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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澄之旅:松尾芭蕉“奧之細道”行迹(一)丨最深之水

作者:南方周末
清澄之旅:松尾芭蕉“奧之細道”行迹(一)丨最深之水

清洲橋和天空樹。(IC photo/圖)

1689年(元祿2年),松尾芭蕉與弟子河合曾良,從江戶(東京)出發,遊曆陸奧、北陸至大垣,行程兩千四百公裡。芭蕉的旅行筆記彙集《奧之細道》一書。曾良著有《奧之細道随行日記》一書。

陸奧國,日本古代的令制國之一,又稱奧州,其領域大約包含今日日本東北部的福島、宮城、岩手、青森、秋田幾個縣。北陸地區,中部的日本海沿岸地區,含新潟、富山、石川、福井四縣。大垣在目前的岐阜縣。

2019年10月底到11月初,我和女友譚衛東、朱豔甯沿着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之陸奧走了一趟。當然,所謂沿着,也不過是沿着鐵路線挑選幾個點,然後轉一轉,看一看,也就是自由行的遊客,跟芭蕉千山萬水地一腳一腳地蹚過去,完全不可類比。

旅程開始。10月23日,上午九點從成都雙流機場起飛,下午三點到達東京成田機場。上京成電鐵,成田空港至日暮裡,轉上野方向,至清澄白河站下車。預訂的酒店就在附近,步行前往。我後來查資料才看到,豔甯訂的這家酒店,有一個二樓的大露台,是觀賞清洲橋的最佳地點。隅田川上的清洲橋,是一座藍色鋼制吊橋,是以德國科隆的伊澤爾大吊橋為藍本設計的,是日本國家重要文化财富,也是各種日劇的取景地。我們在這家酒店的二樓露台上,享受了清洲橋的夜景和晨景。

清澄白河,這個地名讓人為之一爽。确實是一趟相當清澄的旅行,白河二字也讓人覺得很有古意,我立馬就會想到白河法皇。

日本曆史上,藤原璋子的愛情野史相當傳奇,渡邊淳一把它寫成了小說《天上紅蓮》。此璋子非紫式部陪伺的彰子,雖然都是中宮,名字讀音相同(就中文而言),而且都姓藤原,但後面的那位彰子,是第66代天皇一條的中宮,生卒于988年至1074年。紅蓮故事的主人公藤原璋子,生卒于1101年至1145年,第74代天皇鳥羽的中宮。在《天上紅蓮》這個故事裡,璋子生育了七個孩子,頭兩個是與第72代天皇白河天皇(後退位且出家,故稱白河法皇)生的,後五個是和白河法皇之孫鳥羽天皇生的。宮廷情史曆來缭亂,但璋子的故事尤其驚駭跌宕,想來确實是小說家偏愛的題材。倫理混亂、被極度寵愛的巅峰女人的前半段和失去庇護後被宮廷各方排擠冷落的後半段,讓這個故事落差大勢能也大。渡邊淳一寫這個故事的狀态相當激情澎湃,意欲緻敬《源氏物語》的初衷也一目了然,但是,就文本質感來說,确實還是差遠了。

清澄白河這一片屬于深川這個老街區,跟芭蕉很有淵源。這裡也是芭蕉的奧之細道的出發地。

在《奧之細道》的序言中,芭蕉說,雖然去年(1688年)的秋天才雲遊歸來,稍息休息幾個月之後,到了今年(1689年)的春天,“待到來年開春,我眼望着漫天的彩霞,忽又萌生了跨越白河關的沖動。”這裡所說的白河關在現在福島縣白河市,古代日本這裡是防禦蝦夷族入侵的關卡,叫做白河關。蝦夷是阿伊努人的古稱,他們是日本北方的一個原住民族群,主要居住在北海道。

深川的名片就是松尾芭蕉,這裡的芭蕉遺存衆多,都在步行距離内。

出了清澄白河站不遠,就是“芭蕉的散步道”,入口處是采荼庵遺址,這裡塑有一座芭蕉像,右手拄杖、左手握着鬥笠,就勢在采荼庵窗檐台階上小栖。采荼庵是芭蕉弟子杉山三浦的别墅,此處被考證為芭蕉奧之細道的起點。

芭蕉在《奧之細道》的開篇裡把杉山的住處、芭蕉自己的住處的流轉過程交代得很清楚。秋天雲遊回到江戶之後,他回到杉山給自己安排的“芭蕉庵”,“……動手拂去屋内的蛛絲塵網,稍事歇息,很快就到了年終歲末……”到了第二年開春,芭蕉萌生強烈的北上雲遊之念後,“……心急火燎的,一刻不得安生。于是我便着手準備了起來:縫補好褲子上的破洞,給鬥笠換上新的系帶,又在腿上的足三裡穴位做了艾炙……這時,美麗的松島之月早已在我的心頭升起,哪裡還顧得上許多呢?我急忙把房舍轉讓出去,臨時住進了弟子杉山的别墅。”

