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籃高手》,大家看了嗎?隻差一點點,它就能夠成為日本電影在華的票房冠軍。雖然最終的票房很可能打不過同樣是路畫引進的《鈴芽之旅》,但是口碑徹底引爆了。豆瓣評分略微下滑,從環大陸上映時的9.2分掉到了8.9分,但依然是日本動畫電影中不可忽視的存在。

在我心裡,《灌籃高手》是巅峰級别的漫畫。醞釀了二十多年的劇場版,由作者本人井上雄彥擔任監督,單單沖着這份情懷,很多80後、90後就不敢給它打出5星以下的評分。
不過,電影畢竟是獨立成章、有頭有尾的作品,跟漫畫、動畫劇有很大的差別。表達系統的完整,是電影好壞的最重要名額。
有很多部落客說:井上很有良心,不想賣情懷,換了畫風、換了主人公,但在我看來,這種做法有點取巧。《灌籃高手》本來就是一部承載着大家情懷的片子,井上不需要煽情,買票去看的觀衆也能自我感動。
刻意去規避,反而說明了井上的沖突。本期《新片裡的門道》,我們就暫時拿開粉絲濾鏡,從專業視角談談這部劇場版。
一、漫畫與電影的差別
《灌籃高手》的山王戰,是漫畫裡戲劇性最高、最具電影感的一場比賽,但要把這場大戰改編成電影,挑戰非常大。
黑馬湘北一路過關斬将,闖進全國大賽,跟最強的山王對決。通過漫畫的形式,井上可以依托于劇情積累帶來的綿長線索,創造出情感爆發與成長曲線,順暢地在各種情緒中切換自如。但是,要把漫畫改編成獨立成篇、缺少前情提要的電影時,就完全不一樣了。
漫畫和電影有着不同的表達方式。兩者的差別,首先來自于對時間流動的感受不同。
漫畫的觀看速度完全把控在讀者手中,哪裡感興趣、哪裡沒看懂,随時可以停下來多看一會,心滿意足了再繼續閱讀。
漫畫的時間流動是相對靜态的,作者可以在不同頁碼,分别呈現同時發生在一個場景裡的各個局部,甚至不同場景,也可以随時進行大段的閃回追憶,進而建立起情緒渲染與内心表達的系統。
漫畫可以時而搞笑、時而熱血、時而深情,在不同情緒中頻繁切換,讀者可以根據觀看節奏,自我調整消化。但電影如果這樣,就會出現情緒跳躍過大的問題,考驗觀衆的接受程度。
電影的時間更有流動性,畫面背後有錄影機的“存在”,由畫面逐幀推進。當分别呈現位于同一時間的不同局部的時候,往往會造成時間錯亂的感覺,是以電影對閃回等手法的運用,也必須更加克制與講究,情感的表現方式,也就此不同。
漫畫電影化還有一個難題——動靜切換。漫畫沒有聲音,一切存在于讀者的想象之中,是以作者可以根據需要随時調整動與靜,電影卻完全不同。
對于三井、赤木碰拳這樣的瞬間,漫畫可以将這一刻抽離出激烈的賽場,突出其真摯的情感,電影卻無法簡單地直接讓聲音消失,而是需要用更精細的漸變,引導觀感處理。
比如赤木被河田封殺後的倒地。那一刻,漫畫似乎讓時間和聲音停了下來,沒人去打擾赤木,盡情讓他獨白、猶疑,直到被魚住喚醒,完成自我認知局限的沖破。但電影卻不能讓裁判在内的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出聲的話,又會影響情感表達。觀衆也無法像漫畫一樣,默默感受後、再行閱讀。
可以說,電影考驗的是創作者在有限的90分鐘裡,高效率建構起互相對應、依托主題的系統,并在結尾完成點睛與收攏的藝術形式。
這使得電影的結構要求很高,且要具備表達的多重性——某個元素、某條線索,在必要的時候會同時承載好幾個寓意,而這一切,還要在節奏連續的基礎上實作。是以說,漫畫中的很多細節手法,是很難原封不動進行影視化的。
二、井上的改編方法
1、弱化情感,強化競技
面對這些難題,井上在内容方面,更多地聚焦于比賽本身,讓作品仿佛一場體育直播。原作裡的細節,在比賽全景鏡頭裡,被安排在一個局部位置,與比賽内容同步進行。簡單來說,就是電影用一個全景畫面,整合了漫畫的多格畫面。
在叙事方面,宮城的戲份大大增加,井上把短篇漫畫《耳環》的設定加入電影,擴充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相較原本的作品,“原創”出了一條更豐富的情感線索。
