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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許鞍華:因為不服氣,是以繼續拍電影丨影視大咖談

專訪許鞍華:因為不服氣,是以繼續拍電影丨影視大咖談

專訪許鞍華:因為不服氣,是以繼續拍電影丨影視大咖談

2021年10月29日,許鞍華在上海參加《第一爐香》映後交流活動。 (受訪者供圖/圖)

2021年立冬這天,許鞍華的心情很好,她從北京飛往廈門,打算把這裡作為她此次内地之行的最後一站。2019年5月22日,許鞍華執導的新片《第一爐香》在廈門鼓浪嶼開機,兩年半之後,她帶着電影傳回這裡。在放映活動現場,有觀衆悄聲對話:“聽說這部電影是不是拍得不太好?”

“有讨論是好事。”談及《第一爐香》的口碑争議,許鞍華的态度很坦然,盡管她的職業生涯曾多次遭遇失敗和質疑,但在豆瓣網上,《第一爐香》的評分隻有5.6,成為許鞍華從影43年來的最低分。

制片人劉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因為種種原因,《第一爐香》沒有首映式,這次導演來廈門,是為了答謝之前拍攝幫助過我們的人,完全是我們自費的。《第一爐香》的口碑争議有着很複雜的原因,這和當下電影行業的宣發規則不無關系。Ann(許鞍華英文名)對此不是不在意,但她還經常為我打氣,說沒關系,她雖然生氣,但不會難過,一定要反擊回去,吸取經驗繼續拍——你看她是對抗型的人,有一顆革命的心。”

“拍《第一爐香》大機率會失敗”

“這個項目我做了七年,說起來真是一個漫長的故事。”《第一爐香》制片人劉韌說,“《第一爐香》是我制片的第一個項目,青鳥這家公司是我的老師夏夢(注:香港影星,知名愛國人士)臨終前傳遞我的,她囑咐我一定要拍好電影,是以我就找了許鞍華導演來拍《第一爐香》。”

張愛玲《第一爐香》的電影改編輾轉了幾十年。張愛玲生前曾中意影星林黛演繹女主角葛薇龍,後來林黛自殺,此事不了了之。1980年代,夏夢創辦的青鳥電影公司開啟了香港和内地合拍片的風潮,投資了《投奔怒海》《自古英雄出少年》《似水流年》三部電影。夏夢也曾考慮購買《第一爐香》的版權,但因為香港電影的制作環境發生了一些變化,夏夢離開了電影圈,這件事又耽擱了下來。1990年代,《霸王别姬》的出品人徐楓購買了小說的版權,曾經與楊德昌接洽過,因為各種原因也沒有拍。直到2014年,當時在上海出版行業工作的劉韌與朋友閑聊,萌生了電影改編張愛玲小說的想法。

在張愛玲衆多小說裡,劉韌選擇了《第一爐香》。經過一番波折,2015年,他從張愛玲版權擁有者宋以朗那裡買到了這篇小說五年的改編權,着手尋找自己心儀的導演。2016年,他得到許鞍華首肯願意擔任該片的監制。“Ann當時就告訴我改編這部電影的難度,改編《第一爐香》大機率是失敗,她建議我找一位年輕導演來拍。因為拍這部電影即使拍不好有争議,但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視角,有争議也是好事。”劉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從2016年到2019年,劉韌一直在為電影開拍做着各項工作,遭遇過各種意外和不順利,眼看着改編版權快要到期了,資方提出請許鞍華擔任導演。當時,許鞍華剛剛完成電影《明月幾時有》,她對比了手頭的幾個工作邀約,最終決定承擔這部影片的導演工作,她找來了曾和自己在舞台劇《金鎖記》有過合作的作家王安憶擔任編劇,電影《第一爐香》的雛形漸漸形成。

許鞍華出生于1947年,2021年10月《第一爐香》上映的時候,她已經74歲了。新冠疫情暴發的2020年,許鞍華做完了這部電影的後期,得知威尼斯電影節要将終身成就獎頒發給自己的消息。她是全球首位獲得這個榮譽的女性導演,這被看做全球女性電影工作者的勝利。許鞍華在領獎時用英文發表了演說,表示自己回去要幫助更多的年輕人,讓他們将來也有機會獲得終身成就獎。

