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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罵錯仙俠劇了

福樓拜曾經斷言,“十九世紀後将再無小說。”因為所有的故事情節,所有的情感變化,已被十九世紀的那些偉大作家們寫盡。

100年後,小說卻并未死亡。武俠作家古龍對此評價:“他錯了”。原因在于,縱然是同樣的故事情節,如果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寫出來的小說就完全不同。人類的觀念和看法,本來就在永遠不停地改變,随着時代改變。

古龍認為武俠小說最大的優點,就是包羅各種類型與情節——你可以在武俠小說中寫“愛情文藝“,卻不能在“文藝“小說中寫武俠。前輩金庸将十九世紀西方小說的諸多橋段融入武俠,古龍則在武俠架構中放入推理故事,實作寫作創新。

這話說完四十年後,翻新舊故事的主角變成了仙俠劇。

仙俠網文早已成為男頻、女頻裡的熱門類型,其中不少作品被改編熱門劇集。到了2023年,古早仙俠網文幾乎都已售出版權,近年來新連載的作品,也被不少制片人盯着,看是否有創新之處。

如同武俠翻新十九世紀文學作品,不少已有的劇集類型,也正在被仙俠劇們重新演繹。

這裡不缺狗血的家長裡短,雖然看起來比宅鬥劇幼稚。不缺情感濃烈的瓊瑤言情,還附贈場面華麗壯觀的仙界場景。

古龍那句話可以替換為:你可以在仙俠劇裡寫武俠劇、言情劇、偶像劇甚至熱血競技劇,卻不能在這些劇裡寫仙俠。

作為架構的仙俠劇

這幾年,仙俠無“俠”一直被批評。但仙俠無“俠”,可能是因為他們本就已經不在一個筐子裡。

《星落凝成糖》制片人劉甯認為,不少人混淆了仙俠劇和神話劇。仙俠一般涉及仙道門派,修仙為主,它是個體通過不斷努力從人晉升成為神的階段,此時人還沒有修成正果,而神話劇則聚焦的就是非人間的幻想故事。比如《星落凝成糖》就不能算作是仙俠劇,故事是在人界、天界、沉淵界和獸界之間發生的。

難道這幾年,觀衆都罵錯了仙俠劇?這就要回到原點去看了——到底什麼是仙俠?

仙俠與武俠,從小說角度看本是一母同胞。

“仙”是中國古代神話的産物,“俠”則以武犯禁,是中國古代社會裡一種思想态度的凝結。仙俠離不開“俠”的基礎,就像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前半部分是武俠後半部分是仙俠。拍過不少武俠劇的導演張紀中說,“任何一個中國人心裡的‘俠’,說到底都是不現實的,是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尋覓的一種奇想、寄想。”

到了網文裡,“仙俠”是武俠小說向修仙小說過渡的産物,網絡文學研究學者邵燕君将仙俠定義為修仙小說的先聲與第一個子類。在她看來,早期的仙俠小說大多兼有武俠和修仙的特質,是直接從武俠小說中生長出來的,比如《誅仙》,但後來是表面上的武俠、本質上的修仙。

這幾年,罵錯仙俠劇了

動圖來源:電視劇《誅仙·青雲志》

雖然“仙俠”仍是網文裡的一個熱門分類,但邵燕君認為,作為一種獨立的小說類型的仙俠并不存在。“在修仙小說剛剛出現時,仙俠小說的提法曾經有利于借助武俠小說的影響力推動這一類型的發展,但如今已經是一個有着相當誤導性的概念。”

而“仙俠劇”一詞的定義,目前也陷入了這一混亂境地。為了友善與大家溝通,本文仍把一切以古代為基礎的神仙故事統一算成“仙俠劇”。但正因為其邊界的模糊,反而便利了在仙俠的架構中,進行經典劇集類型的變種。

不少武俠故事,首先在仙俠劇裡被“提純”成更簡單的故事。

武俠劇(純淨版)

一母同胞的武俠、仙俠,長得像也是合情合理。兩者有許多相似的主線與設定,早期仙俠的作者,不少也是古龍和金庸的讀者。

仙俠世界裡,正邪對立是故事的基礎,正派是秩序的維護者,故事常由反派打破正邪平衡,正派的道義規範被挑戰開始。黑白并不分明,“反派”有重情重義之人,“正派”也有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當然,将魔界替換為明教和日月神教,将仙界替換為五嶽派和峨眉派,這樣的故事金庸已經講過多次。