其實這有點取巧,井上雄彥以防觀衆産生落差感,沒有嘗試還原有漫畫支撐的内容,而是給出一個無法比較的全新内容,作為叙事和情感表達的重點。讓觀衆站在新的視角,接收新的情感,看到一部全新的山王篇。
在漫畫中,時間的靜止,抽離日常的聲音與環境,都發揮到了極緻,巨大的跨頁就是最佳實作途徑。井上幹脆隻留下了對成長的回憶,删除了櫻木表白的高光部分,這個做法在日本上映時引發了粉絲争議。
漫畫裡,櫻木救球,摟住晴子的肩頭,瞬間疊加的多重回憶,讓那一刻格外有沖擊力,裡面蘊含着他一路走來的熱血,對籃球的純粹之心,閃耀的青春與活力,也帶來了漫畫的高潮。
然而,這個高潮是建立在漫畫手法上的,電影很難完美呈現這一刻。特别是電影此前的處理,也都妥協于“流暢的比賽進行感”,如果隻對這一刻進行特别處理,會顯得格外突兀與不協調。
這麼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此前的内容缺乏鋪墊。大量的回憶想要奏效,必須建立在完整叙述的前提上,而隻取材山王戰的劇場版,當然做不到這一點。
是以說,剝離大部分濃烈的情感表達,更多強化這場比賽本身,做實競技層面的内容,是最符合電影時間推進的屬性、最為簡單的改編思路。
除了告白,電影也删除與簡化了很多原作中的情感化高潮,因為它們往往由對過往的回溯而得到,比如說流川楓傳球覺醒時對于仙道的回憶、魚住對赤木的點醒,都被換成了更加簡單的表現方法。
漫畫裡,魚住削着蘿蔔上場,把球風華麗的河田比作鲷魚,赤木比作泥土裡打滾的比目魚,促成了赤木的覺醒,“河田是河田,我是我”,以及更有情感張力的“也許我打不過河田,但湘北是不會輸的”。
這一切建立在魚住料理人的背景上,乍一看無厘頭,細想又确實帶着深意。
電影裡,井上把魚住換成曾經嘲諷赤木的前輩,它也是成立的,但由于這個人物并沒有魚住的背景,也沒有魚住在縣大賽中陷入麻煩,進而獲得“團隊協作大于個人碾壓”感悟的前提,這個片段的效果,必然無法和原作相比。
作為對沖,原作中的戲劇張力,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比賽本身的緊張感。這是本片的重點與優點,它幾乎完美地再現了比賽的質感:籃下卡位的肢體對抗、無球繞掩護的互動、領防撕咬時的壓迫式騷擾、控衛閱讀攻防時的眼神、在各個角落裡一閃而過的空手跑位,都無比接近真實的籃球比賽。
井上在很大程度上舍棄了櫻木等人物的塑造,讓他們的反應隻圍繞着比賽,像“三井與赤木的碰拳”與“流川與澤北的互動”等删減修改,都妥協于比賽的還原。
此外,櫻木對野邊無法在流川的突破中護框的指責,流川對澤北在開場就爆發的單挑敵意,三井的體力不濟,赤木糾結于對河田的對位攻堅,電影沒有給出細化交代,都隻用台詞給到了一瞬間的“反應”。
這也很正常,流川單挑不敗的好勝心,三井曾經對于籃球的荒廢,赤木長久隻能靠自己支撐球隊的困境,才是上述種種行為發生的原因。
籃球見證了這些少年們的局限和突破,也滲透進了他們的人生:流川從目中無人到信任隊友,三井沖破過往經曆的陰影,赤木終于找到夥伴,從“我要赢”變成“團隊不輸”,電影确實無法全部交代。
縱觀全片,隻有作為主角的櫻木獲得了一些獨立表現的空間。他在場下休息時的“籃闆球開悟”,對全場高喊“我要打倒山王”的情節,Q版作畫與全場安靜這樣“情緒與氛圍的還原”。不過,這些情節也是在替補席與暫停段,沒有影響到比賽的推進。其他人物則受限于作品容量,沒有得到這種待遇。
2、改換宮城主視角
第二個更重要的修改,來自于新叙事視角的設立。電影以宮城作為主視角切入,給了他最多的心理獨白與背景故事,對電影的差評,很多集中在這一點,不滿意的觀衆說《灌籃高手》變成了宮城良田回憶錄。
