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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滿天星鬥”變成了“中心引領”?三學者解讀|講堂159-4

【導讀】1月7日下午,由澎湃新聞網做媒體特别支援的第159期文彙講堂“中華文明起源與形成”系列跨年四講圓滿收官。159-4期《4000年前,中國王國與王朝的謎和底》邀請三位主講嘉賓——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陶寺考古隊領隊高江濤,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館員、石峁考古隊副隊長邸楠,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二裡頭工作隊隊長趙海濤,分别講解黃河上中遊的陶寺、石峁和二裡頭,之後主持人文彙講堂工作室主任李念就前幾期尤其這一期的一些共性問題進行了互動,現整理以飨聽友和讀者。三個主講和提問均已刊發。(見文末連結)

為何“滿天星鬥”變成了“中心引領”?三學者解讀|講堂159-4

三位嘉賓出場亮相帶來個性化問候

高江濤:陶寺不是寺,中國生于斯,文明長于此

邸楠:石峁的口簧吹響了早期國家的初音,探究真相是我們考古人不變的初心

趙海濤:記住二裡頭,不是隻有一種講法

為何會從“滿天星鬥”到中心引領?

文彙:從早期國家而言,五千年前後我們詳細了解了良渚、南佐、牛河梁三個典型遺址,它們維持的時間有的是1500年,有的是1000年。今天我們又探究了黃河中上遊的這三個遺址。陶寺與石峁實際上存在密切的交流,各自輝煌了約500年,最後都消失了,然後出現了二裡頭。考古界前輩對這些中心地區文明的起落有過“重瓣花朵”說、“相合作用圈”說,等等。這20年來考古新成果非常豐富,今天聆聽三位具體講解後,想請教一下,你們認為“滿天星鬥”經曆起起落落,其中最重要因素是什麼?

*文化大認同、承繼,和強制權力是關鍵

高江濤:如何從“滿天星鬥”最終到了二裡頭引領?也就是說,如何從多元到一體,即從沒有中心的多元逐漸走向了有中心的多元加一體。我認為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最核心的原因是文化認同。中國的史前文化一直有“多元性”這個重要特點。由于“多元”,就要互動,文化之間頻繁互動的結果很可能是文化的認同,可以稱之為“大認同”。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嚴格來說它就是一個大的認同或者融合。在此基礎上,才可能逐漸從“滿天星鬥”走向後者。

第二個關鍵原因是從政治體制上,或從上層建築上看,是國家的形成和發展。因為國家逐漸形成會在各個方面形成一個強有力的中心,表現最明顯的就是距今5000年到4000年這一千年之間。早期國家出現之後,不斷地發展就會逐漸形成一個權威或者核心。尤其是到了距今4300年、4400年時,在黃河流域,陶寺、石峁都在逐漸加強上層建築的強制權力,直到二裡頭突然形成了一個廣域王權。廣域王權的核心還是王權,但是它更廣域了。

第三個原因也非常關鍵。史前的多元文明或者說文化基礎上的多元文明體基本都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都很講究傳承。無論是我們這期介紹的陶寺、石峁還是二裡頭,都講究文明的傳承,這樣才能逐漸地向一體化發展,這也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特點。

*走向早期國家,各地或有多條道路多種探索

邸楠:這個問題的核心其實就是早期國家的形成。大約在距今5000年到4000年間,不同的區域都經曆過一個社會複雜化的過程,從最初私有制、原始宗教的出現,到後來一步步形成一個強大的神權或者是王權的社會,大家都開始邁向國家的步伐。當然,各自的社會結構不同,各自的模式也不相同,最後真正成功的也就隻有中原的二裡頭。

其他區域在邁向國家的過程中,可能由于某些内部原因或一些外部原因,都走向了消亡,這是不同模式的一個探索。具體每一種模式面對的是怎樣的情況,可能還要根據具體的材料進行分析。走向早期國家的過程或許并不存在唯一的道路,可能有着不同模式。

*中原更強調等級、秩序、融合,禮樂顯優勢

趙海濤:确實像他們兩位說的,這個問題非常大,解決起來非常難。目前為止能夠觀察到,這些文明體盛極一時然後又衰落了、沉寂了,那些地區也沒有接着出現一個相對次一點的文明體。中國在二裡頭時期,基本可以說二裡頭是一枝獨秀,其他地區的文明程度與之相差甚遠。為什麼出現這種現象?很多專家研究認為是氣候、洪水、疾病、饑荒等因素造成的,但這些都缺少确鑿的證據,缺少有有說服力的解釋。