仙俠的變化是,正邪的劃分更加“血統論”了。但仙俠和武俠都愛借由這樣的錯位設定來诘問:究竟何為正邪,何為正義,又該如何實作正義。

為了催化正邪沖突,主線任務通常是出現了一件衆人争奪的秘籍或法寶,或者需要被封印的危險事物。

這構成了主角初期行事的動機。武俠故事裡,《笑傲江湖》裡追逐《辟邪劍譜》,《倚天屠龍記》則因“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号令天下,莫敢不從”,追逐屠龍刀。仙俠故事裡,《三生三世十裡桃花》要封印擎蒼,《花千骨》中的花千骨是“世間最後一個妖神”“世間的神都為封印她而死”。

這幾年,罵錯仙俠劇了

《三生三世十裡桃花》的劇情大轉折點,都與封印擎蒼有關系

人設上,也有不少相似之處。自《花千骨》以來非常火的“禁欲師父愛上我”模式,堪稱小龍女和楊過的性轉版。今年播出的《星落凝成糖》女主角,以及即将播出的《護心》《與鳳行》,被認為是與常見的“傻白甜”不同的“刁蠻惡女”人設,與男主形成了一種“女A男O”的觀感,倒能看出幾分趙敏和張無忌的影子。

武俠的舞台上,江湖獨立于朝堂,但無處不在朝堂的籠罩陰影之下。仙俠則有天庭,不少仙俠劇裡,天帝天後也是反派之一。不過,無論是武俠還是仙俠,這個籠罩的陰影可以挑戰,但永不消散,歸隐才是主角們普遍的結局。

相比武俠,作為朝堂的天庭行事規則更加簡單,可能是活了太久,作為上司的仙人們對陰謀詭計反而更不擅長了。

由于故事放在古代,武俠故事反複陷入封建倫理與現代理念的沖突,或者陷于“我是誰”的身份質疑(比如金庸小說對少數民族政權的糾結),也容易被考據黨指出史實錯誤。

在仙俠天馬行空的世界裡,沒有這些複雜的綱常倫理。仙俠劇的設定百無禁忌,一切為主題服務,世界觀的搭建則是一本《山海經》走天下,畢竟不會有觀衆指出,這部劇對魔界的描述,并不符合事實。

角色的對話也不必考究,像國小生聊QQ一樣寫對話也沒有違和感。其故事書寫或許也更接近江南那本《此間的少年》,什麼郭靖黃蓉,也不過是青春期初戀和好友的投射罷了。

故事設定可以百無禁忌,但仙俠劇故事仍有一個宏大的固定“虐點”——“電車難題”。你愛蒼生,也愛一人。但當電車駛來,你究竟是要救蒼生還是要救一人?一般仙俠劇裡,救蒼生是前半部分,救一人是後半部分,中間可以交錯進行一些别人的選擇。救的順序反過來,也是成立的。

一首歌概括仙俠劇主題

不過,除了古早的仙俠劇能讓你一無所有,大部分劇不會真的回答這個問題。做完選擇題,還會給幾生幾世輪回的補償機會,讓你既救了蒼生,也救了一人。

至于武俠,則“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隻一個阿朱。”聽起來,含蓄了不少。

校園劇(遊戲版)

從2005年的《仙劍奇俠傳》到2014年的《古劍奇譚》,這些改編自遊戲的仙俠劇,往往會給主角團陣容一個很好的“打團”配置,友善他們闖蕩世界——有治愈功能的“奶媽”、拿起刀劍就能往前沖的近戰戰士、造型偏柔和的遠攻法師。

陣容配好後,主角團們會不斷地為了完成主線任務,觸發支線任務,找到寶物,解鎖關鍵NPC,最終完成任務,雖然結局總是不圓滿。李逍遙先是失去了林月如又失去了趙靈兒,屠蘇最後為了救晴雪死了,而晴雪醒來之後堅信屠蘇沒有死,滿世界的尋找屠蘇。

