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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片酬降下來了,做劇怎麼還是這麼貴?|對話白一骢

近幾年來,劇集行業發生了不少新的變化:新的題材交替成為風口,新的面孔出現在螢幕當中,短劇、互動劇等新類型也在不斷湧現。

作為一直記錄着這些變化的行業觀察者,我們對所有新的變化感到興奮,哪怕隻是很小的一點,也希望能夠彙聚成一個全新的時代。在現在與未來,我們正在、且會持續關注那些對劇集行業帶來新變化的從業者。

這是我們【新劇人】系列誕生的背景,我們關注他們,是因為他們是真正躬耕在行業一線的“實踐者”,可以與我們作為“觀察者”的身份形成互補,他們講述,我們傳達。然後,共同推進問題的解決、變化的推演。

在這個系列的第一篇,我們邀請到了靈河文化創始人、制片人白一骢。

自2014年擔任《暗黑者》總制片人起,白一骢一直活躍在劇集工作的第一線,幾乎貫穿了整個網劇時代。白一骢身上的“新”标簽不在閱曆,而在作品,從《禦賜小仵作》《終極筆記》再到年初播出的《三體》,幾乎每一部劇集都代表了某種新的成功路徑。

科幻劇《三體》的播出,讓“影視工業化”再度在行業内被提起,這也是我們這次聊天相對比較“窄”的切口。在美好的藍圖背後,隻有一線從業者才能感受到,我們離工業化的距離到底還有多遠,我們還有哪些具體的問題,需要解決。

這是毒眸【新劇人】系列的第一篇。

以下是毒眸與白一骢的對話:

工業化,還差得很遠

毒眸:上次聊《三體》的時候,你的觀點是“中國影視的工業化還沒有完全成體系”,那在做完《三體》這樣體量相對比較大的項目之後,有在項目流程或者制片管理的方面有新的收獲嗎?

白一骢:《三體》是個比較特殊的項目,它不能看作是一個戲,因為每個部分風格差别比較大,可以看作是好幾個戲。對于我們制片組來講,主要是考驗管理和銜接的部分。但因為我們本身在流程這一塊,過往還是積累了很多經驗,是以雖然工作量很大,但沒有造成太大的困擾。

《三體》劇照

對團隊的經驗累積來說肯定是有好處的,但從工業化的角度說,對于流程管理或者是工業體系搭建的提升微乎其微。因為《三體》的大部分工作,包括特殊場景的設定、供應商的協調等等,可以複用到其他項目裡的部分很少。

毒眸:大概兩年前,雲尚制片系統剛推出的時候,你提到一些很細碎的、劇組實際工作中的問題,比如餐食浪費等等,這些問題這幾年有比較明顯的改善嗎?

白一骢:坦白說,還差得不少。因為系統需要不斷地去完善,在使用中才會發現新的問題,再去進行版本的修正。一個很顯然的問題是樣本太少了,我們做劇比較“粗放”的狀态依然存在。

《三體》的拍攝場景

毒眸:是以是看似很清晰的管理流程,在落地的過程中會遇到很多具體的問題,行業的真正的規模化、效率化依然需要大量的磨合工作。

白一骢:是這樣。從企業管理的角度,是好的,但劇組管理不能與之等同。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考慮到實際工作中可能會發生的大量突發情況。這不是某一個劇組的問題,而是整個行業的問題。

在我們疲于解決這些事情的時候,已經沒有精力去做真正的流程管理了。

毒眸:我們有聽其他制片人和導演聊到,現在劇組人員的備援情況比較嚴重,差不多體量的劇,現在比幾年前需要的人手多得多,是以相應的成本也會變高。這是什麼原因導緻的?

《三體》劇組

白一骢:這個我也很惆怅。大概一兩個月以前我和朋友聊天的時候,正好也聊到這個問題。這幾年感覺莫名其妙地多出很多我們之前都沒聽過的、很怪異的工種,比如移動組。以前可能一個人能幹的活,現在被拆成了四五個人去幹。

我了解是兩個原因導緻的。第一是我們對于人員的基礎教育訓練上面出現了很大的問題,能在一個工種内承擔多項任務的人變少了。

其實行業有大量演員、導演和編劇的教育訓練,但基層崗的教育訓練做得太糟糕了。基層崗的教育訓練目前就是一個師父帶徒弟的過程,現在項目也變多了,能吃苦的小孩少,而且收入又低,師父們可能也沒辦法了,就拆開來教呗。以前那種綜合性的基礎崗位人才就沒有了。

