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後去了一趟日本，很難跟身邊朋友解釋自己急吼吼去東京的第一目的——要看婁烨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足本（以下簡稱《風雨雲》）的上映。
（△本片slogan：會過去，被忘記）
這是一篇遲來的觀後感，不過以下資訊點都是1月底在東京出了電影院立刻做筆記的。不排除還是有記錯的部分，期待大家都有能看到足本電影的一天，也許你會幫我糾錯。
四年前《風雨雲》在國内公映時我就很喜歡，但也非常明确這是一個被修改過的版本。例如我們都知道這有陳冠希參演，而他變成了一個片中不存在的人。還有大家曾經從零散的物料中推斷出了陳妍希扮演的連阿雲在被“抛屍焚燒”後站了起來等等。
我曾經以為，因為我知道或分析出很多原版的樣子，再看足本隻是查漏補缺，但不會有多麼大不同的感受。
但，差別還是很大的！
（△2月份是我疫情後第一次出去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個啦）
以下内容僅為國内版和足本比較，不再複述國内版已有的基礎劇情。
首先，足本給人的感受就是故事線索非常清楚。如果你對國内版的印象是“看不懂”“語焉不詳”，那麼看足本，整個感覺都會明晰。
（雖然，如果作為犯罪題材，邏輯總歸是有些薄弱，好像我也不要求這個。）
其次是“地獄戀人”這條線，還是足本好看。
2019年我對《風雨雲》國内版本的印象是“改編成一個打黑電視劇可能會有高收視”，尤其是劇情中的三人行關系，更讓我想起貪腐打黑故事中常見的“情婦代持”——即，大哥的女人會交給馬仔來照顧，甚至為了照顧而結婚。
電影的另一個名字是《地獄戀人》，我原來把這個題目也完全放進“貪腐梗”裡去了解，但其實不止如此。
足本的電影有更多張頌文（唐奕傑）對宋佳（林慧）的暴力行為片段。國内版删掉了這些暴力，其實也删掉了張頌文這個角色的心理扭曲程度。
國内版給我的感覺是，張頌文作為馬仔“代持”了老大秦昊（姜紫成）的情人，跟她結婚，可能是由于秦昊在台灣斷聯了對這個女人失去耐心，于是宋佳進了精神病院。但也有可能宋佳的精神狀況就不太好？畢竟秦昊抛棄了她。這一段是很模糊的。
足本中，跟宋佳結婚的張頌文始終都覺得很屈辱，男性的自卑而轉化為對女人的暴力，毆打和精神虐待宋佳。顯然，宋佳的精神正常，卻被強行送進了精神病院，她悲慘的處境在足本中尤為明确。我甚至愧疚，我為什麼沒有仔細琢磨過，宋佳全片情節中看不出一點瘋的迹象，她必然是被抛棄扔進了瘋人院，這是非常殘忍的。
國内版，秦昊從台灣歸來後，繼續跟宋佳偷歡，張頌文對此有感覺，是以在宋佳和秦昊約會後，回到家，張頌文有一小段浴室裡跟宋佳争執的戲份，這裡删掉了幾個動作：張頌文用煙頭燙宋佳、宋佳被傷害後驚恐萬分但是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摸張頌文的胯下以讨好他。——删掉的很短，但删掉的意味非常多。
緊接着關于張頌文的删減是，他在KTV唱歌的畫面有多“荒淫無度”的展現，陪唱的女孩被一個個從裙子裡拉下内褲。更重要的是，足本中明确拍到了他強暴了陳妍希（連阿雲），宋佳的女兒小諾（成年小諾由馬思純出演），目睹了這個強暴。