2020年10月,一部記錄許鞍華從影40年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在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這部作品的導演文念中曾擔任過許鞍華幾部電影的美術指導,以朋友和合作者的視角為觀衆展現了晚年許鞍華生活的一些片段。

許鞍華一生未婚,情感經驗幾乎是空白,她曾說“電影是自己的老公或老婆,文學是自己的情婦”。她眼裡隻有電影,工作時因為太投入常常會摔倒,最焦慮的事情是沒有電影可以拍。

劉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在鼓浪嶼拍攝的時候,有一天Ann在浴室摔倒了,因為是後腦勺着地,很吓人。她恢複意識後第一時間給我發消息說,‘小劉,我摔倒了,我不敢動,你能不能來看看我?’我趕去一看,她後腦勺到脖子那裡全是青紫的淤血,趕緊帶她去做核磁共振,她和我說,腦子裡第一時間考慮的是如果真的出了事,趕緊叫阿關(導演關錦鵬)來(代替她)。Ann真的是一個為了電影拼命的人,以至于很多時候我都忘記她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接下來我們會繼續合作,我希望她在80歲之前還能再拍兩部電影。”

2021年11月6日,電影《第一爐香》在一片差評中票房還是超過6000萬元人民币,有望成為許鞍華内地票房第二名的作品。第二天上午,南方周末記者在廈門對許鞍華進行了專訪。談到最後,她突然說:“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吧,說實話,你覺得《第一爐香》到底怎麼樣?”

專訪許鞍華:因為不服氣,是以繼續拍電影丨影視大咖談

許鞍華根據張愛玲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半生緣》(1997),梅豔芳(右)和王志文(左)參演。 (資料圖/圖)

“張愛玲已經變成一個不可侵犯的作家”

南方周末:《第一爐香》這次在網絡上遭到這麼多批評,說實話我是有些意外的,從豆瓣網的評分來看,這是你職業生涯裡口碑最差的一部。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看待《第一爐香》這次的口碑争議的?

許鞍華:我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聲量,但是我覺得這個戲如果得不到好評,能有争議也是好的。大家可以公開談論自己對電影的觀念、一起讨論這個戲,就很好。另外一些社會性的議題,多談談也是好的,可能因為疫情的原因,大家都有點無所适從,正好也可以借此機會厘清一些基本概念。

南方周末:我看過一些訪談,你說在拍了《傾城之戀》《半生緣》之後,不想再拍張愛玲作品改編的電影了,可為何還會接拍《第一爐香》?

許鞍華:我不是不想拍張愛玲,其實我很想拍,但确實我沒有想到怎麼拍張愛玲的作品才能讓觀衆接受,或者說怎麼拍才能讓人感覺電影的藝術性更上一層樓。經過前兩部電影積累的拍攝經驗,我意識到改編張愛玲作品是很難讨好的,既無法讨好西方(的觀衆),也不容易讨好中國(的觀衆)。實話實說,《半生緣》就被威尼斯電影節拒絕了,他們本來滿懷熱情請我把這部電影帶到威尼斯,看過之後卻覺得這是一部很普通的愛情電影。

後來有一次《半生緣》在美國放映,一個很有名的影評人說我們可以把這部電影當成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羅馬假日》導演)這類技術型導演拍攝的一個感人的、中規中矩的愛情片。他們以這種眼光看《半生緣》,是以我拍《第一爐香》的時候并非不知道後果。

其實他們分不清,我們克服巨大的困難拍攝的實景和假的有什麼差別,也不了解人物的背景,認為這是一部普通的“肥皂劇”。因為他們沒有看過張愛玲,我們在原著文本的基礎上進行了高難度的改編,做足了工夫,他們也不覺得,認為這樣的電影和好萊塢1940年代的電影沒有差別。

《第一爐香》和《傾城之戀》都有很長的台詞,這些台詞在電影裡特别不讨好,但是如果沒有使用原著裡的句子,讀者又不會放過我。張愛玲的讀者會要求你的作品和原著一樣或者更好,可我知道張愛玲筆下的故事很多都不算有創意,因為她的創意在于她的寫法,而不是故事本身。

