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胡适: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作者:太平猴魁

張愛玲透過胡适(1891-1962)家裡那杯綠茶,看到時光交錯,那個穿着長袍的老者身在紐約,說着英文,卻依舊像在北京的寓所一般。他身邊站着江冬秀,更是一位道地的中國老婦。

茅盾第一次見胡适的時候,對這位年輕人的裝束印象極為深刻:綢長衫、西式褲、黑絲襪、黃皮鞋。他評價說:“當時我确實沒有見過這樣中西合璧的打扮。”張中行回憶胡适.:“中等以上身材,清秀,以上身材,清秀,白淨。永遠是‘學士頭’,就是頭發留前不留後,中間高一些。永遠穿長袍,好像博士學位不是來自美國。總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個風流潇灑的本土人物。”

胡适: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長袍與茶,是胡适給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他也好酒,卻不善飲。他反複抽煙,反複戒煙。他喜歡打牌,一玩就是數天。他喜歡開茶會,喜歡與不同行業、不同年紀的人坐在一起把杯言歡。

這位民國時期風頭無二的洋博士,一生得了 35個“榮譽博士”,但其生活習慣卻是非常中式的,确切地說是非常“徽派”,穿的衣服以其母親與妻子縫制的為主,吃以徽派菜為主,喝以綠茶為主。

這一次,我們主要談談“茶博士”胡适。翻閱胡适的日記與書信,茶無處不在。“我的朋友胡适之”要是換成“與胡适之喝茶的日子”,似乎顯得更為貼切。在美國,在與友人的茶會上,他們吟詩作對,盡顯才情。他們提出了白話文運動,提出了在中國普及“賽先生”,茶确實有助靈思。

胡适: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一、茶博士胡适與他的茶會

胡适出身于徽州茶葉世家,出生在上海的程裕新茶棧,這個巧合大約為胡适終身嗜茶提供了一種解釋。

其父胡鐵花說:“餘家世以販茶為業。先曾祖考創開萬和字号茶鋪于江蘇川沙廳城内,身自經理,藉以為生。”(《胡鐵花年譜》)到胡适這一代,胡家已經經營茶葉 150年有餘。兩家茶葉店養活了胡氏一家四房,也為胡家有志為學的人提供了經濟來源。

胡适在自傳、演講中,大都以“我是徽州人”開頭。

胡适: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胡适手記

他深愛這片土地,常以徽州土特産自居。徽州的這些土特産中,又以茶葉與人聞名天下。茶有黃山毛峰、祁門紅茶、六安瓜片與太平猴魁等,人有朱熹、戴震等,徽商同樣也是影響甚大的群體。

胡适最喜歡的飲食,除了茶,就是徽派火鍋。梁實秋去胡适家吃飯,被績溪人做的“一品火鍋”排場驚到了,7層菜肴吃得感慨萬千。胡适每每去上海,都會約朋友去吃徽派火鍋。

徽商南下上海,茶葉是一盤大生意,徽菜館也是一盤大生意。民國時期,許多人感慨,徽派飲食甚至改變了上海飲食。

胡适在上海讀書時所作的《臧晖室日記》,記錄了他年輕時候與朋友瑤笙、仲實、君墨、怡荪以及老師王雲五等人讀書喝茶飲酒看戲的瑣事。

對日記的看法,胡适自己說,日記是“私人生活、内心生活、思想演變的赤裸裸的曆史”。他看到另一個胡适,“他自己記他打牌,記他吸紙煙,記他時時痛責自己吸紙煙,時時戒煙而終不能戒;記他有一次忽然感情受沖動,幾乎變成了一個基督教信徒”。

我們看到的胡适,顯然是與茶相關的。20世紀初期的上海,茶館、酒館林立,青年胡适常到茶館聚會,以茶會友。

19歲時。“餘與瑤笙同行至文明雅集吃茶,坐約一時許,瑤笙送餘歸。道中互論詩文,甚歡。 ”“飯後與劍龍同出,以電車至大馬路,步行至山東路口折而南,人四馬路,至福安吃茶一碗始歸。”