二裡頭之是以崛起,可能有幾個原因。首先,它處于“天下之中”的重要位置。趙輝老師曾提出過以中原為中心的曆史趨勢,像陶寺有觀象台,很可能更早的時期人們都在找天下的中心,都要占據中心,往中心競争。

其次,在競争的過程中,可能存在一支力量,它的制度比較先進,政治文化發展水準較高,不像長江下遊的良渚時期過度消耗财富。它比較注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調整,比較強調等級、秩序、融合。禮是強調秩序的,樂是強調融合的。總體來說,很多方面都展現了較為先進的制度,是以它異軍突起。

至于它的衰落,原因大概與二裡頭晚期的氣候比較幹旱有關。因為考古發現二裡頭晚期的水井比早期的水井的水位要下降一些。也可能在它發展到末期後,制度産生了一些瓶頸,導緻原有的體制很難運轉下去,出現了一些衰落的迹象,最終被商代取代了。

*“中”的判斷基于不同知識體系和觀念變化

文彙:大家談到了“中”,良渚建城也提到了“擇中而居”。陶寺認為自己在山西是天下之中,二裡頭在洛陽盆地也認為自己居天下之中,在鄭州的登封也有個天下之中的點,這樣不是存在多個中心了嗎,如何看待這個現象?

趙海濤:應該是吧。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測繪系統與知識體系,比如說像建築的方向,二裡頭的道路、工程、倉儲建築都是南偏東7度左右,而距離它隻有6公裡的偃師商城、鄭州商城、安陽殷墟、洹北商城、盤龍城,都是南偏西6度左右,說明不同的族群觀測體系和知識系統是存在差别的。

高江濤:關于“中”,剛才提到不同的文明或者不同的政權可能有自己不同的系統。我們還可以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小時候,我以為我生活的村子就是天下之中,或許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以我們為中心的。然而,關鍵問題是這個“中”必須是社會上大多數人認可的“中”,即意識形态裡的共識。最早隻是有“地中”、“土中”,後來又有了“天下之中”。

“中”的概念肯定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在西周之前很有可能“中”真的就在晉南。是以“中”它也是個觀念,可以來回轉移,可以有發展。清華大學保留的戰國簡《保訓》篇中提及舜的“求中”“得中”和先商上甲微的“假中”“歸中”,這個“中”竟然是可借、可還的,還可以選擇。

是以,考慮這個問題第一要用曆史發展的眼光來看,第二要從它所具有的社會普遍意義的角度來看。

如何看待考古與文獻的關系?

文彙:考古一直非常重視證據。正像劉斌老師所說,7000年、8000年時期要看玉器,5000年時期要看陶器,那到了4000年時期就要看青銅器。在距今5000年到距今4000年之際則看中聚落的布局和功能如何展現出階級分化、社會複雜化。今天談到古國向王朝轉化的考證中,大家開始引入了文獻和史料,學界也有“三重證據”說,想請教一下三位學者,你們怎麼看彼此關系?

*文獻更有利于解釋考古發現,如“藏玉于牆”

邸楠:在石峁的研究中,由于可參考的文獻較少,這也是成了一個非常薄弱的環節。傳統的中國史在一定程度上是一部中原史,龐大的文獻系統是以中原為中心的。在相當一段時間之内,石峁所處的陝北地區被看作邊緣區域,文獻上對它的記載很少,甚至很多是不實的,這給我們的研究帶來了一定困難。在石峁的研究中,由于可參考的文獻較少,這也是成了一個非常薄弱的環節。傳統的中國史在一定程度上是一部中原史,龐大的文獻系統是以中原為中心的。在相當一段時間之内,石峁所處的陝北地區被看作邊緣區域,文獻上對它的記載很少,甚至很多是不實的,這給我們的研究帶來了一定困難。

将曆史文獻和考古材料相結合,更容易幫助我們了解和解釋一些重要的考古現象,就像剛才我們談到的,為什麼石峁先民會在建築裡放置玉器?先秦文獻《竹書紀年》中記載,夏朝最後一個王—夏桀“築玉門瑤台”,真的如字面了解,拿玉器建造一個大門或者一座建築,可能性不大。但是可以推測,石峁先民在建築裡放置玉器,可能就是對玉門瑤台的某種了解。