我一直都沒有想到該怎麼拍才是好的,我沒辦法将它做成一個小衆的藝術片,因為那樣是拿不到錢的。這中間我聽到過各種回報,越發意識到市場改變了。何況這些年來,張愛玲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可侵犯的作家,有很多狂熱的書迷,他們對張愛玲比我還熟悉,一點差錯都會很麻煩,我是深深知道這些問題的,隻是還沒想到如何克服。

我拍這樣一個故事給現在的“90後”“00後”看,其中的人物關系他們可能是不懂的,他們不知道誰是Uncle,什麼是二房,姑媽的身世又是怎麼回事,不是他們無知,是他們的經驗裡面沒有這些東西。比如一個女孩,在1940年代的農村,一旦“失身”就是要浸豬籠的。現在不是那回事,女孩貪圖舒适的生活也是無可厚非的。那個年代其實特别虛僞,大家不談錢的,一個女人想要錢也不肯認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要把這個故事弄得讓年輕觀衆看得明白、覺得合情合理,同時還要忠于原著,平衡這些是很難的。我不是為了自己拍不好而自辯,我隻是想分享我經曆過的一些問題。

南方周末:你好像說過《第一爐香》和《傾城之戀》比,你認為是好過後者的?

許鞍華:對,肯定。以前是整個錯了,現在也許是和原著有一些偏離,可我是故意的。我拍《傾城之戀》是希望把它拍成很感人的故事,但其實它應該是最不感人的故事,隻是有一個看上去好的結局罷了,這才是張愛玲的創意。但因為我是看很多浪漫小說長大的,就希望男女主人公有種成為“戰亂鴛鴦”的感覺,其實都錯了,完全違背了原著的精神。

南方周末:《第一爐香》從籌備到拍攝的過程裡,你覺得難度最大的地方是什麼?

許鞍華:光是找資金已經很困難了,不過不是我找的,是制片人找的,他找了三年。買了版權以後,人家都說《第一爐香》怎麼(好),張愛玲怎麼(好),但真的要掏錢出來的時候卻沒人。我不怪他們,因為隻要一算,票房很容易算出來的,這是一個文藝片,可能需要龐大的資金,要重制那個時代的景和服裝,恐怕很難回本。

我反而覺得選擇演員群組拍攝班子不是太大問題,因為張愛玲的号召力,大家都願意來試試。其次的難度是選擇拍攝的地方,這中間也蠻波折的,後來才選擇了鼓浪嶼,到真正拍攝的時候,因為已經有了這樣一個成熟的班子,反而是沒有什麼問題。

南方周末:你講到這個片子找錢很難,找演員是相對容易的,但這部電影争議最大的地方反而是演員的選擇上,在你找演員的過程裡是否受到過資本的幹預和介入?比如他們會從票房的角度告訴你應該選誰不應該選誰?

許鞍華:會有,但都是一些正常的讨論,他們沒有給我很大的難處。

專訪許鞍華:因為不服氣,是以繼續拍電影丨影視大咖談

許鞍華(左)與服裝指導和田惠美(中)、制片人劉韌(右)在電影《第一爐香》片場。 (受訪者供圖/圖)

“我已經不再為票房焦慮了”

南方周末:在關于你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裡,你很直接地表達了自己每次拍完一部電影都會擔心票房,這對你來說是個挺焦慮的事情。綜觀你的職業生涯,你幾乎沒有停止過工作,這在香港的電影環境裡并不容易。你能不能談談自己在不同時期和不同電影公司合作和博弈的過程?