井上這樣做的考慮,一方面可能由于控衛的掌控内容最多,可以用他的讀場思考來實作最“競技”的表達。在比賽中,我們能經常看到宮城第一視角下控運中觀察到的賽場全貌。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宮城在原作裡情感部分最少,而從零開始的難度,顯然小于還原漫畫,即使簡單一點,也至少可以確定完成度。
在原作裡,宮城的形象較為單薄,沒有其他四個人那般的“籃球與人生的困境、局限與突破”,這就給了電影很大的獨立發揮空間。井上試圖讓宮城的原創部分成為其他人物的切入點,以點帶面地對其他四個人的過往“雨露均沾”,一定程度上彌補對他們塑造的欠缺。
在宮城的高中回憶中,井上安排了其它幾個人的出場。這個時間段,對應的正好是三井不良少年、荒廢練球的時期,赤木二年級孤軍奮戰、沒有同伴的時期。
甚至還有三井和宮城原創的單挑情節,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再現了全國大賽時,二人在訓練館的單挑,以及宮城看到流川拳擊澤北海報的情節,這是表層。
更深層次的,則是其他人線索的核心,在宮城身上的集中再現。哥哥死前未能兌現的第二回合單挑,讓宮城籃球和人生的困境合二為一。
他對哥哥的情感,首先源于面對強大山王的動搖,這與面對河田與澤北的赤木和流川存在對等性。并且,因為和三井打架而住院,造成了籃球斷檔期,也讓他有了與三井共同的悔恨。
當原創情節被導回到比賽部分,宮城的悔恨得到了消解,也沖破了局限,并同樣對其他人物形成了内在的映射。
從一開始的迷惑,到保持住戰勝山王的信心,罰球時回看深津一眼後的空心入網,再到撕咬式領防下的妥善傳導球。這既是對死去哥哥的願望實作,也是對流川的再現。
宮城盤活球隊,在比賽中帶動串聯所有人,既是控衛的職責,也符合原作裡宮城比較 “醬油”的内容,同樣是赤木和流川所沖破的局限。
而宮城頻繁在深津防守下傳球給流川,以及很多高潮時刻分屏表情特寫給予的融入團隊感,讓宮城不再困于缺少同伴的孤獨之中,也對應着流川楓的不再我行我素,開始給别人傳球的轉變。宮城出院後與三井的重逢,對接起了二人共同的對過往荒廢時光的彌補。
與深津的對位,是重點提及的部分,這是對宮城信念的展現,更是對親情傷痛的彌補,他完成了哥哥戰勝山王的夢想,也變相地打完了與哥哥的第二回合單挑。而當他成為隊長時,也對應了哥哥曾經說過的話,“有一天你要當家裡的隊長”,實作了家庭與隊伍的雙重圓滿。
在原作中,山王戰便具備對于籃球和人生的雙重指向意義,既是籃球層面的“永遠留有遺憾的青春”,也是人生層面的“永不放棄之心本身的價值”。
借助宮城的原創情節,電影将這二者的結合做得更加明确了。在某種程度上說,其他四人是TV版的主要線索,與宮城在劇場版成為線索,是井上在不同年齡與人生階段之下,對于同一個内在主題的不同呈現方式。
在創作漫畫時,井上本人比較年輕,對人物的人生困境的了解也更多集中在了“青少年的自我”角度,無論是赤木的難有夥伴、三井的荒廢時光、櫻木的找不到生活目标、流川的孤高,都主要聚焦于個體身上。
而到了劇場版,井上的年齡增加,對宮城的人生困境設定便切換到了成年人的角度——如何與家人相處、如何在親情上實作互相了解、如何磨平長輩與小輩人生觀的溝壑。二者的核心是同樣的“籃球與人生結合,對桎梏困境的突破”,而具體表現形式則不盡相同。
站在原作語境下觀看劇場版的觀衆,難免會對宮城線的内容産生一些違和感。但這種違和感本身其實非常有趣,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這些年來,井上本人的發展以及内心變化。
三、宮城線的單薄
井上的改變思路雖然符合電影的表達方式,卻也有很大的缺點:以宮城線為線索,過于簡單直白。
由于作品一貫對“有球側對位開發”的強調,往往是強側二人轉配合或單挑的球員最有戲份,而角色球員一旦缺乏接球投射能力,便會“醬油化”。
于是,持球投與接球投皆平庸,突破又被身高臂展皆碾壓自己的深津限制的宮城,比賽影響力就很難落實在賽場細節裡,隻有原作裡各一回合的“破夾擊”和“造違體”,成長的表現顯得有些虛浮,隻能由各種比賽高潮瞬間的反應特寫,強行增加對比賽的參與感。