20歲,他們在去喝茶的路上,目睹了一場火災,束手無策。“下午五時子端來,邀至五龍日升樓吃茶,比至則仲實、君墨及二李皆在,小坐便同出,循大馬路至四馬路至湖北路西首,忽見一家屋上火發,火勢甚烈,北風又甚猛,延燒比鄰彙芳茶居及丹桂戲園、言茂園酒館。”“下午,與桂梁外出,至青蓮閣吃茶。”

胡适: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1939年,任駐美大使的胡适在美國住所,這張照片頗能展現胡适穿着中西合璧的特點。

偶爾,胡适也會去找妓女喝酒,“打茶圍”。他記錄道.:“晚課既畢,桂梁來邀外出散步。先訪祥雲不遇,遂至和記,适君墨亦在,小坐。同出至花瑞英家打茶圍,其家欲君墨在此打牌,餘亦同局。局終出門已一句鐘。君墨适小飲已微醺,強邀桂梁及餘等至一伎者陳彩雲家,其家已閉戶卧矣。”

後來他們叫醒人,在陳家玩到天明,接着趕去上課。“打茶圍”,胡适自己的解釋是:“在妓女房裡,嗑瓜子,吸香煙,談極不相幹的天。”他強調這與自己的性情不相符,“打球打牌,都是我的玩意兒”“在公園裡閑坐喝茶,于我也不相宜”。

有一次,他們喝酒鬧事,被帶到了警察局。後來胡适多次言及戒酒,不過,這如同他說要戒煙一樣,一輩子都在反複。郁達夫在上海時,也是深夜喝酒,被警察帶走。

留美後,胡适對“打茶圍”有所檢讨,但胡适從未言要戒茶。不過,“打茶圍”似乎是那一代知識人比較樂意讨論的事情,與胡适有交集的文人,如徐志摩、郁達夫、林語堂等人,都比較熱衷于“打茶圍”。

胡适喜歡邊喝茶邊聊天,在給族親胡近仁(1883 -1932)的信中說“文人學者多嗜飲茶,可助文思”。茶助文思,是中國文人學者,高僧大德的一個共有的認識。嗜好飲茶似乎是胡适偏好傳統的一個佐證,他留美後,沒有學會喝咖啡,也沒有愛上可樂,隻會偶爾飲一點洋酒。

1910年,胡适到美國的第一學期,忙于适應環境,也不認識什麼人。留美日記第一部分,都與讀書有關,少有提及娛樂,更别說喝茶了。

1911年,等他适應了環境,有了朋友,便開始了娛樂生活。

主要是打牌,七八月密集打牌。

7月 2日,打牌消遣。

7月 3日,有休甯人金雨農者,留學威士康星大學電科,已畢業,今日旅行過此,偶于餐館中遇之,因與偕訪仲藩。十二時送之登車。今日天氣百一十度。打牌。

7月 5日,往暑期學校注冊,下午打牌;7月 6日、7日、8日都在打牌。7月 14日,進舞廳,圍觀跳舞;7月 21日,邀請演說會同仁到居所,打牌;22日,打牌;24日,打牌;25日,打牌;29日,打牌。

8月 4日,打牌;8月 5日,打牌;8月 6日,談戒煙。胡适開始抽最便宜的煙,後抽最貴的煙卷,後又吸煙草。8月 10日,覺得打牌不妥;11日,打牌;23日,打牌;26日,打牌。

9月 4日,打牌;9月 5日,與同學金濤約定,戒牌,讀書。

此後日記中少見打牌。9月 28日,胡适決定要賣文養家。

10月,開始寫文投稿。

從 1913年起,胡适進入了學習與寫作狀态。

這一年,他的老同學、好友任鴻隽到康奈爾大學讀書,胡适又多一位益友。12月 23日,他在日記中記載:“在假期中,寂寞無可聊賴,任叔永、楊杏佛二君在餘室,因共煮茶夜話,戲聯句,成七古一首 ,亦殊有趣 ,極歡始散。明日餘開一茶會,邀叔永,杏佛,仲藩,鐘英,元任,憲先,厘生,周仁,荷生諸君同叙,烹龍井茶,備糕餅數事和之。 ”