《仙劍奇俠傳三》主角團

早年的仙俠網文,也會保留遊戲的味道,并延續到了改編劇裡。

其中,男頻仙俠網文,因為男主角本就帶着“更新打怪解鎖身世之謎”的核心設定,更是離不開組團打任務的前期配置。《誅仙》《鬥羅大陸》《擇天記》的開篇,都是主角進入一個門派或者學院強化技能,收獲友情愛情與師徒情。

2008年連載的兩本仙俠女頻網文《花千骨》《琉璃美人煞》,前者的女主角花千骨上長留山學習,解鎖了人界、魔界的幾大關鍵人物,後者的女主角,初始設定是五大仙門之一少陽派的掌門的女兒,男主角則出身于離澤宮,後來他們也與陽派與離澤宮的幾位小夥伴踏上了冒險之旅。

如此一來,這部分仙俠劇的身影,與校園劇、體育競技劇、熱血少年漫漸漸重疊。性格各異、身手各異、各自有秘密的夥伴們,慢慢團結起來,應對一場又一場艱難的戰鬥,反抗着既定的、限制自由的規則。

《鬥羅大陸》主角團

這正是看校園劇、體育競技劇,都會熱血沸騰的部分。為了保護夥伴,怯懦的人有了勇氣,冷漠的人慢慢多了溫情,激進的人學會了配合,主角則是“這個家不能沒有你啊!”的存在。

不過,這類十分比對戰鬥的配置,通常在男頻向小說裡比較常見,在女頻向小說裡,前期互幫互助的夥伴,後來可能會成為雌競的對象,或者隻是單純的“愛情保镖”。

這類劇集最近幾年有所降溫,不過《仙劍奇俠傳4》《仙劍奇俠傳6》的改編劇正在路上,拉高了2023年仙俠劇中“俠”的占比,也能讓我們看到這種古典的“遊戲配置”重回市場。

畢竟,無論對于創作者還是觀衆,校園與遊戲,都是安全的認知領域。

言情劇和偶像劇(三生三世十裡八荒版)

很多劇裡都有愛情,現在慢慢有些口碑劇裡也不會點明愛情,但仙俠劇,必須有愛情。

在金庸梁羽生的小說裡,主角們總是忙于天下蒼生,連瓊瑤劇《情深深雨蒙蒙》裡,杜飛與何書桓也要去前線抗日救國。但到早期仙俠小說《誅仙》裡,主角已經基本是靠和兩位女主的感情驅動了。

《花千骨》之後,愛情越來越成為仙俠劇的骨,武俠、遊戲、校園劇等元素構成的劇情是肉,但不指望它有多豐滿。總之,無論是天下蒼生,還是輪回轉世,還是千年修道,都抵不過一句我愛你。

這可能是俊男靓女們演仙俠劇,都還要減肥的原因。

《花千骨》之前,仙俠劇基本等同于仙俠遊戲改編劇,武俠與熱血漫的DNA流淌在仙俠劇的血液裡。而如今,這些劇比起“仙俠劇”更接近古裝神話劇,或者說,正是當代的“愛情神話”。

在仙俠世界,宿命與愛情構成的電車難題裡,主角們的愛情往往在“救一人還是救蒼生”中的拉扯裡凸顯其驚天動地。

就像以保護蒼生為一生使命的白子畫抱着死去的花千骨絕望地說:“長留覆滅幹我何事,這些人的生死又幹我何事。”

即使最後,這些神仙選擇了犧牲,也會因為控制不住思念,奔波在尋找生還可能的路上。不過,要找對路子,如果想要借助邪的力量,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反派,比如《蒼蘭訣》裡為了複活師父的容昊,找對路子就是《千古玦塵》裡的正派,男主角在女主角上古為保護三界殒落後,花了數萬年聚擾她的靈魂。

這些“愛情神話”,把三界(有時也是四界或六界,不好說)折騰來折騰去,隻是要回答一個終極問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無論要等多久,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即使情根被拔,記憶被抹去,即使沒有了神仙的身份,隻是凡人,或者堕落成“魔”,隻要再次相遇,愛會再次如火溫暖了心窩。

他們的愛可以打破禁忌,打破宿命,在一次次抹去記憶的輪回裡反複愛上,以此來證明感情的天選與唯一。接下來的待播劇裡,輪回的次數變得更多了:《七時吉祥》輪回七世,《落花時節又逢君》輪回十世……