漫畫裡,擋拆持球投是戰術上的連接配接,碰拳則是情感上的連接配接,電影裡基本隻留下了前者。比如剛剛提到過的,三井和赤木在擋拆三分後的碰拳。
原作裡,這不僅被多次特寫呈現,更有着二人内心的台詞鋪墊,特别是三井連續三分時的個人獨白,“我隻能做的便是不斷投籃”,才有了那一刻互相信任、扶持的隊友之情。
由于缺少對三井經曆的叙述,突破體力極限的三分連射,便失去了對荒廢時光的悔恨,隻是單純的火力全開。如果沒有赤木對此前幾年中反複鼓勵隊友、卻孤軍奮戰的閃現回憶,沒有三井對浪費時光的悔恨回憶與救贖自己的自白,這幾個碰拳都不會有相應的情感力度,赤木終于得到了櫻木一樣的戰友,三井也有了為他掩護做牆的兄弟。
流川和澤北的對決,也同樣被删改了很多。漫畫裡,幾乎每一回合的單挑後,井上都會讓二人抽離出比賽氛圍,不受到周圍聲音的打擾,仿佛不參與下一回合開球一般地交流,完全進入二人競争的世界。
澤北小時候與父親單挑,從敗到勝,才享受到競技體育的喜悅。安西教練對谷澤赴美後車禍死亡的回憶也适時加入,彌補了自己倍感壓力缺乏信心的遺憾。流川、澤北與櫻木“享受比賽”的必勝之心,也被谷澤反襯了出來。
而在電影中,攻防回合必須一直進行下去,不容二人神遊交流,最多隻能在下一回合的對位時交談。父親回憶完成的澤北形象塑造,完全被删除,換上了更短、更不打斷比賽節奏的畫面,谷澤的部分則不見蹤影。
類似的情況,還有比賽初期,櫻木、三井、宮城完成進攻後的集體示威,比賽結束、時間凝固後,給裁判的吹哨特寫,井上放棄了那些從絕對靜谧到松弛歡樂的轉換,讓另一部分融入流動着的比賽,成為賽場内容的一部分。
三井壽面對山王撕咬式貼防的消耗戰術時的對話,流川對“日本第一高中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做法,赤木在暫停時說完“謝謝你們”時,衆人變身Q版的嘲諷,都是如此。人物的内心被隐去,台詞更多成為了對比賽内容的單純反應,情感塑造的作用則淡化了。
四、看似回避情懷 實則依賴情懷
《灌籃高手》漫畫的最大魅力絕不僅僅是比賽,也是情感的切換自如與極緻濃烈,因為青春的魅力本就不在于一時之勝負,而是内心的熱血。
但在電影中,由于無法全部還原漫畫,井上選擇了對競技一面的傾斜,情感力量便必然地弱化,這樣的程度,顯然是無法接住原作中那種極緻的情感的。
去看電影的觀衆,對電影内容的情感體驗,需要自行調動對原作的記憶與感受,以其情懷補充電影表達,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反而是一種非常偷懶的做法,在各方面都牢牢綁定了“情懷”。
這種處理方式,赤裸裸地展現在了櫻木絕殺的一刻。“左手隻需要輕輕地扶着”這句台詞,引導出了曾經的劇情,對接了櫻木不惜辛苦特訓、對籃球的熱愛與永不放棄之心,是全作的又一情感高峰。然而,在電影中,井上隻是讓那個畫面出現,讓櫻木的嘴唇微動,卻沒有給出任何人聲念白。
這當然可以了解成規避之前的劇情、不賣情懷,也用靜谧的方式渲染了氛圍。但刻意地隐去台詞,而非删除這句話,更彰顯了井上對觀衆情懷的巨大信心:觀看這部作品的人,一定都知道這句話的内容吧。
這就很沖突了,既然已經立足于情懷,甚至用對原本重要的各處細節的“蜻蜓點水”來調動觀衆既往記憶,進而完成取巧式的叙事,那麼電影又有什麼必要删除掉很多情節呢?
看上去,井上既寄托于既往記憶的情懷,又不想完全停滞于此,否則就不會有宮城的原創線索了,這樣的内心狀态,其實也符合了井上在漫畫創作之路上的永不停步與探索之心。但對情懷的回避,恰恰構成了本作的尴尬之處。
無論如何,于成片而言,情懷之于本作的重要性,在櫻木無聲念白的一刻,被毫不掩飾地表現了出來。它的一切操作,都在試圖讓作品以單部電影的形式獨立存在,但最終的一切表現力,卻始終緊緊依靠着老粉絲的情懷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