這是胡适在留美日記中第一次記載煮茶夜話,胡适說,這遊戲本無記錄之價值,但他們離國日久,國學疏離,大家在一起玩玩聯句,至少比打牌好。

“談詩或煮茗 ,論時每揚眦”,參加夜話的任鴻隽表達了與胡适一樣的意思,“獨坐無聊,胡君适之煮茶相邀,與楊君杏佛三人聯句,得七古一章”。

聯句是古代作詩的方式之一,即由兩人或多人共作一詩,聯結成篇。這是古代文人聚會時發明的一種玩法,比的是即興才華,又有極強的娛樂性,深受參與者喜愛。聯句作詩初無定式,有一人一句一韻,兩句一韻乃至兩句以上者,依次而下,聯成一篇;後來習慣于一人出上句,繼者須對成一聯,再出上句,輪流相續,最後結篇。

1914年 1月 23日,伊薩卡下了一場大雪,胡适賞完雪景,回家烹茶寫詩。其《大雪放歌》後幾句雲:“歸來烹茶還賦詩,短歌大笑忘日映。開窗相看兩不厭,清寒已足消内熱。百憂一時且棄置,吾輩不可負此日。”

在異國他鄉,與好友圍爐飲茶,常有收獲。6月 29日,胡适與胡達 (明複 )、趙元任、周仁、秉志、章元善、過探先、金邦正、楊铨 (杏佛 )、任鴻隽等人圍爐夜話,商議出一本《科學》月報,此乃影響中國百年之“賽先生”肇始。

室内小茶有助思之功,公共演講來口茶能提神。胡适在《演說之道》裡說.:“演說之前不要吃太飽,最好喝杯茶,或小睡。”

“茶會”在胡适日記裡出現頻率很高,他是“以茶會友”的實踐者。

“吾日日擇二三人來吾寓為茶會。”胡适坦言:“此種歡會,其所受益遠勝嚴肅之講壇演說也。”

茶會也能避免許多誤解,比如他約自己的紅顔知己韋蓮司,每每都以“茶會”名義。1914年 6月 5日,韋女士邀約同伴出行,胡适說,要是你們散步歸來,能到我寓所玩,當烹茶相饷。後來二女過來應約,他也烹茶招待。與胡适同居的法文教員很驚詫,教員之前約女,頗受挫折。目睹胡适的“約茶”大法後,他頓時腦洞大開。

約心儀女子喝茶,在文化人中有持久的傳統。梁實秋約程季淑,郁達夫約王映霞,巴金約蕭珊……

在康奈爾大學期間,胡适日記還以文言文記錄為主,記載的詩歌幾乎都是古體詩。 1915年暑假,胡适與任鴻隽、梅光迪幾個在一起夜話,胡适就提出要來一場文學的革命。到哥倫比亞大學後,胡适就開始寫白話文的“打油詩”。這些詩他發給了胡近仁和任鴻隽等人,在任鴻隽的《五十自述》手稿裡,任鴻隽說:“胡适之君時已去紐約,時時以白話詩相示,餘等則故作反對之辭以難之,于是所謂文言白話之争以起。平心而論,當時吾等三人雖同立于反對白話之戰線上,而立場殊不盡同。”

胡适歸國後,繼續以茶會名義會友,與他們進行思想交流。有些時候,沒有時間寫時評,就邊喝茶邊口述給秘書記錄。沒有外人時,也在家搞家庭茶會。胡适歸國後事務巨多,終日與人周旋,與舊思想交鋒,得一壺茶,能舒緩自己,也能舒緩别人。

胡适: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胡适,1933年攝于北平。

茶會重在分享,胡适舉例說:“我的太太喜歡做些茶葉蛋、雪裡蕻或者别的菜分送朋友,等于會做文章的人把自己的文章給人家看的心理一樣。”

1915年之後的胡适日記中,多次出現的還有“茶話會”,從形式上看來,這些活動顯得正式,有官方主場之感,此後他也用“茶話會”取代“歡迎會”“離别會”這些舊式詞語。

比如梅蘭芳到哥倫比亞大學茶話會,劍橋留學生茶話會,旅英各界華人茶話會,胡适美歸赴任北大校長茶話會,歡迎胡夫人茶話會……

胡适到底喜歡什麼茶呢?