這些删掉的部分非常重要，雖然總有人說婁烨沒邏輯，《風雨雲》的足本在“地獄戀人”這一條線的劇情裡表達的是很豐富和耐琢磨的，也沒有什麼所謂“看不懂”的。
全片的關鍵是陳妍希被三人組謀殺，而起殺心的關鍵是：陳妍希要退出利益集團，不給到充分條件就魚死網破。
陳妍希扮演的台灣歌女阿雲，不在意秦昊還有情人（宋佳），她親手去給精神病院交錢把宋佳接出來，她對宋佳和秦昊的女兒小諾有一種超出個人恩怨的溫柔，純粹是作為女性對小女孩的母性和憐愛。
但讓她在這個“地獄戀人”架構裡崩潰的是，她被張頌文當面侮辱和強暴，秦昊無動于衷。
再來說張頌文的心理。之前關于《風雨雲》一直有個疑問是，為什麼呈現出來的是商人（秦昊）控制官員（張頌文），這不符合大家對于貪腐故事的認知。
我覺得有兩個方面，一是在所謂需要招商、需要開項目、渴望發展的年代，台商的資金還是要争取的，提倡過跟外商做朋友。二是，随着事業的發展大家都發财，張頌文作為掌管房地産的官員，職位和權力肯定在上升，他的心态也是變了的，就展現在他對“綠帽”的忍受程度和他對性的宣洩裡。性從來都不隻是性，尤其對于男性來講，性是權力。
删掉張頌文那些扭曲的戲份，則容易讓觀衆失去對這個角色的觀察。
最初，張頌文必須把老婆（對方的情人）從精神病院接出來，沒有這個女人，他未必是秦昊的聯盟。獻出老婆以結盟是必須之舉，但張頌文也在其中繼續感到恥辱，他越上升，就越覺得自己也應該有話語權。
這時他不直接挑釁秦昊，除了繼續傷害宋佳以洩憤，就是想占有陳妍希，他想達到一個“不倫”的平衡，你睡我的我也睡你的。
而對揩油糊弄不過去之後，陳妍希對于張頌文不但是拒絕還是示威：“這個位置我們能讓你上去也能下去。”（國内版中有類似意思，台詞是“這些年我們能帶着你玩也能把你扔開”。）這其實不光是作為商人對于貪官的喊話，也是陳妍希首先假設，自己和秦昊是共同體，秦昊一定會維護自己。
但秦昊沒有。他對于陳妍希被侵犯無動于衷，這次侵犯讓陳妍希流産，陳妍希整個人崩潰。這些情節國内版中都有。但她前面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程度，會決定她後面崩潰時觀衆的感同身受程度。我覺得足本會讓我更清晰地為陳妍希感到痛苦。
接下來就是全片大梗：宋佳誤殺陳妍希、秦昊點火、張頌文趕到現場參與。大家都推測出的情節出現在了足本中：連阿雲并沒有死亡，她在火中站了起來，她等于被三人組活活燒死。
此時“地獄戀人”重新回到三角平衡。張頌文不再謀求自己的話語權或要求妻子的忠貞，他們三人是“共犯”了。
日本版海報裡是秦昊燒屍後流淚的臉和陳妍希的舞女扮相拼在一起，現在看這個畫面就很恐怖了。
另外，結合宋佳對井柏然的“豔照”戲份，連阿雲（陳妍希）和林慧（宋佳）這兩個女人的差別就很明顯了。林慧可以做男人的工具，可以把自己當工具。阿雲被迫這樣過，後來絕不可以。
林慧随波逐流，毫無反抗，情人走了就和另一個男人結婚，情人回來了，丈夫虐待自己也可以既往不咎，就跟這兩個人都維持不同性質的關系。連阿雲是在台灣“坐過台的”，但是她擺脫了風塵就不想再回去，她不要求伴侶的忠貞，可以照顧他的情人和孩子，但她要求“我是合夥人”，當強暴發生後，她清晰地看到自己不是一個“人”，跟“坐台”時沒有差別，是以萬念俱灰。
到這裡再胡說八道一個問題，兩個女演員的角色和安排。
由于陳妍希在台灣歌廳的扮相不太好，是以很多人覺得她不适合演這個角色。我這次看足本的感覺反而是，她蠻好的。