第二就是很現實的收入問題。對于每個部門的老大來說,他帶10個人進組和帶20個人進組,他的收入肯定不一樣,比如一個人報一萬的工資,他抽個兩千,10個人就肯定沒有20個人抽得多。過去我們可以通過增加老大們的收入去解決這個問題,換句話說,我把這事兒包給他,團隊多少人他自己找,他會覺得夠用就行。但現在因為要求具體到人了,是以這個問題就很難避免。

毒眸:現在很多劇組的基礎工種,還是沿用一種比較江湖的模式對吧?比如也有媒體報道過的那種“一個村的燈光組”,和院校教育訓練差别很大。

白一骢:院校會培養所謂的高階職業人才,但是院校永遠不會培養基礎人才,比如說培養攝影助理、燈光助理,沒有這樣的“藍翔技校”。是以隻能靠大哥帶着他們,大哥當然是一村一村帶人了。

我們公司這麼多年來想做制片人系統,就是想擺脫這樣的模式,把師徒式的傳承變成一種流程式的傳承,讓一個人快速地、系統地掌握工作能力,而不是師父跟你說這個東西擱這,那個東西擱那,師父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放,但是他師父說“這是我師父教我的”。

毒眸:培養劇組基礎工種的“藍翔技校”如果有可能實作的話,會是由誰來牽頭做比較好呢?

白一骢:其實跟幾個導演和制片人朋友都聊過這個需求,大家都有這個設想。但這個事兒做起來真的蠻痛苦的,因為占用的精力很大,投入也很大,但是效果甚微,因為需求量太小了,就業面其實也沒那麼廣。

毒眸:行業開始提倡“降本增效”也有一段時間了,落到一線工作當中,有什麼比較明顯的改善嗎?   

白一骢:坦白講很少,因為現在的情況是環境因素導緻的。我們把時間拉回到2014年看,你會發現那個時候的電視劇制作成本和現在差距很大,那個時候好便宜,現在好貴。

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2015年上海電視節的論壇上,主持人問了一個問題,說你們覺得未來電視劇的價格單內建本會不會到500萬?當時我在台上,另外幾位都是非常資深的行業大佬,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不可能”,我還說:“你給我500萬我都不知道怎麼花。”

到現在過去五六年時間,大家發現500萬不夠了。演員片酬先不談,是因為整個基礎配置的價格提高了很多,這部分價格提上去是降不下來的。不是說演員片酬從一個億降到幾千萬能解決的,而是要從120塊降到105塊。比如過去群演可能是60塊,現在是80塊,100塊,你說這個錢怎麼降?

毒眸:相當于基礎工種的基礎價格整體上升了,每個部分的上升幅度都不大,但積累起來就會是很大一筆成本。

白一骢:對,前些年在橫店住宿,一天幾十塊,後來有錢的劇組過去,酒店說住滿了,他們就多給錢,說“100一天讓我們住”,價格就這麼一點點擡上去了,現在差不多是200塊一天。你再讓酒店降回60一天,人家肯嗎?所有的價格都是這樣,不是說一句降本增效就能降下來的。

毒眸:如果我們參考一些比較成熟的影視工業化體系,這個問題的根本原因是我們沒辦法建立工會和統一的标準,比如規定全國所有酒店都得是這個價格,類似這樣。

白一骢:兩個原因吧。第一就是我們國内沒有工會,因為工會可以讓所有人保持步調一緻,違反規定的人就會被排除在外,是以沒有人敢違反。

簡單對比一下就是,把現在已經降下來了的演員片酬轉移到廣大的制作體系來看,這裡面有幾十萬人,他們拿的不是幾百萬的片酬,是幾千塊錢的工資。

這時候,你能跟他們說“對不起,我一個月砍掉你1000塊”嗎?人家說“我不跟你玩了,我幹别的去了”。現在置景從業人員就是這樣,你給的價格太低,他們就不幹了,去家具廠了。

第二,其實平台自己也很難作為代表出面談判,哪個平台都沒法去跟橫店說“我來拍戲你房價給我多少多少,否則我不來了”,大家都做不到這一點,人家說你愛來不來,反正項目很多,少幾個無所謂。是以沒有人能破這個局,整體價格的水位就卡在這裡了。

毒眸:有沒有可能幾家平台去做聯合呢?

白一骢:不太現實。除非有一個極其有公約力的公會或者是機構去做。早些年我剛入行的時候,這個行業曾經有一個編劇組織,大家一起扛價,低于這個價格不接。那個組織當時團結了業内比較有代表性的幾十位編劇,我也在其中。

我當時對主辦方提出了一個靈魂拷問,如果别人就是給我比這個價格低,我做還是不做呢?對方想了半天,跟我說,你就要堅持說不做。我就說我不相信這個事兒。

後來果然是這樣,很多編劇出去跟人聊,都是說“如果你繞開組織單找我,我一集給你便宜多少錢”,都不用别人來壓價,自己就把價格放下去了。

“很多人對制片人的工作有誤解”

毒眸:之前聽到過一些故事,制片人跟導演在拍攝過程當中會因為立場不同而有一些争執,你是做編劇出身,這會幫助你更好地了解内容創作者的思維嗎?