許鞍華:我沒有必要很詳細地談以前的困難,而且從《第一爐香》開始,你剛才說的這種焦慮已經不存在了,因為對我來說,判斷一部電影成功與否已經不完全是(通過)票房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當時的香港(電影)不賣錢可不行,那就找不到下一部的錢。我感覺現在隻要能得個獎,有少部分觀衆覺得特别好,導演名聲在外的話還是可以找到投資的。當然,也不是說就一定可以拍到理想中的東西,因為投資方還是要評估這部電影是不是有收益。但我意識到我也不用焦慮了,我焦慮的是怕沒戲拍,不是焦慮别人罵或者是不成功,是以這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

回想起來,每一部戲都有不同的困難,如果我說得很細,好像是訴苦,也沒有必要。這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不接受就不要做了,老是抱怨沒有什麼好處的。

南方周末:一般提到你,大家都會想到你拍的那些文藝片,會說你很有社會關懷。其實你也嘗試過不少類型電影,比如武俠片、恐怖片,你拍這些是否受到市場的左右?

許鞍華:《幽靈人間》這樣的“鬼片”其實從來都沒流行過的,很少人拍的;武打片是曾經流行過,我想拍是因為我是“武俠迷”。我隻有很少數的幾部電影完全是為了工作,比如拍攝《上海假期》,是因為當時在等下一部電影開拍,有人和我說《上海假期》的導演退出了,問我要不要拍,我看了劇本覺得還不錯。我認可一個劇本才會拍,不會不認可就拍的。

南方周末:大家總有一個感覺就是香港電影整體的環境都特别商業,類似你拍的《投奔怒海》《千言萬語》這樣的電影是不夠主流的,幾乎沒有人拍的。

許鞍華:那倒不是,香港其實也有不少導演拍這些的,可是産量不多,我感覺至少也有十幾位吧,比如關錦鵬、張婉婷、羅啟銳,跟我們同時期的譚家明……其實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是蠻多人拍這種電影的,不是我一個人。

南方周末:顯然你和他們也有一些差異,比如1982年的《投奔怒海》,你就關注到了越南難民這個題材,當時很少有香港導演去拍香港之外的人和事,這和你的個人經曆有關系嗎?

許鞍華:有關系,1978年的時候,我在無線電視台工作,要拍一部寫實的劇集《獅子山下》。

我選了拍攝這個題材,就做了好多功課,還跑去難民營。我開始對他們以前在越南的生活産生興趣,發現很多難民根本就是華人,他們的唐人街和我小時候生活的澳門蠻像的,我對這種地方特别有情感,就想把這些畫面拍進電影裡。

南方周末:是以你一直都特别關注社會現實?

許鞍華:我很少概念為先的,都是先看到人和事,覺得不錯,再慢慢琢磨,最後才會理出一個邏輯,用來回答各種問題。比如要告訴編劇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故事,很多都是事後才會考慮的,最初往往就是憑借一時沖動。

南方周末:我知道你之是以接拍《第一爐香》,其實和《投奔怒海》也有一些淵源,是因為青鳥這家公司。為什麼在當時香港的大環境裡,夏夢會投資《投奔怒海》呢?

許鞍華:這類電影一直是不好找錢的,但夏夢有自己的理想和她強硬的背景,他們拍這部片子完全不想賺錢的,主要是為了拍攝一部有文化感的電影。

南方周末:你的電影處女作《瘋劫》就獲得了成功,拿了金馬獎;《投奔怒海》獲得了金像獎,當時你都不到35歲,可後來的十年間,你的幾部電影又都不是很理想,直到《女人四十》事業才有了起色,這中間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許鞍華:我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到底是拍的電影出了問題,還是我自己出了問題,不了解社會跟觀衆了嗎?我其實蠻好奇的,也很想知道到底為什麼有些片子不好,是以我就繼續拍,能拍就拍。

南方周末:今天回過頭來看,你有找到這個原因嗎?

許鞍華:有的,其實每一部都不一樣。總體來說,1985年到1995年是香港動作片的全盛時代。整個行業裡的從業人員習慣那種工作方式了,完全不配合我們這種類似學生作業、半工業化的方式,他們都是同時做好幾組的事情。

當時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覺得自己和他們格格不入,工作也沒有做好。因為從業人員拍商業片,同時做好幾組,他們很累的,我也會覺得整個大環境不支援我拍的這類電影。1994年以後,這波高潮就結束了,香港的電影工業開始慢下來了,大家差不多就回歸到一次一部戲的狀态裡。

南方周末:在這個過程當中,你沒想過轉型的問題嗎?