林慧是一個享受情欲的女人，但也是一個懦弱的麻木的女人，她和姜紫成之間有愛，但也不會恨丈夫、又能為情人做一切。連阿雲以被迫賣身起步，因而更痛恨賣身，她和姜紫成聯盟的期許就是做個人，是以她柔軟但謀求尊嚴和利益。
按正常的選角邏輯，宋佳本人剛毅，陳妍希本人甜美，看起來應該是宋佳演反抗的連阿雲，陳妍希演受操控的林慧。
但婁烨做出了正确的慧眼的選擇，反過來。因為宋佳有更好更精準的掌控力，不會往狗血演，恰到好處地又有欲望，越是幽深的人性越需要不放在面上演。而陳妍希在被侵犯之前跟張頌文的對手戲我覺得是對的，就是那種風塵場面上的敷衍感。之後她的痛苦戲份我覺得也可以，因為她是娃娃臉，那種痛苦會顯得有反差。
（離譜的想法：是以，不如讓陳妍希在歌廳扮清純，秦昊對他的迷戀和一見鐘情就很好解釋，畢竟柳飄飄那種歌女路線也是存在的。）
足本讓我清楚地感覺到“地獄戀人”這段很好，也讓我清楚地感覺到井柏然和馬思純真的很差。國内版因為表達的語焉不詳，也說不清楚這兩個角色要幹嘛，等到看清了地獄戀人組，再看他倆，就知道，全錯。
如果這是一場考試，馬思純是努力做題但是能力太差，井柏然就是不做題。
根據足本電影來捋一下，小諾（馬思純）的成長過程裡經曆了以下這些。小時候爸爸家暴媽媽各種血腥恐怖，媽媽進了瘋人院，忽然來了有錢叔叔阿姨，媽媽就好好地出來了。國小一年級就知道有錢叔叔是親生爸爸，有錢叔叔家的阿雲阿姨還對我特别好，産生了很溫柔的記憶。我的養父強暴了阿雲阿姨，之後阿雲阿姨忽然失蹤。但我還是每年跟生父和媽媽一起出去度假。多年後養父發現我們一家三口度假照片忽然發瘋，不讓我接觸生父，吵了一架後，我被告知親生父母聯手殺了愛我的阿雲阿姨，我崩潰了，我決定謀殺我的養父。
可以說，小諾承受了所有“地獄戀人”的結果。
接下來，成年小諾的動機和行為也是需要找一個方向來答題的。她謀殺是為了自己的和有錢生父的未來，還是為了别的什麼？她戴着阿雲的頭套謀殺，帶有強烈了複仇意味，但她恨不恨自己的生父母？她顯然是一個被摧毀的女孩。但她究竟是一個純粹的暗黑女孩發瘋複仇，還是像她媽媽一樣随波逐流又透着自私和冷漠，是以最起碼先把養父殺了？
這個設定，這要是給20歲的周迅演得什麼樣。然而給了馬思純。馬思純一努力隻有一個解題方式：青、春、疼、痛。劇情為她安排的動作，她沒有辦法連到一個人的行為邏輯上。她唯一能演的隻有：啊好痛苦，好想找個人來愛。
再來看井柏然的楊家棟。井柏然和宋佳的“豔照”戲份，我懷疑第一目的是要做梗：陳冠希自己看豔照新聞。很可惜陳冠希被删了。
然後在必須有“豔照”這個情節的基礎上，井柏然和宋佳有兩種路線的情節。一是互相試探和利用（那就是《白日焰火》），如果按這個思路，井柏然對馬思純也應該是利用，等于利用了兩母女。二是确實有感情糾葛，按婁烨的習慣其實應該是這個。但感情糾葛就需要鋪墊，比如，需要年輕男人看到美豔的宋佳就忍不住關注，需要年輕男人被暗黑女孩纏上之後做出情感反應，在情感和破案之間選擇一個。
感情糾葛的處理需要動機，整個人也需要動機，楊家棟究竟是為父報仇的私人恩怨去查案，還是年輕有為奮發圖強，因為查案被陷害了是以一定要讓自己職業生涯清白？這都是不一樣的處理方式。
尤其是，開頭城中村鬥毆，楊家棟是穿着便裝去參與維持秩序的。他是一個城中村糾紛裡的便衣。最後他選擇離開這個崗位，到底是怎麼個心路曆程，這很重要。
然而井柏然反正就那樣，拍廣告也那樣，演偶像劇也那樣，演男男劇也那樣。建議他直接拍廣告。