白一骢:我個人是經曆過從創作者到制片人的轉化的,我覺得可能很多人都對制片人的工作有誤解,會認為制片人就是管錢、管生産的。

我認為不是這樣,我們公司一直采取的是“以編劇為主導,導演深度參與的制片人中心制”,制片人中心制的特點是制片人擁有最高的決策權,我不知道跟其他公司是否一樣,但我們目前一直是這個方向。

是以我們會要求所有的制片人不能夠在拿到劇本之後再開始籌備工作,我們的工作都是從孵化開始,一般前期的孵化周期是一年多兩年的時間,當導演加入項目的時候,其實前期很多東西都已經做完了。

毒眸:是以《三體》也是這樣的流程,前期已經做了很多定調的工作。

白一骢:是這樣的,楊磊加入之前,我們已經工作了4年了,包括美術、概念設計等等,已經有七八千張圖了。他加入之後也不是說馬上就拍了,大家一起再讨論,他可以按照他的意見來調整。但核心來講,當一個劇開始籌備的時候,是由制片人來确定基調和品控的。

我知道也有很多公司是把前期工作交給導演去做,但我們這套流程的好處是前期時間相對沒那麼緊迫,品質能相對高一點,而且對導演來說,也能幫他們節省很多時間和精力。

毒眸:也就是說,制片人是會深度參與到包括内容在内的所有環節裡面去的。

白一骢:對,我們要求制片人具備這樣的能力,就是即便開機前一天導演才到,他也能拍。當然這是個極端的設定,意思是你要確定所有前期的籌備工作都萬無一失。

不是說導演不重要,導演非常重要,但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下,讓一個導演前期花很長的時間來做籌備工作是不現實的。是以《三體》是個特例,因為後期時間比較長,加上疫情,而且楊磊也是願意全心投入這個項目的。但大部分情況下你不能把一個導演鎖在一個項目裡好幾年,這也不合理。

是以在我們的制片系統下,要求一個劇組任何環節出現任何問題,都能夠很快速地恢複運轉,這就是好的制片體系。

毒眸:相當于在制片流程建立健全的前提下,當中的每個環節都有空間可以調整。

白一骢:首先不管劇組裡面哪個主創需要被換掉,都意味着管理上出現了問題;但是,你能夠在多短的時間内,在不影響劇組生産的情況下換掉,确實代表着制片管理水準有多高。

你的流程需要非常精細,才能做到另一個團隊進來之後,隻要很短的時間就能完成所有的銜接。能夠在一個系統裡面看到項目的所有進展,接下來要做些什麼。這也是我們追求的東西。

毒眸:你說的這個制片系統,目前落地的情況怎麼樣?

白一骢:現在還是一個非線上的狀态。當時我們跟阿裡一起做雲尚制片,初衷是希望能做一個專業級的行業軟體,使用者是每個項目的制片人,他們能夠通過這個軟體掌握劇組的所有資訊動态,管理所有細節,而且回報鍊條極短。

我們的目的是希望能通過這個系統,把劇組生産的所有内部回報控制在一分鐘以内,換句話說,制片人可以在一分鐘内了解劇組目前的所有資訊。

目前我們自己在重新梳理所有的節點,按照我們的需求去調整。但這是個極漫長極痛苦的過程,不知道哪天能做出來。

毒眸:未來有沒有可能國内的劇集行業會發展成“塊狀的工業化生态”呢?就像你們在做的這樣,每家影視公司或平台都按照自己最合适的節奏制定一套相對比較合理的流程?

白一骢:客觀來看路還是很長。因為公司養一批員工還是挺貴的,不是每個公司都能做到這一點。當然我們公司是因為我自己比較“任性”,一般來講,這樣的系統隻有全行業都在用,成本才能降下來。目前我們肯定是做不到那樣的程度,隻能寄希望于這套東西完全做好之後,能夠在行業内部通用。

我們目前開發的東西也是偏子產品化的,每個公司可以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定制,比如說我有100個功能,對應着100種不同的細節管理,可以個性化定制。包括我們公司内部每個項目也不可能完全用一模一樣的系統。

毒眸:現在有跟其他公司合作嗎?

白一骢:自己公司都沒用上呢,我們現在也隻有前期的幾個子產品在用,像劇本拆解的,評估的,選素材的等等。我們還有個選演員的系統,還沒啟用,就是每個人對于演員回報的記錄,彙總之後形成一個綜合評價,防止有人往劇組亂塞人,或者惡意屏蔽演員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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