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東瀛
電視卡通片《灌籃高手》留下的最大遺産，是生活中我們的情緒自由，是劇中人櫻木花道的糗事百科與幽默大全。
中國的八零後能給自己青少年時代“第一IP”天大面子的，大概齊隻有《灌籃高手》。《灌籃高手》配的上這待遇。
然而，這撥人對共同的“文化偶像”乃至“虛拟文化偶像”回鍋肉般的平庸新作，不知道哪來的耐性，超乎尋常的寬容。周傑倫去年發片的新專輯，難聽成什麼樣了，到八零後這兒，一句犀利說辭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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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籃高手》之父井上雄彥導演的這個電影版東西也是。當然，畫面确實美觀幹淨，畫風純正細膩，技術排面上呈現了當代視覺的所有舒适性要素，真人現場感的1比1時空對照尤其沁人心脾。
但就是故事不好看，人物非常地不燃，丢根、失魂、落魄。
中國觀衆厚道，用看熱鬧“來都來了”的态度聊以自慰，給腦海深處中的集體青春烙印打了個比較違心的高分。56歲的日本人井上雄彥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體會到這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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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籃高手》不僅在流行文化商品的層次上顯得“神聖”，它也屬于經典殿堂級的亞洲動漫作品。在亞洲别的地區我們不妄言，單論九十年代中後期中國内地一股股“灌籃高手”熱，那真是反反複複證明啥叫綜合附加值，啥叫情緒濃度，啥叫“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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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人還不知道什麼叫周邊衍生品變現的年代，不幹膠、筆袋、鑰匙扣鍊上，“灌籃高手”資訊不要太多。毫不誇張說，中國小生吃的用的小食品小零碎上面都有各種灌籃高手動畫人物的群像譜，即使“西瓜太郎”是那個時期比較出名的文具潮牌，因為缺乏一個活物卡通片做支撐，賣的玩意兒，就是沒有“灌籃高手”多。
作為引進版海外卡通片，《灌籃高手》彙聚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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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日本動畫界橫空出世，大殺四方的《灌籃高手》，自1996年在中國各省市電視台普及播出，彼時1980年出生的高中生們16歲，1989年出生的國小生們剛上一二年級，整整一個代際的中國青少年是“灌籃高手”全系列動畫産品最直接最重要的“覆寫人群”。
從熱力值上講道理，“灌籃高手”台灣國語配音電視版的受歡迎度和觸達率、沉積觀賞率，大于漫畫書，更是遠遠大于日語原聲和其他配音版本。
當年十幾歲的人，真的沒有管道看到日語原聲版《灌籃高手》，甭管是電視台還是錄像帶VCD或者有些地方開通電話熱線點播的收費電視節目。
台灣國語配音就是先入為主的唯一、王道，是中文本土解碼的全部。我們對《灌籃高手》的認知，完全依靠這個版本的配音。