他最愛的是家鄉徽州的黃山毛峰與杭州的龍井。

1916年初,在美國的胡适寫信給母親,要求寄點家鄉土特産黃柏茶到美國,以答謝韋蓮司一家對他的照顧。這一年,胡适已經到美6年,完全适應了美式生活,也找到了自己的求學方向,生活也不再那麼拘謹。

當年 3月 15日,他再次緻信母親,說到蜜棗已分食完,茶存有許多,可以用一年之久。他所居住之地有小爐子,“有時想喝茶則用酒精燈燒水烹茶飲之”。有時有朋友來訪,則與之分享。

但因為來喝茶的人太多,準備用一年的茶很快就被朋友們瓜分完。3個月後,6月 19日,胡适在給母親的信裡提到:“前寄之毛峰茶,兒飲而最喜之,至今飲他種茶,終不如此種之善。即常來往兒處之中國朋友,亦最喜此種茶,兒意煩吾母今年再寄三四斤來。 ”8月 31日,胡适則叮囑母親:“毛峰茶不必多買,兩三斤便夠了。寄茶時,可用此次寄上的住址。”

胡适堅信茶可以解酒,可以消食,每每吃多了喝多了,就會泡一壺茶解之。

1939年,他在給妻子的信裡寫道: “(冬秀)我十二月四日到紐約,晚上演說完後,我覺得胸口作痛,回到旅館,我吐了幾口,都是夜晚吃的甜東西。我想是不消化,叫了一壺熱茶來喝,就睡了。”

除了家鄉徽州茶,胡适還比較喜歡杭州龍井。

在留學日記裡,胡适多次言及用龍井茶款待朋友。回國後,1923年,胡适與一幫朋友去龍井寺,在亭子裡喝茶、下棋、講莫泊桑的故事。事後,他寫了一首《龍井》的現代詩:

小小的一池泉水,

人道是有名的龍井。

我來這裡兩回遊覽,

隻看見多少荒涼的前代繁華遺影!

危樓一角,可望見半個西湖,

想當年是處有畫閣飛檐,行宮嚴整。

到于今,一段段斷碑鋪路,

石上依稀還認得乾隆禦印。

峥嵘的“一片雲”上,

風吹雨打,蝕淨了皇帝題詩,

隻剩得“庚子”紀年堪認。

斜陽影裡,遊人踏遍了山後山前,

到處開着鮮紅的龍爪花,

裝點着那瓦礫成堆的荒徑。

龍井茶因為乾隆的詩而天下聞名,到今天依舊是許多人喝茶之首選。

1938年,胡适再度赴美。當年年底,臨近生日時,他意外生病,躺在病榻上給江冬秀寫信,說收到茶葉 6瓶。

1939年 4月 23日,在美國的胡适沒有茶喝了!他給江冬秀寫信:“這裡沒有茶葉吃了,請你代買龍井茶四十斤寄來。價錢請你代付,隻要上等可吃的茶葉就好了,不要頂貴的。每斤裝瓶,四十斤合裝木箱。寫 DR.Hu Shih Chinese EmbassyWashington,D.C.裝箱後可托美國通運公司(American ExpressCo.)運來。”同時交代,中國駐美國大使館參事陳長樂托他代買龍井茶四十斤,價錢也請江冬秀代付,也裝木箱,同樣運來。他寫了與自己之前同一個位址,隻是收件人是陳長樂。

胡适: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胡适、江冬秀夫婦合影。江氏 1890出生于旌德江村,與胡适老家績溪隻隔了一座山。

我與同僚們讨論過這件事,同一個位址,隻需說一個總數即可,何必分開購買、郵寄呢?他們的意見是,如果我們在同一個辦公室,有人寄茶來,可能在價格及成品上會有差别。

胡博士特别交代不要買頂貴的龍井,是因為當時在上海,頂級的獅峰龍井每市斤銀洋十二進制,雲海毛尖每市斤三元二角。而當時上海一個店員每月工資也不過三四元銀洋。

胡适在 6月 25日收到茶。同年 9月 28日,胡适回信告訴江冬秀:“陳長樂先生還你茶葉錢法币三百二十九元兩角,寄上海中國銀行彙票一張,可托基金會去取。他要我謝謝你。”按照當時的物價算,1939年,100法币可以買到 1頭大牛。