還有一個小問題，跟宋佳秦昊的角色設定不同，馬思純（小諾）和井柏然（楊家棟）都是在廣州長大的，可以不用全部說粵語，但是需要說一點粵語，哪怕在國語家庭裡長大的，從小在廣州也要說幾句吧？他們完全不在這個上面使勁诶。
因為跟《風雨雲》同期在東京上映的還有其拍攝紀錄片《夢的背後》，在紀錄片中可以看到演員讨論角色的場面，地獄戀人三人組一直在讨論動機和邏輯，然後捋出一條路來演。而馬思純隻能問導演，我應該是什麼情緒。此外，沒看到井柏然在紀錄片裡怎麼讨論人物。——顯然，演員的了解和再創造非常重要。
其實，小諾和楊家棟（也許還要加上林慧），也應該是另一組“地獄戀人”的。但是由于馬思純和井柏然等于沒什麼作用，這一半的“地獄戀人”設定等于塌了。
都說到這裡再接着胡說八道吧，這兩個年輕角色應該找誰？
其實電影裡現成有個當背景闆的顔卓靈，就可以去演小諾。另外現在年輕女演員裡，黃堯是佛山人（還記得《過春天》裡她是粵語演的嗎），我覺得也可以。警察楊家棟可能相對适合黃軒，因為黃軒會演那種看到美婦人立刻眼神變了的男人，年輕的劉烨大概也行，那時候他還是小狗眼。考慮到粵語這個技能點，也可以找一些更素的廣州或香港演員。但是，大概，找了井柏然和馬思純看起來會對項目好一些？我不知道。
主要感受講完了再列一些我記得的差異。
紀錄片裡明确看出來本片曾定名為《一場遊戲一場夢》。
陳冠希不露正臉。
開場城中村鬥毆細節，足本比國内版多。
唐弈傑家暴、施暴、性侵細節。
連阿雲被燒死、連阿雲被性侵的細節。
足本打戲更能精簡，沒有國内院線那些勞什子車内大戲，井柏然和秦昊簡單打一打，直接跳到結尾。
時間線有一些重組，國内版更亂。
井柏然最後看的監控視訊上的時間是2013年，國内改成2012年。
一個重要的差異：片尾。
我原來就很喜歡國内版的片尾，電影情節裡留下的照片走過，就像時代走過。每當我覺得在社會新聞裡感受到什麼，我就把這個電影片尾拿出來看看。
但是，足本片尾，是演員們的劇照是和真實老照片穿插出現的。例如一張宋佳在精神病院的照片後緊跟一張真實的精神病院照片。其實在日本我因為巧合又看了第二遍足本，我發現我每次看這個片尾都要哭。等于國内版片尾哭了，足本片尾看兩遍還哭兩遍。
那個片尾有一種悲憫和上帝視角。我們就是這樣走來，我們當然勤勞，但我們也同樣苟且。
（然後，《一場遊戲一場夢》在我心裡直接從王傑大俗歌徹底變神作。）
順便再誇一下原來就有的優點。
張頌文是從本片開始在行業裡受關注，今年又有《狂飙》，但我還是覺得他演得最好的是《風雨雲》，不讓張頌文講廣東話會封印住他的能力。随着他越來越紅他也越來越純熟地起範兒，某些時刻會有點誇張。但《風雨雲》裡這種馬仔人設其實演起來更難，張頌文把從馬仔到官員每一面都演得好妙。
感受最深的優點還是：畫面拍出了此地的時代。
我本來隻是隐約感覺到，最近幾年的影視作品，隻有婁烨拍出了改革開放後那種風貌。看完了紀錄片《夢的背後》，我要說，比你有天分的人都比你勤奮，這是婁烨搜集大量老照片、反複調整妝造和打光的效果。他對劇組的要求就是看起來要什麼都沒做，但要還原出生活的樣子。
《風雨雲》裡奢侈品和奢華出現得如此适襯。名牌包每一次出現都是一種諷刺。大酒店和别墅以及海島度假多麼寫實，那是某一種财富的描摹，又有錢，又有秘密，又不安。
（△片尾畫面，國内公映版也有。）
希望大家都能看到自己惦記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