是以問題來了，中影集團引進的2023《灌籃高手》，為什麼大部分場次都是日語原聲呈現，我百思不得其解。《灌籃高手》不存在原汁原味原生态的日語配音震撼，台版國語配音曾經“力拔山兮氣蓋世”。對中文配音的複刻水準和再創加工是多麼沒有信心，還是相關排片操作的業界人士并不是當年的八零後，或者不了解當年的八零後如何審美一部裡程碑式的動畫作品，才導緻了日語配音的這版《灌籃高手》成為院線放映主流。
八零後這一代人，許多人沒有看過《足球小将》《棒球英豪》這樣的勵志類正劇日本體育卡通片，但是聽說過。男生們，則有相當一部分接觸過《聖鬥士星矢》《七龍珠》《機器貓》等電視動畫或者漫畫，這些東西是孩子們的社交貨币、話題标簽和互動語言。
八零後這一代人，年齡大一點的，由鐵壁阿童木、一休哥、人間大炮可賽号（奧特曼前身）等日本兒童文化形象帶着長大；年齡中不溜的，趕上了阿凡提、黑貓警長、葫蘆娃、小龍人的正當年；小一些的，看“小神龍俱樂部”也就是剛剛好，CCTV大風車和動畫城裡的《海爾兄弟》《藍皮書和大臉貓》《大頭兒子小頭爸爸》他們一樣感到幼稚。
《舒克和貝塔》《邋遢大王》這都上不了台面。鄭淵潔應該明白自己的童話作品轉化成卡通片的能力，其實比較弱。
八零後這一代人，真正喜歡的是動畫《米老鼠和唐老鴨》《變形金剛》《忍者神龜》，因為卡通萌寵、機甲質感和拟人化的設定太飒，稍微退而求其次的，一樣是美國人做的電視動畫，《百變雄師》《特種部隊》《恐龍丹佛》之類。
可是真正開發智力和想象力的美國卡通片，還是非《貓和老鼠》，非《大力水手》莫屬。
當然，包括不是爆款動畫卻一樣令孩子們心心念念、心馳神往的《小鬼當家》系列電影。
然而這所有所有的情緒價值若單論，誰都抵不過一部《灌籃高手》的能量密度，縱是算上八零後全體陷入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算上出挑的《古惑仔》，算上F4和周傑倫。
這話怎麼說？《灌籃高手》是兼具鋼鐵直男和單相思花癡氣質的喜劇卡通片，包含着琳琅滿目的無厘頭、後現代、惡搞元素，包含着很多時空剪輯技巧和視覺沖擊玩兒法，包含着許多節目中的小包袱。有些地方不講邏輯，就是硬來。
那個時候，我們沒人知道什麼叫“中二”和“彩蛋”，後來發現這東西最早的啟蒙都在《灌籃高手》裡。熒屏上銀幕上的周星馳，我們通常要跟着大人屁股後面去鑒賞。可是櫻木花道，我們能夠自主的來直視、感受、細品、嘲弄、解構、消化。後來，我們對陳浩南和山雞的感情，大體也是這樣的心路曆程。
《灌籃高手》裡，如果不否認存在絕對主角和混世巨星的話，殊榮隻能歸屬于櫻木花道這個“大傻叉”式的逗比少年和籃球颠覆者。他作為掙脫條條框框的青春期叛逆狂，實在玩兒的很大很花式，不亞于中文武俠世界裡“韋小寶”的魅力四射，我覺得他比韋小寶更厲害的是魔性。人格多重，精神分裂，行為乖張，可勁兒折騰，但又都能自圓其說。
《灌籃高手》在為“櫻木花道”這個虛拟人物樹碑立傳，傳記裡的其他主要人物都是陪襯，都在作用或反作用着櫻木花道的生存環境和運作軌迹，都可以算鍛造櫻木花道的慢變量，是以，《灌籃高手》等于櫻木花道的成長函數。
正是由于以櫻木花道為典型形象代表的神奈川縣高中生“灌籃高手”們，把“集體競争”與“團隊合作”的籃球訓練、校隊比賽的慌張、享受塗抹出了很多不協調卻直抵人心的可愛顔色；正是由于諸多“死對頭”之間翻臉比翻書快的個體高強度競争；正是由于又嚎又叫又打又鬧的惺惺相惜；正是由于那些屎尿屁攪和在一起的磨合、糾結、憤怒，場上場下歡笑淚水，才共同繪就了五彩斑斓的成長光譜，才堅實構築了作為體育卡通片文本上的“極緻”意義。
多個人設的群像如此立得住而挺拔，多組人物關系、隊友關系、對手關系産生如此強烈化學反應的卡通片傑作，無出其右了。
櫻木花道執着于籃球場的狂放不羁與舍我其誰，正好對得上青少年們在成長的煩惱中最需要釋放和卸下的那部分情緒載重，我們終于可以俯視一個人，“鄙視”一個“灌籃高手”，原來我們都比櫻木花道高明，櫻木花道這個缺心眼兒的，櫻木花道這個被流川楓碎碎念的“智障”“白癡”“笨蛋”都能出盡風頭，那麼我也行，但我不想露洋相取悅大家。
