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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對話黑澤明:為何不記住那次轟炸

作者:陳夫
馬爾克斯對話黑澤明:為何不記住那次轟炸

黑澤明與馬爾克斯這一天終于相遇在了東京,在經過短暫的大師對大師的審視後,他們開始慢條斯理的對起話來。然而,這一對話不要緊,他們誰也沒料到對方都不是省油的燈,步步為營的思維緻使雙方最終不得不用一個最為嚴肅的話題來友好收場

1990年10月,哥倫比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加布裡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日本東京遇見了正在拍攝最後一部影片《八月狂想曲》的黑澤明。曾經擔任哥倫比亞首都波哥達影評人的馬爾克斯與黑澤明就一系列的話題展開了對話。

真實形象與電影,可能與不可能

馬爾克斯:我不願朋友間的對話看起來像是新聞記者的訪談,但我的确對你和你的電影抱有巨大的好奇心,因為我也做過編劇,是以首先我想知道你是怎樣創作劇本的。其次,你曾經對一些文學名著進行過傑出的改編,而我卻對已經被改編或可能會被改編的作品心存疑慮。

黑澤明:當我有了一個希望寫成劇本的想法時,我會把自己關在飯店的房間裡,面對紙筆。這時在我的腦海裡會有一個基本的情節架構,大緻知道故事怎麼結尾。如果我還不知道怎麼開場的話,我會跟着那些自然而然湧現出來的想法走。

馬爾克斯:那麼,首先出現在你腦海裡的是一個想法還是一個影像?

黑澤明:這很難解釋清楚,但我想一切都始于一些零散的影像。與此相反,我知道許多日本劇作家首先會為劇本構思一個總體梗概,并逐一安排好劇本的分場,再将情節系統化後才開始着手寫作。但我認為這不是最完美的做法,因為我們并非上帝。

馬爾克斯:在改編莎士比亞、高爾基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時候,你也采用這麼直覺式的方法嗎?

黑澤明:通過電影化的影像将文學形象傳達給觀衆非常困難,很多電影導演并未意識到這一點。譬如,在根據一部偵探小說改編的電影中,一具屍體在鐵軌邊被發現。一個年輕導演就堅持要把屍體的位置安排得跟小說描寫的一模一樣,我說,“你錯了。問題在于你讀過小說,知道屍體就在鐵軌旁邊。但對于沒有讀過原著的人來說,屍體的位置沒什麼特别的”。那個年輕導演迷戀于文學描寫的魔力,卻沒有意識到電影化的影像擁有不同的表達方式。

馬爾克斯:你能想到真實生活中的某些形象是用電影不可能呈現的?

黑澤明:當然,有一個名叫Ilidachi 的煤礦小鎮,我年輕時候做副導演在那裡拍過戲。導演一看見這個小鎮就說它的氛圍很好也很奇特,它也就是以被選作外景地。但電影畫面呈現的就是一個普通的小鎮,有些我們知道的東西無法傳達:小鎮的工作狀況很危險,礦工的妻兒總在擔心親人的安全。當你看到這個小鎮,你會被它的景緻和氛圍所誘惑,你會覺察到它比實際上還要奇特。但這些電影攝影機卻是看不到的。

馬爾克斯:事實上,我知道很少小說家會對自己原著的銀幕改編感到滿意,你改編時遇到的情況怎樣呢?

黑澤明:請先讓我問一個問題:你看過我的《紅胡子》嗎?

馬爾克斯:我在20年内看過六遍,我幾乎每天都給我的孩子們談《紅胡子》,直到他們可以看這部片子。是以,它不但是我和我的家人最喜歡的黑澤明電影之一,而且還是整個電影史上我最推崇的影片之一。

黑澤明:《紅胡子》可以算作是我的電影逐漸變化的坐标。在此之前我所有的影片都與後來成功的影片有所不同,它是一個階段的結束和另一階段的開始。

馬爾克斯:那是很明顯的。而且在這部影片裡有兩個場景令人難忘:一個是螳螂的片斷;另一個是醫院庭院裡發生空手道搏鬥的片斷,它們都與你作品的整體有關。

黑澤明:沒錯。但我想告訴你的是,這本書的作者山本周五郎一貫反對把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紅胡子》卻成為一個例外。因為我頑固不化地堅持,直到我如願以償。然而,當山本周五郎看完這部影片之後,他轉頭對我說:“不錯,它比我的小說更有意思。”

馬爾克斯:我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喜歡這部影片?

黑澤明:因為他對電影的内在特性有着清晰的認識。他隻要求我一件事,就是要像他那樣對主人公——一個徹底失敗的女人要特别小心。但有趣的是這個失敗女人的構想在他的小說裡卻不夠清晰明了。

馬爾克斯:他可能也這麼認為,這種情況常常發生在我們小說家身上。

黑澤明:了解。實際上,在觀看根據作品改編的電影時,有些作者會說:“我小說的那一部分被描寫得很好。”其實,他們是在暗指那些被導演添加進去的東西。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因為他們會在銀幕上清晰地看到,憑借着導演純粹的直覺所展現出來的某些他們想表達、卻力所不及的東西。

核能與原子彈,日本爆炸與《八月狂想曲》

馬爾克斯:你這部《八月狂想曲》既出現了螞蟻又牽涉到台風,它到底是什麼樣的電影?故事情節又是什麼呢?

黑澤明:我很難用幾句話來概括它。

馬爾克斯:某人殺某人嗎?