這是在仙俠劇裡重寫言情劇時,最為雞賊的地方。很多言情模闆都能在這裡被使用,失憶、絕症、車禍這些古早韓劇三件套都可以套上仙俠的殼子重生。仙俠劇裡動辄幾萬年的時間長度與各種規則下的痛苦程度,能讓這愛意濃度瞬間提升。

就這麼說吧——“我愛你,我等了你五年。”對比“我愛你,喝下孟婆湯還是忘不了你,拔了情根也會重新愛上你,等了十萬年還是愛你”,哪個濃度更高?

雖然看年紀,這些仙俠劇或者神話劇的主角們,其真身都是些活了數萬年的老頭子了,但本質還是俊男美女的愛情。畢竟由于種種限制,男女主角的初遇往往是情窦初開,他們對愛情的了解,不會比你上國中的表弟表妹高太多。

經曆過幾十集的輪回,整個世界被他們折騰得夠嗆之後,最後他們往往會選擇歸隐,有的人會選擇“效仿凡人”再生個孩子。不歸隐的話,他們的結局,可能就是劇裡那些秩序的守衛者,狗血八卦衆多,生生世世無窮盡也。

家庭劇(數萬年版)

要是一個編劇誕生在這個世界,光就活了十幾萬年的神仙的八卦,就能寫成幾百季《意難忘》。

《香蜜沉沉燼如霜》裡黑化的男二潤玉,母親本來是龍族公主,偶然一次上天庭中被“先帝”所欺騙并染指,後意外懷孕,龍王也剝奪了她公主的身份,男二成為“先帝”的私生子生活在天界。女主角錦覓則是花神與水神之女,但水神最後放棄了花神,娶了風神為妻。

這類劇情,仙俠劇裡一撈一大把。它們也呈現了如今家庭劇、都市劇裡總愛說的主題:原生家庭。潤玉和錦覓的故事更是告訴我們,原生家庭的不幸,過幾萬年、成了神仙都治不好!

仙俠劇故事裡的主角們,即使身世悲慘,也多是在愛裡長大的。他們有力量給出純粹的愛,接受純粹的愛。在愛這個勇敢者的遊戲裡,他們屢敗屢戰,戰績斐然。

花千骨一出生就被村裡人嫌棄,但父親很愛她。錦覓雖然沒有父親,但整個花界都把她捧在手心。《星落凝成糖》的女主角夜昙雖然因出生時有大兇之兆被所有人嫌棄,卻有姐姐一無反顧地關愛。反觀反派,多是在“缺愛”的日常裡動起了扭曲世界的念頭。

除了不缺這些未婚生子橋段,仙俠劇裡還有密集的狗血劇“爽感”,那就是——“三年之期已到,恭迎龍王”。

絕大多數仙俠劇的主角,即使出身低微,真身可都是能與反派們平起平坐,甚至更壓一頭的人。是以他們往往前期被反派壓着打,後期壓着反派打,《三生三世十裡桃花》裡被封印的上神白淺到凡間曆劫,作為凡人素素受盡神仙們的欺辱,等她回歸上神身份時,這些曾經的反派都要對她俯首稱臣。這種快感,比看《回家的誘惑》裡品如歸來複仇還要爽。

隻是,比起《意難忘》和《回家的誘惑》,不可否認的是,仙俠劇确實構築了一個绮麗的神話世界。它們所呈現的,确實是中國人刻在骨子裡的古典浪漫想象。不說自己有東方美學的神話劇不是好仙俠,大家都卯着勁從《山海經》《搜神記》裡找原型,試圖做創新。

吐槽歸吐槽,觀衆确實從仙俠劇裡得到過不少慰藉,年輕的男男女女為它們流過很多眼淚。雖然每年都要吐槽一次,但有新番上了還是會點開看看。吐槽,而仙俠劇作為幾乎每年都會出一部爆款的類型,可以看出,不隻有我這樣。

畢竟,總有年輕人還會看仙俠劇,就像總有小孩兒會裹着被子裝古人,拿起棍棒當刀劍,在房間裡偷偷做着主角夢。

打開一部仙俠劇吧,就當是一場夢,醒了很久還是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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