而櫻木花道帶來的真正共情是什麼，就是我成為不了你，我幹不了你的事兒，但我認同你這個瘋批拉的風，你盡可以是個笑話，可你潛移默化感動了我，讓我長大變老後，仍然記得曾經有一位滿身賤毛病的厲害角色、操蛋人才，把我雷到四仰八叉又戀戀不舍。
浩然正氣的櫻木花道一點兒正形沒有，邪又邪不起來。他總在絮絮叨叨，逼逼賴賴，奇談怪論，陰陽怪氣，自吹自擂，他有着招牌式的尬到無以複加的辣眼專業動作。他的場上站姿就三樣：歪着個八字腳，挺着個大腚根兒，蹲着個“大尿罐”，他總是把邊線外、底線外、裁判處、觀衆席弄的天翻地覆。
《灌籃高手》裡，“我是天才”如同咒語，磨出了八零後青少年們的耳繭子，好多人開始給自己和同學們用“天才”的稱謂起雞皮疙瘩掉一地的爛外号，除了櫻木花道，現實生活中沒人這麼講話。“大帥哥”一詞，托流川楓、藤真和仙道的福，由神奈川縣湘北高中、翔陽高中、陵南高中啦啦隊甩大腿舞的三人組廣為流傳，中國多少八零後女生，因為這個卡通片裡的流行語—“大帥哥”，而找校園裡的體育生對号入座，情窦初開。
這就是一部流行電視卡通片可以對真正校園生活施加的巨型影響力。
櫻木花道之是以非同凡響，緣自在無數的荒誕不經中摔個鼻青臉腫，腦仁兒上鼓一堆包，還能爬起來往前走，繼續橫沖直撞、繼續天性解放、繼續突破束縛、繼續調戲規則、繼續玩弄對手，然後重複着四處碰壁，他本色不改經常換來意外之喜，偶爾獲得絕處逢生；櫻木花道對赤木晴子情有獨鐘、垂涎欲滴，各種翻車求愛求關注的名場面，屢屢制造“災難”現場；櫻木花道與隊友流川楓之間冤家路窄，不共戴天的敵對态度，始終充當喜感懸念；櫻木花道在隊友和同學們中的“團寵”功能，始終充當笑料來源；櫻木花道與“大猩猩”赤木剛憲隊長微妙的師兄弟關系、與安西教練的特殊師徒關系，孕育了他在“灌籃高手”之路上的強勁動能，大猩猩對櫻木冷峻嚴厲背後的看好與守護，安西“老爹”對櫻木深沉而慈祥的巨大期望，這些，都是《灌籃高手》裡最主要的戲劇張力。
以上，是我們為什麼深愛并難忘那個憨批一樣紅頭發的緣由。
賽場上比賽全貌和細節的平行時空拆解、時空拉長、技術縮放和心理對抗、精神折磨，說實在的，當年是真的沒辦法抓住女生觀衆，這些段落，不是女生們的菜。一場比賽的誇張式呈現，一次運球能運個五公裡一分鐘的長度，一次投籃時間能投出實體時間的五倍，現在看來，《灌籃高手》過去的制作局限和短闆也有走火入魔的偏頗。
《灌籃高手》沒有教會中國男孩們打籃球熱愛籃球，也沒有指導少男少女們如何體面的表達情感，幸虧它沒那麼做，不然，準保适得其反。《灌籃高手》的說教始終保持克制，隻傳遞出幾種有限的價值觀，1，沒有誰能随随便便成功，努力不一定成功。2，如果把挑戰看成機會，自然脫胎換骨。3，在勁敵面前，做合格的對抗者，學習我們的對手，打敗我們的對手，尊重我們的對手。4，你不曾有過失敗，要麼幫助隊友赢得過勝利，要麼幫助自己學到過東西。
此外，灌籃高手的中文翻譯和中文配音，都立足于中文世界語言習慣和節奏變化的本土化改編，這是非常寶貴的二度創作經驗。
而日本動畫業者示範的是一套強大的電視動畫理念，包括卡通片原聲音樂和插曲的廣泛運用，片頭曲和片尾曲對觀看行為、觀看意願的情緒烘托，包括動畫人物的哈哈鏡Q版拉伸、變形等造型手段穿插、特技包裝處理（同期幾年内先後引進的日本卡通片《魔神壇鬥士》《魔神英雄壇》《忍者亂太郎》都有人物Q版造型加入視聽語言重構），這些都為配音的别出心裁提供了巨大的創作發揮空間和情境塑造靈感。井上雄彥當年試圖自己主導《灌籃高手》原作的電視動漫，終未按自己的想法成行，而由他人代勞，市場則給出了《灌籃高手》非親爹二度創作的正回報，中國本土化的翻譯、配音、改編又将這種正回報的回路增強繼續放大。
配音和原聲音樂在此過程中必須居功阙偉。
