記載了他的容貌,“身材矮小,胸膛寬闊,頭大眼小,胡須稀疏呈灰色,鼻子扁平,體型不太勻稱”。這些都是匈人常見的體态特征。

路遙幾乎是這個樣子,中等個子,圓盤臉,褐色皮膚,鼻子有點塌,眼睛小常眯起來看東西,怕見光似的,勾着往前看。《草原帝國》一書描述阿提拉大帝,“站在多瑙河畔,眯着小眼睛,注視着歐羅巴大陸,随時準備把它囔入腹中。站在地上很普通,一旦躍上馬背,與馬結為一個戰鬥機關,立即變得兇惡不可阻擋”。路遙兩隻胳膊粗壯有力,十分強壯,下肢短一點,有點内羅圈。全臉胡,鼻孔和耳朵都是,尤其是耳朵,兩天不剪,毛就長出來了。

路遙生父比路遙小一号,路遙有一米六八,他生父應該有一米六左右。一個蹦蹦跳跳的小老頭,頭上戴個白帽,風吹日曬經常洗,不怎麼白了,肩膀上搭個煙袋鍋。綏米、延川和清澗一帶,這種小老頭很多,都很聰明。延安時期,擔任陝甘甯邊區書記的郭洪濤,就是這樣貌。

統萬城被破前一年赫連勃勃去世,他的安葬應當很風光。他的墳墓現有多種說法,目前比較公認的墓址是延川縣白浮圖寺。路遙家族具有匈奴人基因是極有可能的。

路遙養父類似大部分陝北老農形象。身高馬大,有一米七往上,身材好,也端正,長臉頰,高鼻梁,全臉胡,頭上紮着一個白羊肚子毛巾,肩膀上搭個旱煙袋。

路遙二弟比路遙高一點,有一米七二吧,不苟言笑。到我這來過幾次,頭上常戴個帽子。原先在西安一家工廠打工,後來路遙給聯系到延安二道街當城管,穿一身制服,胡子刮得淨淨的,叫王衛軍。

王天雲是路遙三弟,個子小,在我辦公室住過幾次,也是個人物。我說,白天我要上班,你去街上溜達,晚上我下班了,你來住。我辦公的地方在薄殼兒窯洞二層,一層和二層樓梯壘有磚花牆的樓沿。我編稿子久了走出來抽煙散神,看見這老三站在二層的磚花牆前,雙手叉腰,頭發淩亂,作偉人狀,指點江山,傲視寰球。我笑了,走上去說,你小時候不好好念書,不好好寫作文,你看你哥路遙,人家成了大作家了。這老三說了一句驚人的話:俺是看不哈他那營生。

路遙還有個妹妹,嫁到延安。三年前我去延安學習書院講大課,延安上司領了個中年婦女過來,說她自稱是路遙的妹妹,你給咱判斷。我說姑娘,你是在延川還是清澗長大的?她說清澗。我說你大當生産隊長的時候領着社員砍了國道旁的幾十棵樹,讓公社給抓去了。這事你知道嗎?中年婦女說,這事我知道。我還給我大送過飯。後來我哥找人把我大撈出來了!我笑着說,是你哥找張弢去撈的。這樣,我給延安上司說,千真萬确,這是路遙妹妹。

王天樂是老四,王天樂這名字,是路遙給取的。他原來的名字叫猴蠻。王天樂招工到銅川煤礦當礦工,是我父親給要的名額。我姐姐農村插隊,找了個村上人,這是給他要的名額,他不去。而眼看報到時間要到了,于是我把這名額要過來,給了天樂。我父親當時是(小)延安市的常務副市長。他的故事我之前講了很多,這裡就不說了。

老五叫九娃,路遙兄弟姐妹算一起,有九個,這是老小。我去榆林,他來找過我幾次,說要成立個什麼“路遙研究會”,叫我當會長。我給說我不當。他又說,讓我給榆林上司說,讓給支援。我滿口答應。後來我給周一波說過。我還給他寫了一幅字:家園的最後守望者。

路遙的生母是陝北随處可見的、很精明的女人,特别利索,把自己拾掇的幹淨利落。往手心“呸呸”吐兩口吐沫,把頭發一攏一抹,理得光溜溜的,家裡上上下下都是她操持着。

路遙清澗老家我去過幾次。大約是2001年吧,我去榆林路過,從川道公路邊,順着斜坡上到窯院,院裡有個碾子,下面是齊腰高的碾盤,碾盤上有個碾轱辘,靠院牆有幾棵棗樹、山桃樹,靠南有三孔石窯,看見那三孔石窯我很感慨。《人生》拍電影,給了三萬塊版費,路遙讓天樂把錢背回清澗老家王家堡,修了三孔石窯。我說,路遙你這做得對,孝敬老人,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陝北人說,老子欠兒一個媳婦,兒欠老子一口棺材,你在他們活着的時候,能做這事,是實實在在地孝敬老人。路遙卻說,不,這不是孝敬老人的問題,這是一種宣言,我把三孔接口石窯往那一箍,向世界宣告:父親的兒子大了!

大約十年前吧,我去參加路遙紀念館開館。記得下着雪,趕天黑到延安,吃了口飯,晚上十二點前又趕到清澗,住在縣城。第二天赴石咀驿鎮王家堡村,參加開館儀式,我發了言,中午在那裡吃了頓飯。

陝北在近一百年,發生過兩次外來人口沖擊,陸續改變着陝北人的觀念,改變了很多陝北人的命運。1935年中央紅軍到陝北,1969年北京知青到延安插隊。

陝北人穿老棉襖大裆褲,頭上紮個羊肚子毛巾,年紀大點的,腰裡纏個腰帶。北京知青來了,把中國最前沿的時尚帶來了。塑膠底子布鞋最典型,知青把這叫懶人鞋,勾起跟兒穿,也能靸腳像拖鞋一樣穿。

北京知青在1969年1月,陰曆年之際來的,應該是坐火車從北京到西安,轉坐卡車到延安。幾十車幾十車地往延安送,浩浩蕩蕩的。我當時在富縣,也參加過歡迎。記得就在茶坊路口,天陰得特别重,雪不是很大,下着雪籽兒,西北風把雪籽兒刮到臉上,打得生疼。

知青剛來的裝束都是一件棉猴,女的穿件花的,男的穿件藍的,頭上戴個雷鋒帽。這些剛來的知青,似乎對農村有一種天真的好奇,跟着毛驢走在路上,冷得連蹦帶跳的。

路遙比我大四歲,他們那一茬我有很多朋友找的都是北京知青。白描的夫人畢英傑,就是北京人,當年在宜川的新市河插隊。一個當地青年,一旦和知青結合,立即和外部世界有了比較牢固的聯系,不然,你得縮到窯洞裡,幾乎跟祖祖輩輩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了。

我問過路遙,你為什麼一定要找一個北京知青,你是不是一定要找到這樣一根可靠的向上攀的繩索,以免自己墜入原來那平庸的世界呢?路遙回答說,不排除這種想法。

(感謝路遙大學時期的輔導員、延安大學原校長申沛昌,延安大學西安創新學院校長崔海潮,西北大學出版社編輯劉栓,助理牛延甯對本文的幫助)

高建群

責編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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