龍井茶是一個叫治平的人幫辦理的,家書裡胡适表達了感激之情。1940年 3月 20日,他緻信江冬秀:“若治平能替我買好的新茶(龍井),望托他買二十斤寄來。”寄信後第二天,他又追加了一封家書,告訴家人,有一位應小姐要去美國,可以托帶。5月 21日,胡适收到了應小姐帶去的 10瓶新龍井。

胡适做大使後,交際圈擴大,應酬多,送禮也多。

7月 29日,胡适收到茶葉兩批,給江冬秀的信裡說:“一批是你寄的,兩箱共九十瓶,另紅茶一盒。一批是程士範兄寄的紅茶五斤,兩批全收到了。”這是紅茶第一次出現在胡适日記裡,程士範是胡适的績溪同鄉。

胡适所送禮品,除了茶葉,還有蜜棗,刺繡等。

二、拒絕“胡博士茶”,代言徽州茶

1929年 10月 18日,胡适給叔叔輩的胡近仁回了一封信。

特刊和手示都收到了。

博士茶一事,殊欠斟酌。你知道我是最不愛出風頭的。此種舉動,不知者必說我與聞其事,借此替自己登廣告,此一不可也。仿單中說胡某人昔年服此茶,“沉疴遂得痊愈”,這更是欺騙人的話,此又一不可也。

“博士茶”非不可稱,但請勿用我的名字作廣告或仿單。無論如何,這張仿單必不可用。其中措詞實甚俗氣、小氣,将來此紙必為人诟病,而我亦蒙其累。等到那時候我出來否認,更于裕新不利了。“博士”何嘗是“人類最上流之名稱?”不見“茶博士”,“酒博士”嗎?至于說“凡崇拜胡博士欲樹幟于文學界者,當自先飲博士茶為始”,此是最陋俗的話,千萬不可發出去。向來嘲笑不通的人,往往說,“何不喝一鬥墨水?”此與喝博士茶有何分别?

廣告之學,近來大有進步。當細心研究大公司大書店之廣告,自知近世商業中不可借此等俗氣方法取勝利。如“博士茶”之廣告,乃可說文人學者多嗜飲茶,可助文思,已夠了。老實陳詞,千萬勿罪。(《胡适書信集》P491)

這隻是胡适成名後的一樁“麻煩”,他老家績溪縣上莊村一度被改成“适之村”。

胡近仁是胡适同村人,年長胡适四歲,但卻大胡适一輩,幼年與胡适是同學。胡适早年與胡近仁多有通信,他許多寫故鄉的新詩都和與胡近仁一起成長的經曆有關。據胡近仁孫子胡從口述,胡适著名的《朋友》就是寫給胡近仁的,詩雲:“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2012年,胡從到台灣胡适墓前,為胡适獻了一壺家鄉茶。

這麼好的關系,胡适又是好茶之人,換了别人,這“博士茶”的請求,難免就從了,但胡博士還是拒絕了。所謂“沉疴遂得痊愈”是有出處,胡适多病,年輕時經常腹疼,卻不是飲茶治好的,他舒緩痛處的方式是:飲用白蘭地洋酒。

胡近仁常年在家,理應是程裕新茶号委托胡近仁請胡适代言“博士茶”,在上海大東門鹹瓜街的程裕新茶葉棧,正是胡适的出生地。

陳存仁在《銀元年代生活史》裡回憶說,當時程裕新是大東門一帶地标性的大店。胡适在上海期間,在陳存仁的帶領下,重返出生地,還去看了他上過的梅溪國小,并受到校長的熱情接待。

茶棧是介于茶商與洋行的中介組織,茶葉運滬以後,箱茶即投茶棧出售。土莊及路莊茶不能直接與洋行交易,必經茶棧介紹,茶棧則從中抽取傭金。為便于代客購茶,保證貨源,茶棧常貸款于茶商,利率為一分五厘。其主要業務是為茶号提供貸款,存放箱茶,并通過通事替茶号與出口商洋行商讨售茶事宜。