黑澤明:不是。很簡單,它是關于一位在長崎原子彈爆炸中幸存的老婦人與夏日來探訪她的孫輩們的故事。我沒有拍攝令人震撼的真實場景,因為這樣的場景即使拍得讓人難以承受,也仍然無法将災難的恐怖和戲劇效果表現出來。于是,在這部影片中我将精力放在了原子彈爆炸對人民心理創傷形成的狀态的表達上,以及他們是怎樣一步步開始療傷的。我至今仍清楚記得爆炸的那一天,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但它确實已經發生在真實的世界裡。但是,最糟糕的是日本人已經将這一切淡忘了。

馬爾克斯:曆史的遺忘對于日本的未來和日本人的認同感會産生怎樣的影響?

黑澤明:日本人不願明确地談論這些問題,尤其是我們的政治家們因為害怕美國而保持沉默。或許他們接受了美國總統杜魯門的解釋,他采用投放原子彈的手段,隻是為了加速“二戰”的結束,但對于我們來說,戰争還在繼續。官方公布的廣島和長崎正式的死亡數字為23萬,而實際死亡人數超過50萬。即便就是現在,也還有2700個受到輻射的病人住在原子彈醫院,經過45 年的痛苦煎熬仍然在等待着死亡,原子彈還在殺害日本人。

馬爾克斯:最合乎情理的解釋似乎是,美國害怕蘇聯會搶先占領日本,就匆忙地投下原子彈結束“二戰”。

黑澤明:是的,可他們為什麼要把原子彈投向與戰争無關的平民居住區城市?

馬爾克斯:要不然就該把原子彈投到日本皇宮,在東京中心的皇宮應該是一個很脆弱的目标。我想這完全可以這樣解釋:他們是為避免觸及日本政治和軍事體制,是因為他們實施了速戰速決的政策,得以獨享日本這個完整的戰利品。(日本遭受原子彈轟炸)是人類曆史上獨一無二的經曆,那麼,如果在未遭受原子彈的情況下投降,日本還會是今天的日本嗎?

黑澤明:這很難說。幸存者們長期以來試圖忘卻這段記憶,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為了活命不得不遺棄他們的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他們無法消除自己的罪孽感。後來,美軍占領日本六年,使用各種手段抹去原子彈的記憶,日本政府也予以配合。我甚至也願意将它當作是戰争引發的宿命悲劇來了解。但我想總有一天,投下原子彈的國家應該向日本人民道歉,在此之前這事兒沒完。

馬爾克斯:要這麼長時間嗎?這一不幸可否由長期的幸福加以補償呢?

黑澤明:原子彈爆炸标志着冷戰和軍備競賽的開始,也成為發明和利用核能程序的起點。在這一地區将永遠不可能獲得幸福的補償。

馬爾克斯:我明白了。核能是作為一種被詛咒的力量誕生的,于是這種被詛咒的力量就成為了黑澤明電影的完美主題。不過,我感興趣的是你們不是在譴責核能本身,而是它從一開始就被錯誤地利用的行徑。電能仍然是一件好事情,盡管它也能用于電椅。

黑澤明:這不是一回事。我認為人類想要建立起對于核能的控制是完全不可能的。核能管理的任何失誤事件裡,都會直接導緻災難性的後果,而且它的輻射能量會持續百代千年。另一方面,當水正在沸騰的時候,要能讓它冷卻下來,它就不再危險了。那麼,我們是不是該停止使用那些使它繼續沸騰千百年的元素呢?

馬爾克斯:對你的電影我在很大程度上遵從于我自己的人道主義信念。不過,我也了解你對原子彈的使用給平民帶來的極大不公正,以及為了使日本忘記過去,美國與日本的合謀等方面的看法和立場。但我還是認為,把核能視為永遠被詛咒的,而不去考慮它也可以為人類提供大量的非軍事化的服務,似乎同樣是不公平的。這裡有一種因你的憤怒而産生的感覺上的困惑,因為你知道日本人已經忘記了過去;而有罪的人,也就是說美國,至今仍然沒有承認它的罪過,并為此向日本人民表達他們的歉意。

黑澤明:當人們了解了現實的多面性,他們就可能不被操控,這樣人類将會變得更加有人性。我認為我們無權生育沒有肛門的孩子,或者有八條腿的馬,像正在切爾諾貝利發生的情形那樣。但是,現在我想我們的談話已經變得太嚴肅了,這可不是我的原意。

馬爾克斯:我們做了正确的事情。面對一個如此嚴肅的話題時,我們就不得不嚴肅地讨論它。你的電影正在選擇角色的最後階段,在這方面你有什麼想法嗎?

黑澤明:還沒有。原子彈爆炸時,我是一個年輕的記者,我當時就想寫一篇文章,把發生的一切寫出來,可直到占領結束,這都是絕對禁止的。現在因為要拍這部電影,我才開始調研這個題材,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實,如果我在電影中直接表達,這部電影在今天的日本仍無法公映,在别的地方也隻會是這樣的命運。

馬爾克斯:你認為可以公開發表今天的談話記錄嗎?

黑澤明:我不反對。相反,我認為世界上許多人都應該不受任何限制地就此事發表自己的看法。

馬爾克斯:非常感謝。考慮到實際情況,如果我是日本人也會像你一樣在這件事情上堅持。我完全了解你,戰争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黑澤明:是的,可問題在于隻要槍聲一響,連基督和天使都會變成軍方的參謀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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