當年的櫻木花道、流川楓、赤木兄妹的國語中文配音構成一道閃亮牢固的集體懷舊，那從一個側面解釋了《灌籃高手》的傳播輻射能力。無獨有偶，《灌籃高手》之後出現的現象級卡通片《蠟筆小新》《櫻桃小丸子》引進到中國大陸地區獲得了一批又一批的忠實擁趸，同樣離不開生動活潑的台灣國語配音，然而彼時，日語原聲譯配也在重塑年輕觀衆的多元資訊接收神經。而原聲片頭主題曲《君が好きだと叫びたい》，中文譯名《好想大聲說愛你》，片尾主題曲《あなただけ見つめてる》，中文譯名《隻凝視着你》；《世界が終るまでは》，中文譯名《直到世界盡頭》，以及主題插曲《煌めく瞬間に捕らわれて》，中文譯名《捕捉閃耀的瞬間》則成為了在中國識别度最高的四首灌籃高手原聲，在各大網際網路音樂平台中，傳唱不衰。《好想大聲說愛你》和《直到世界盡頭》被改編過多次中文填詞，是各大華語歌會的經典翻唱曲目座上賓。
我一直對八零後的兒時精神世界豐富性感到滿足和慶幸，作為他們中的一員，我感激年輕和年少時既沒有面對文化沙漠，也無須擔憂娛樂至死，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在不同階段找到恰如其分的情緒産品試用、嘗鮮、體悟，該看到的都即時同步看到了，充滿了在場感，沒留下缺席的遺憾，不用為了回憶而補課。但我清楚的記得，自2000年之後，我再也沒有去翻看重溫過一整集二十幾分鐘的《灌籃高手》，上大學以前，我在網吧就看到過101集的完結中文配音版，那時候可以随便非線性拉片，我也沒有打開去摟一眼電視動畫版的終極結局。《灌籃高手》的最後一波熱度，電視台隻給播到六十集左右，也就是神奈川縣各高中組成聯隊，一起“圍剿”湘北隊，好多地方甚至沒有播到這個進度，我也沒有看到這一集，可我還是全靠打聽拼湊，像關心遠去的老朋友一樣，基本搞清櫻木花道剃頭後的人生改變。
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呵護“灌籃高手”的情結卻和它保持距離，那是因為，我不想看到櫻木花道長大、成熟、懂事兒，我不想看到這種傳統意義的轉變，即便我是一個酷愛《士兵突擊》許三多的觀衆。那些需要站在傳統價值觀去了解、去融洽的故事和人物，我單獨清單緩存。在潛意識裡，在骨子裡，在靈魂核心裡，我要找到一個青春從未結束，熱血可以重燃的出口，那兒想怎麼胡來、摔倒、不要臉，想怎麼無所畏懼都沒所謂。而我更願意把這個位置，交到已經逐漸淡忘掉許多情節的《灌籃高手》一邊，交到已經模模糊糊的櫻木花道這裡。
因為沒有看過《灌籃高手》的劇場版，我的适應能力不足以支撐我接受電影版裡宮城良田作為第一主角的信誓旦旦的自我表演，或者導演關于三井壽、赤木剛憲的似是而非的修辭。我尊重井上雄彥開辟新的人物視角，但其搭建結構、組織線索、串聯邏輯和“插叙”使用能力的不娴熟，讓電影版人物關系本身變得非常突兀、粗糙、不連貫，碎片化、不緊湊的故事在整體叙述風格上，更是牽強、壓抑、陰郁。事實上，漫畫家井上雄彥的創作思維，無法駕馭、無法整合一個電影容量、電影形态的《灌籃高手》獨立段落。
特别是我看到電影版國語配音演員表依舊出現了近30年前的櫻木花道和流川楓的配音老師于正升、官志宏大名時，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落寞。
流川楓的中文配音和過去差不多，沒什麼毛病；櫻木花道的中文配音則再也沒有收放自如和神采飛揚，這種退步是巨大的遺憾。同一個人的配音，當時過境遷後，原來就是這樣的今非昔比。如果失去魅力的櫻木花道國語配音不逗了或者像個冷笑話似的強行賤嗖嗖，那麼我便懶得厘清櫻木花道究竟是勇敢還是魯莽，我已然不曉得，我來電影院到底是要來幹什麼。
以前，我送給過一對新人夫婦一幅灌籃高手巨幅主題畫：上面的景象是，櫻木花道和赤木晴子，宮城良田和彩子的集體婚禮全家福，規模龐大的伴郎團裡，安西教練和全體神奈川籃球美少年們都在，流川楓、仙道和藤真更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