根據張朝勝的研究,程裕新是上海一家了不起的茶号,資本雄厚,20世紀 50年代初資本總額為 33900萬元。經營理念從民國時期就一直與時俱進,規模不斷擴大。為了精制茶品,不拘泥于徽州茶,程裕新親派雇員前往浙江、江蘇、福建、江西、雲南采收名茶,1929年主推綠茶、紅茶與花茶共 163個品種,還代售全球茶葉。而且,1929年,程裕新推出了一款叫“保肺咳嗽茶”的保健茶,由徽州一名醫生發明,提煉藥物成分摻入茶葉,使茶具有治療咳喘的功能。剛好這一年胡近仁請胡适代言“博士茶”,但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同一款。

程裕新還改進了徽商之前用竹器、竹籠包裝茶葉的方式,啟用了鐵罐裝茶,表面印上店名和各種圖案,稱為“機器美術彩花茶瓶”,胡适收到家人寄來的茶葉都是用“瓶”裝,加上胡、程兩家的關系,胡适在海外飲用的茶葉應當也是出自程裕新之手。

1999年,唐羽去程裕新茶号采訪開設在這裡的股市學校,無意中發現了這家店的店名居然是胡适所題。在店裡,他看到一本民國時期的宣傳冊《茶葉分類品目》,也應當就是當年胡近仁寄給胡适的那本特刊。

這本紙張已發脆的舊書原來是程裕新茶号于 1929年第三家分号開張時編印的内部出版物,用于饋贈客戶。洋紅色手繪圖案為被茶葉環繞的一個地球,旁邊有一行字“恭祝程裕新茶号萬歲”,即為胡适題寫,誇張而天真,透露出質樸的新文學風氣。扉頁是孫中山對中國茶葉的簡短論述,内頁介紹茶葉的種植及飲用等科學常識,特别是對徽茶的述評相當專業。

書中還錄有當時各地名茶的價格,對研究中國近現代經濟史的學者來說,應該是一份彌足珍貴的資料。比如頂級獅峰龍井,每市斤銀洋十二進制,雲海毛尖每市斤三元二角。當時上海一個店員的每月工資也不過三四元銀洋。(唐羽《國學大師胡适與程裕新茶号》)

最後的資訊也印證了之前胡适交代江冬秀不要買頂好的龍井,原來當時龍井居然如此之貴。

程裕新茶葉的創辦人程汝均,是胡适績溪的同鄉,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在裡鹹瓜街開設程裕新茶葉棧。清末民初,僅績溪一縣之人在上海開設的茶号就有 33家。 20世紀 50年代《上海徽商茶号調查表》顯示,程裕新分有總号、第二茶号、第三茶号,程家後人程芑生擔任所有人的茶号還有裕興隆,雇員超過 50人。

程裕新茶葉 1929年出品的這本《茶葉分類品目》上,先是政治名流設想,後是文化大咖題詞,接着曉以各分店位址及來店乘車路線、獲獎獎章和證書圖、機器美術彩花茶瓶圖、茶葉煙酒專論、程裕新号曆史,最後是各種茶品的分類介紹。

店主的發刊詞上說,中國商戰落後,主要是由于故步自封,不知比較和改良之故。稍有覺悟,也未能徹底研究,做表面工作。用低品質的茶,求價格低廉,沿街叫賣,隻會損害信用。他們的茶葉研究涉及茶葉成分、功用,以及國茶與印度茶、爪哇茶的差別,又詳細羅列了程裕新銷售的 163個品種的茶葉,包括品名、産地、特點、飲用方法、價格等内容。

這已經比今天絕大部分茶商做得好,大約 100年前,胡适的信裡似乎還暗示程裕新不懂廣告法!

胡适雖沒有單獨為一家茶号做“博士茶”廣告,但還是為徽茶做了大大的廣告。當時的徽商在上海有三件武器:茶商、當鋪與菜館,又以茶業為首。

1929年 10月,上海立利圖書公司出版了一本 36開本的彩印《徽州茶葉廣告專刊》,内有張群、方振武、胡适等政要名流的題詞。胡适在專刊裡,引用了唐代盧仝的《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我們去上海的時候,還專門去浙江中路看了看現在的程裕新茶号。在這條路上,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沒有人會覺得它與胡适之有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