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遠｜生生慢

生生慢

◎王鵬遠

今年氣候反常，到了九月仍有幾多調皮的驟雨，專門挑選在早晚高峰的時候光臨城市，讓馬路邊腳步匆匆的工薪族吃盡了苦頭。這不，我也被這麼一場雨困在辦公室。既來之則安之，不妨為自己沏上一杯茶，随機一首音樂，窗外夜影幢幢，冷雨夜倒也别有一番趣味。隻是不成想，今晚恰好放到德彪西的《月光》，伴着淅淅瀝瀝的雨聲，帶我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個盛夏。

那時我剛升入九年級，晚上邊聽着《月光》邊寫作業到深夜，等父母睡熟了，就偷偷打開電腦，去玩一款戀愛冒險遊戲。這遊戲說來簡單，通過遊戲裡的時間，去觸發和不同女主的事件，随着共同經曆的增加而漲好感度，終于可以修成正果。現在看，這麼一款小巧而精緻的遊戲，為青春期懵懵懂懂的我勾勒出愛情最朦胧的模樣。那時我也憧憬過青澀而單純的校園愛情，可惜總是伴随着父母的混合雙打而無疾而終。“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一張考砸時寫滿鼓勵話語的小紙條，兩個人一起去看周末電影的甜甜圈，哪怕是彼此無言一起待在新華書店裡随着指尖輕撫過的書頁，現在都在心房裡吹皺一池春水，蕩漾在回憶裡回不去的夏天。

我曾經以為，是父母不懂得愛情。畢竟與少年青春放肆張揚的愛情不同，我始終不曾聽過父母之間互相說起過“愛”。恰恰相反，父親喜歡看書，可母親因為書籍昂貴又占地方，總是反對父親買書；父親為人執拗，自己認準的道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母親屢屢勸谏換來的也隻是屢教不改；更别提童年曾經的陰影，因為母親沉迷麻将，而家庭一度瀕臨破碎。我曾經也好奇，性格差異如此之大的二人當初究竟是如何走得到一起去。直到那次父親做手術，因為麻藥勁過去了，躺在炕上呻吟哀嚎，當時我還在客廳裡看電視，母親急忙喊我過去，劈頭蓋臉地呵斥我，說：“你爸都疼到這樣了，你怎麼就能那邊不動彈。”說罷，母親緊緊地攥着父親的手，淚水漣漣地安慰父親，說：“一會兒就不疼了，一會兒就不疼了”。當時我還不覺得什麼，隻是心想那電視好精彩，錯過了十分可惜，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在看什麼節目，卻為父母之間的愛情所動容。

其實仔細想想，父母之間還是有愛的吧，雖然在我小時候倆人吵架，挂在嘴邊的話就是等我長大他倆人就離婚各過各的，但是說了這二十幾年，好像唯一的作用就是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等我現時長大，步入而立之年，父母間的感情表露出來的愈發深厚了。父親心髒做了手術，遇到事我和他又都是比較急、比較犟的，母親就總會居中調和，勸我别總惹父親生氣，多為父親的身體考慮，事情至多也就“好、好、好”“是、是、是”地應下來就好了；父親總喜歡出門逛逛，在山水田園之間寄托一份文人的情懷，漸漸地不愛出門的母親也總伴在他的身邊，倆人的合照也多了起來。年至耳順，老兩口雖然仍不時磕磕絆絆，但也一直互相扶持着，走過了這三十幾年。

或許這也是家風的傳承，祖父祖母兩個人就相濡以沫一輩子。祖母今年雲馭而去，聽伯父講，在祖母生命最後的時刻，祖父趴在炕沿上，高呼着，“你走吧，你走吧”，我時至今日仍難以想明白，是祖父不忍心祖母再遭什麼痛疼嗎，還是說這是對老伴兒這一輩子最後的挂懷。暑假回到老家三兩日，與祖父相伴，祖父已經吃不下多少飯了，每頓卻必需二兩酒，精神倒也矍铄不糊塗。他對我喃喃道，祖母從十七歲嫁來我們家，那年祖父一十九，兩人風風雨雨，窮日子走過，苦日子捱過，至今已有七十餘年，卻始終不曾紅過臉。祖父對我說，過日子嘛，就是這樣過來的，現在四世同堂，已經沒有不知足的了，隻是這還是他第一次一個人離開祖母生活。寥寥幾語，卻讓我的腦袋轟然炸開，蓦地想起今年過年時，祖母已然由于阿爾茨海默病記不清人和事了，初一在我們準備拜年時突然坐在炕上急的咿咿呀呀，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我們一衆小輩都不明是以，以為是有什麼事，圍成一圈，祖母過了好久好久突然破涕為笑，指着祖父說，“他，他穿了一身大紅襖”。

我曾經以為轟轟烈烈的愛情必然或是沖破艱難險阻，或有家庭的束縛，或有世俗的羁絆，然而不承想，原來愛情最大的敵人，莫過于時間。曾有人解讀王家衛的電影，表面上是在講武俠，裡子乍看是在講都市愛情，實質上卻是在講時間：時間決定着情感，時間延續着情感，時間終結了情感。而今我也步入了而立之年，有時候也會想，如果像祖父祖母一樣，别的不說，單單這年齡我怕就是要活過百歲了吧。又不禁莞爾，畢竟現時車馬不慢，書信很短，想來一生……不久前與大學同學相談，有單身深有同感者，也有悻悻然校園愛情無法堅持到最後的，但是更有從二九年華走到而立之年而成家立業的，及至最後，驚呼原來我們這一班相識也超過了十年。

思緒閃回間，《月光》一曲終了，雨已經停歇了，走出辦公室，路面上的積水倒映出點點玉白凜冽的月光。今晚月色真美。

王鵬遠，籍貫山東煙台，現為珠海某高校職員，煙台散文學會會員。喜愛閱讀、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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