芭蕉的俳号很多,使用“芭蕉”并固定下來,跟定居芭蕉庵有關。他自己解釋說,“……懷素走筆蕉葉,張橫渠見新葉立志勤學。此二者餘皆不取,惟于其蔭翳悠閑自在,愛其易破之身。”

在《奧之細道》的序言起首,芭蕉歎道,“月日は百代の過客にして行かふ年も又旅人也”。這段話是芭蕉翻譯引用的李白名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芭蕉是職業旅行家,奧之細道這一趟,他46歲,正當壯年。這一趟,在開筆中他說,“如果還能活着回來,則幸莫大焉。”芭蕉啟程日是“三月二十七日”。這是陰曆。陽曆為五月十六日。這個時候已經是初夏了他景仰的詩人們,中國的李白、杜甫,日本的西行、宗祇等,都客死于途,不過,他可能完全沒有想到,五年後他就死在了大阪的旅舍中,臨終留句:“旅途罹病,荒原夢魂萦繞。”

深秋的東京,下午五點過天色已經黑透了,夜色中我們沿河溜達。采荼庵一帶的河邊小路叫做“芭蕉的散步道”,河邊的綠叢簇擁着很多的芭蕉俳句牌。這條河是隅田川的一條小支流,叫做小名木川。慢慢行,慢慢看,那些曾經在書裡反複讀過的句子,在綠植中間安排的行道燈光中,瑩綠瑩綠的,如果把這種感覺跟芭蕉葉的大面積的綠色覆寫感覺聯系在一起,也就很惬意了。

第二天晨起,又去探訪深川其他的芭蕉遺存。

芭蕉庵史迹展望庭園附屬于芭蕉紀念館。拾級而上,庭園小巧且精緻。視野開闊,隅田川和清洲橋完全收入眼中。庭園塑有芭蕉坐像,寬袍大袖,平視前方,雙手籠于袖中。據說這裡曾經是芭蕉在深川的舊居,原址已經消失了。

庭園中,幾大叢胡枝子正在盛開。胡枝子,又名萩花。

在《枕草子》中,有兩處寫胡枝子的地方,一說如此,“胡枝子色調非常濃,枝條上也開滿了花,顫巍巍的。那花一旦沾上晨露,便柔情展開,俯身如卧。妙!”再一說是這樣的,“旭日稍微升起時,那胡枝子本來似乎被雨水壓得太重,然而,待到晨露消失,花枝便開始搖曳;分明沒有人伸手去碰它,它卻忽的躍起梢頭,十分有趣。”

清少納言覺得很有意思的都是晨露中的胡枝子。在芭蕉遺迹展望庭園,我也是在早晨與幾大叢胡枝子相遇,但天光并不算早,晨露已經褪去,微風中的胡枝子那顫顫巍巍的模樣,還留存着濕潤的氣息,枝上簇生的小紅花在晃動中顯得格外嬌美,隅田川的奔流之勢,芭蕉青銅坐像的凝練之姿,都被這些嬌弱的花朵和枝條給撫慰得相當溫柔了。

在《奧之細道》裡,芭蕉有幾處寫到胡枝子。

在“二十 宮城野”這一則裡,“……宮城野的胡枝子長得十分茂盛,想必入秋之後,景色定然優美異常。而玉田、橫野、踯躅岡正是馬醉木花盛開的季節。随後我們走進了一片陽光都難以射入其内的茂密松林。據說這裡的地名就叫做‘木下’。想必在古代,露水也這麼濃重,是以才會有吟詠‘為君撐雨笠’的和歌吧。”

在“三十六 市振”一則中,芭蕉和曾良在旅店遇到要去參拜伊勢神宮的兩位妓女,隔着薄薄的闆壁,聽到了她們之間的對話,大緻了解了其悲慘難言的身世。第二天一早,兩位妓女請求與僧人打扮的芭蕉和曾良同行,以避不測之險,但芭蕉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與之行程不合,隻能婉拒。不忍之中,芭蕉作歌曰,“僧妓宿一家,碌碌風塵走天涯,明月照萩花。”

在“四十二 别離”中,一路伴伺老師的曾良,因為腹疾不愈,隻好先行一步前往伊勢的親戚家療養。臨行前,曾良作歌曰,“前程路漫漫,倒卧萩原亦無怨,吟遊客本願。”這一路行來,千辛萬難在所不惜,即便是倒卧于胡枝子盛開的原野也在情理之中,但因病離開老師,實在是太不甘心了。芭蕉回歌曰,“從此失伴飛,秋露浸浸似我淚,笠上字消退。”這之後的“四十二 全昌寺”這一則裡,芭蕉投宿加賀的全昌寺,頭一天晚上,走在前面的曾良也投宿于此并留下思念老師的俳句,芭蕉有了名句“一夜之隔,猶如千裡。”時間和空間就此全然重合,悲情濃郁,密不透風。好在後來曾良痊愈,從伊勢趕來,與芭蕉重逢在岐阜的大垣,《奧之細道》也就結束在這個溫馨的結果之中。