許鞍華:我1986年就拍了《書劍恩仇錄》,但不成功。1991年左右拍了《極道追蹤》,是一個黑幫片,也不成功。主要是我真的不喜歡拍動作,我跟動作指導合作,交給他就不管了,等到他來給我看,我也不習慣要反複地溝通。其實動作指導在現場指揮,我應該在後面待着,不停地跟他研究怎麼拍,但我不是很喜歡這種形式的合作。

南方周末:是以到了《女人四十》之後,你才找到什麼樣的電影是更适合自己的——也許投資不是特别大,但可以保持自己風格的電影?

許鞍華:對,是這樣的。

專訪許鞍華:因為不服氣,是以繼續拍電影丨影視大咖談

許鞍華根據張愛玲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傾城之戀》(1984),周潤發(右二)和缪骞人(右一)飾演男女主角。 (資料圖/圖)

“我其實比較像内地導演”

南方周末:你是最早來内地拍戲的香港導演之一,1985年拍《書劍恩仇錄》的時候,曾經在内地生活了整整一年。後來你的《半生緣》被看做當時合拍片的一部典範。等到了《玉觀音》《黃金時代》等電影,可以說幾乎就是内地資本占主要部分了。可你也不像陳可辛等導演那樣把重心完全放在内地。或者像徐克,他和你一樣都算是“香港新浪潮”的導演,但拍攝《長津湖》這種主旋律電影也得心應手。

許鞍華:對。我覺得1980年代我拍《投奔怒海》和《書劍恩仇錄》的時候,内地的電影工業是很落後的。現在相對于香港來說,内地的電影工業變得很發達。比如你走進一家後期公司,它什麼都安排好了,非常成熟。

香港商業片的導演和内地導演的思路也不太一樣,他們有自己的創意,但完全以市場為焦點的,追求的是好看就行。但内地,就算是商業片導演都還是有一套倫理,想要文以載道,一定要有核心的主題才拍。我其實比較像内地的導演,要有一個主題貫穿在電影裡。

南方周末:你在香港大學讀的是文學專業,我覺得你是很看重電影裡的文學性的,而且你很喜歡在電影裡使用一些文學元素,比如《男人四十》裡的詩詞。我覺得這些元素是你電影裡的人物的來處,你的電影和王家衛等導演不同,人物總是有一個來處的,可能是實體意義的來處,也可能是精神意義的,這個來處往往是中國内地。

許鞍華:對,這些可能和我的經曆有關,但也不是刻意的,有時候不是我加進去的,比如說《男人四十》裡面念古詩的場面都是編劇岸西原創的。《客途秋恨》裡面那是真實的東西,我爺爺教我念詩,也不是我刻意地加的。

南方周末:你來内地拍的幾部電影努力做着各種探索和嘗試,《姨媽的後現代生活》《玉觀音》《黃金時代》等等,幾乎每一部都有争議。尤其是前兩部,因為是現代戲,大家會覺得你不是很懂内地的生活。

許鞍華:有争議是挺好的,的确也存在一些隔膜,比如觀衆有時候不喜歡配音,有時候不喜歡語言上帶着口音,都不一樣的。他們很在意台詞講得好不好,但我們廣東話其實不太在意這個,講的自然随便就好,沒有所謂抑揚頓挫台詞的訓練,這是很大的分别。我想未來我可能還會拍内地生活,但要看題材是怎麼樣的,能拍的當然拍了,隻是恐怕比較難,因為完全不知道好多生活細節。

南方周末:你從《黃金時代》開始就一直在拍年代戲,是不是這樣會更容易規避掉這些文化隔膜的東西?

許鞍華:對,因為有些時候我不懂網絡。尤其是現在這個網絡時代,我連衣食住行都不懂,完全不一樣了,比如說如何跟人家交往啊,怎麼通電話啊,我都不知道了。

“導演是一個年輕人的職業”

南方周末:2020年,你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的終身成就獎,當時你說未來想把精力放在培養年青一代的電影人身上,未來你在這方面可能會做哪些工作?你們這代導演被叫做“香港新浪潮”,你覺得未來華語地區的年輕導演是否還能形成一股新的浪潮?