*先從考古上弄清事實,以此再看能否對應和解釋

趙海濤:在二裡頭時期,我們首先要把考古問題弄清楚。文獻可能有一些是解釋考古現象的一個重要線索。有些領域關于夏代的文獻既少又簡略,而且很多是有沖突和沖突之處,是以僅靠文獻很多問題難以解決,把文獻和考古現象簡單對應也很容易出問題。但是對于個别問題、個别現象,某些文獻也有一定的線索作用。是以要先把考古的問題搞清楚,把文獻的問題也搞清楚,看看它們之間能否做一定程度的對應和解釋。例如,我們發現二裡頭都城最晚期發生了大範圍的變動,整個都城原來的主體要素都毀掉了,文獻中記載的夏商政權更替是解釋這些變動最好的方案。

*考古與文獻有漸行漸遠趨勢,沒記載未必不存在

高江濤:關于文獻和考古的關系,其實一定程度上也是傳統的曆史研究和考古之間的關系。正像考古本身具有局限性一樣,文獻也有局限性。比如邸楠剛才說,先秦時期是以中原地區為主而留下來的文本。當然,文獻沒有記載也不代表是不存在的。

第二,關于考古和文獻的對應,原來學者們還提出要對考古和曆史文獻進行整合研究。現在随着考古的發展,二者在一定程度上反倒有點漸行漸遠了。這就存在一個問題——我們如何看待文獻?尤其是先秦時期的文獻,是否也存在不足信、不足證的問題?因為留下來的關于先秦的記載太少了。

我認為有兩個原則,一是考古學者看文獻一定要看它所提供的大的背景知識和它反映的大方面,而不要糾結于文獻細節的本身。舉個簡單的例子,為什麼上古文獻記述主體是黃帝、炎帝、堯舜?我們不應太關注具體那個遺址是哪一個人的,應多關注為何記述以某一個人為代表。說明該時期很可能出現了所謂的公權力的“中心”,這種背景很可能反映了這個時期國家權力的中心正在形成。

另外,文獻是逐漸由後代添枝加葉的,甚至有很多訛傳都被加入進來,這樣就需要“去其水分”,還原其本來面貌。當然,說起來簡單,其實難度太大了。當然,如果有足夠的文獻還是要相信和用好它,畢竟中國有文獻,而其他一些文明基本無文獻。

考古需立足于多學科,田野功夫過硬

文彙:今天各位學者都是考古學界的中流砥柱,在史前考古中多學科合力也日顯重要,現在對新入行的考古人,需要增添哪些要素?

趙海濤:我認為學考古的學生首先得比較能夠沉得下心,具備過硬的田野發掘、整理功夫。考古工作首先得把田野現象挖清楚,才能真正了解考古現象、做好考古研究。

現在又是一個多學科發展、應用非常迅速的時期,僅有傳統考古素養已無法做好考古工作了,因為考古所應用的學科、知識背景越來越多,雖然不需要樣樣精通,但至少要略知一二,要想到很多學科、技術應該參與、如何參與考古發掘、研究,能夠解決哪些考古問題。每個學科的基本功能、它們對考古工作起什麼作用都要了解,這樣才能在需要的時候用各種手段來解決考古問題。

高江濤:我們稱不上什麼“中流砥柱”。我贊同海濤的觀點,首先考古學科是一個很特殊的學科,它的生命力實際上就在田野,田野就是現場,最基礎的現場工作技能必須合格。第二,我也期望學生不要固守已有,要敢于突破,有時老師的觀點也不一定十分準确。

邸楠:考古學研究的是過去的社會,一個社會就會涉及到方方面面的知識,自然科學的介入擴大了考古研究的視野,可以從有限的考古材料裡擷取更多的資訊。石峁考古從初始階段就立足開展多學科綜合研究,包括現在我們得到的很多認識,如石峁城址存續的年代,被殺戮祭祀的這些人來自哪裡,都是後來與從事自然科學的學者合作研究以後得到的答案,這也是目前今後考古學發展的方向和熱點。

整理:李念 金夢

文末連結

趙海濤:二裡頭開創廣域王權國家模式,并引領後世|講堂159-4③

邸楠:石峁,陝北高原上最早形成的早期國家|講堂159-4②

高江濤:4300年前的陶寺,“最國中國”從此走來并成長|講堂159-4①

北方強國石峁被誰消滅了?陶寺的盤龍真是龍嗎?|講堂159-4④

  作者:高江濤邸楠趙海濤 李念

       照片:截屏 平淵海 柴俊

  編輯:李念 

責任編輯: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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