芭蕉稻荷神社(芭蕉庵舊址)就在芭蕉庵史迹展望庭園的旁邊。這座神社是1917年建造的。

這個路邊的小神社,規模跟東京好多背街小巷的小神社差不多,兩個石柱為門,裡面一個小鳥居,進深不過十來米,轉一圈隻要幾分鐘。但信衆供奉的獻品讓這個小神社十分醒目,從遠到近看去,都是紅彤彤的一片。是類似于廣告易拉寶一樣的獻品,統一格式為紅色底布,右邊是豎排印刷體白色大字“芭蕉稻荷大明神”,左邊留有一塊白色,上面填寫供奉者的姓名。供奉者甚衆,門口的上上下下全是紅色的獻品,把門楣上書的“芭蕉稻荷神社 芭蕉庵史迹”的字樣都給遮蓋了。都是松尾芭蕉的粉絲吧。我突然陷入了一種不存在的選擇之中:如果門口有賣空白獻品,我是否也會買了填上名字獻上?集體性公共性的表達,我曆來難以跟随,會覺得很不好意思,尤其是芭蕉這種多年來深植于心的故人,怎麼可能這樣表達?!好在沒有選擇,因為沒有看到賣獻品的地方。

深川的芭蕉遺存的要點是芭蕉紀念館。

不出意料,芭蕉紀念館的門口果然有幾株芭蕉。秋天裡的芭蕉有點蔫,不太精神。

紀念館是不大的現代風格的一棟小樓,上下閑逛一番,粗粗浏覽是看不出太多的究竟的。幾乎所有的文學館都是如此,它們很難像美術館博物館那樣有着特别的視覺效果。我在很多地方逛文學館得出的經驗是,逛一圈後必須得去館裡的商店買相關資料,在事後的閱讀中才能看到館藏之内裡。

我在芭蕉紀念館買了兩本圖冊。一本叫做《古哲俳家三十六歌仙——近世俳人之肖像》,一本叫做《芭蕉的肖像》。這兩本冊子都是芭蕉紀念館根據館藏品編撰的,封面相當樸素,純底色上簡單地印有冊名,但翻開仔細讀,那就一個精緻美妙。

冊子的前言中說,《芭蕉的肖像》收有館藏的近世近代的有名或無名畫家所繪的芭蕉肖像二十四幅。我在現場浏覽過,之後仔細翻看圖冊,可能是收藏門檻嚴格,所謂的有名或者無名的作品,其實都相當精美可觀。許是出于對俳聖的崇敬,這本圖冊中的芭蕉多為端素的坐像。其中,當然以與謝蕪村的《芭蕉坐像圖》最為顯眼。

作為俳家三大家之一的與謝蕪村,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畫家。在他生前,其生計的主要來源是繪畫作品。這幅芭蕉肖像繪制于安永八年(1779年)蕪村64歲的時候。畫面中的芭蕉外着寬袍,内穿白衫,頭上戴着一頂白色的布帽,左肘倚着一個方包,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似乎很久沒有收拾過了,但面帶微笑,神情恬淡。芭蕉去世的時候才51歲,這幅畫的芭蕉如同一個七旬老翁。這幅畫是一個長軸,芭蕉坐像位于畫面的下方,上面的空間寫滿了關于芭蕉的随感,十分潦草,對于我來說,日語閱讀基礎很淺,更是難以辨認。

俳家三大家,松尾芭蕉高遠,小林一茶深邃,與謝蕪村曠達。這是我個人的簡單提煉,不足為據。

日本俳句是有意割裂因果聯系的典型的藝術形式。關于這一點,羅蘭·巴特分析說道,習慣于分析的人們總是想在詞語之間刺探出某種意義,換句話說,是要通過打破和進入來獲得意義,但這些方法對于俳句則是一種誤會,這樣的閱讀方式會使語言處于架空狀态;正确的做法是運用禅宗教徒的心印(即以心傳心,佛教禅宗沉思中的重要一環,以一種簡短而不合邏輯的問題,使思想脫離理性的範疇),對于荒誕之物沉思默想,就像牙齒一樣把它搖落下來。關于俳句,羅蘭·巴特有一段十分有趣也十分漂亮的話:“俳句說,你得到特許,可以是瑣屑的,短小的,普普通通的,你有權利把你的所見、所感引入詞語的一種纖細的世界裡,你會為此而感到興緻盎然;你自己(或是由你自身出發)有權利建立起自己的名氣;你的句子,不管它是怎樣的,将闡述一種寓意,将放出一個象征,你将變得深厚:以可能有的最小的代價,使你的作品變得内容充實。”

我們來讀幾句芭蕉和蕪村吧。

松尾芭蕉:

“投宿已疲乏,忽又見藤花”

“汲水去,寒僧鞋底聲”

“拿起掃帚也掃雪,忘卻掃雪”

與謝蕪村:

“一片菜花黃,東有新月,西有夕陽”

“明月已西沉,舞蹈還有四五人”

……

突兀、錯愕、優雅、回味悠長。這一路,我們還會讀到很多。

潔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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