許鞍華:有機會就做吧,我不會刻意去開一個公司,我不善于做這些事。如果有問題大家一起商量就很好啊,但不是真的大展宏圖地做。

我講“新浪潮”講得太多了,開始有些受不了,其實正好那時候有一些從外國念電影的人回香港,一開始都在電視台工作,剛好差不多時間拍了電影,那時候傳統的電影大廠制度有點不知道何去何從了,我們這群人在電視上拍了一些寫實的東西,後來也就繼續拍下來了。其實不是法國新浪潮這種革新電影曆史和語言的想法了,當時也蠻繁榮的,大家都有戲可以拍,都很開心。

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有不錯的年輕人出來,隻是可能不叫“新浪潮”,因為沒有那麼集中。香港還是很小的,從各種影展來看内地導演,一些年輕人拍得很好,堅持幾年多拍幾部,就會變成中堅分子了,這個跟“香港新浪潮”一樣,隻不過沒有大鑼大鼓地這麼命名而已,其實你們媒體真的可以多給他們一些曝光。

給年輕人機會是好的,但沒必要把幫助青年人挂在嘴裡,變成一個沒有預設的口号,我感覺年輕人需要的是精神上支援,而不是跑去做一個監制,要是出了問題,是換了對方,還是支援他做一些自己不認同的事情呢?我不想把這件事作為一個全職的事情,因為我不喜歡管人。

南方周末:是不是可以了解為,你在工作裡既不想管别人,也不想被人管?

許鞍華:不是的,拍電影是一個高度合作的工作,怎麼能不跟人合作呢?可是我自己有一些标準,有什麼是人家不能管的,要不然你白拍了;有些什麼是人家能管的,自己知道就行了。

當然也要看具體的情況,比如說真是很想拍某部電影,底線可能會變低,或者反而會高要求。我是保持這個靈活性的,不能一早說了自己一定如何,到時候可能會自打嘴巴的。

南方周末:你已經74歲了,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保持一直拍電影的狀态,你的同輩人甚至一些晚輩,很多都退休了。

許鞍華:我自己都在問這個問題,我在工作的時候沒有想過克服什麼困難,因為困難是一定的,導演這個行業和自己的靈感以及多想拍有關系。有些人拍得差不多了,就覺得要去賺錢了,或者要改職業了,這恐怕不是因為遭遇了什麼挫折。一個人其實很難一生都在拍電影,導演是一個年輕人的職業。超過五十歲,體力就跟不上了,也跟不上時代了。

拍《女人四十》以前,我才四十多歲,就有朋友叫我退休了,但我就是不服氣,我也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超越拍電影這件事的。當然,我的例子隻是個别情況,拿來給人家做一個鼓勵,但也許沒有什麼用,做導演又不能發财,喜歡才可以一直拍。

南方周末:前幾年内地電影市場特别繁榮,一些人會産生做了導演就可以獲得某些名利的錯覺。

許鞍華:沒關系,你什麼時候停,為了什麼去拍,隻要自己搞清楚就可以了。我覺得做每件事都需要想清楚為何去做,不是人家如何也跟着去做。做導演最好是能夠不斷地挑戰自己,如果每次都一樣,來來去去都是同樣的東西,我可能就不會繼續拍了。另外,在這個激烈變遷的世界和社會,導演的位置變得很快。

我一直在考慮拍什麼人家才會想看,也可能去拍劇集。老實講,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身體健康,沒有這個什麼都做不了,至于想拍什麼,會不會有成就,這些都是不能保證的。

南方周末:說到年齡限制,歐洲和美國年紀很大還在拍的導演并不少,比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九十多歲了還在拍電影,但亞洲幾乎沒有這樣的導演,你覺得和文化有關系嗎?

許鞍華:當然了。他們團隊比較适合年紀大的導演吧,因為分工分得比較細,拍攝制度也比較完善,可能每天就拍6個小時,他們都是有度的,比較容易,不像我們這邊這麼拼命,但你說的這種現象其實都是非常少數的。

南方周末記者 餘雅琴

責編 劉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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