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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讓-呂克·戈達爾,永恒的叛逆者

作者:澎湃新聞

據《解放報》等法國媒體報道,著名導演讓-呂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于當地時間9月13日在瑞士羅勒去世,享壽91歲。據戈達爾的家人透露,他并非因疾病或年老離世,而是選擇了安樂死,“在所愛之人的陪伴下,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就此,銘刻影史的《電影手冊》派導演已悉數不在人間。可以說,戈達爾的去世标志着法國新浪潮運動的完結,标志着一種電影拍攝理念的終點,也标志着一個時代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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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呂克·戈達爾

“電影就像是面包一樣的重要”

戈達爾是上世紀60年代興起的法國電影新浪潮運動的标志性人物,跟弗朗索瓦·特呂弗、埃裡克·侯麥、雅克·裡維特、克勞德·夏布洛爾一樣,都曾為影評雜志《電影手冊》撰稿,并稱《電影手冊》派的五傑。從影評人變成導演後,他以《精疲力盡》《狂人皮埃羅》《輕蔑》等作品享譽影壇,激勵了全世界範圍内無數的後來者,可說是現代電影史上最具影響力的藝術片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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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在《狂人皮埃羅》拍攝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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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右一)和大導演弗裡茲·朗(左二)在《輕蔑》拍攝現場

而他或戴墨鏡或抽香煙的标志性形象,也經由各種媒體傳播甚廣,堪稱是某種意義上的流行符号,以至于即便是沒看過他作品的人,往往也都對這個縱橫影壇半個多世紀的名字有所耳聞。

影評人焦雄屏在《法國電影新浪潮》一書中稱:“戈達爾是所有新浪潮運動中影響力最大、生涯變化最大也最特立獨行的怪傑。他為自己塑造出一個永恒的叛逆者形象,而他所拍的影片對主流電影及中産社會的颠覆,對現代社會價值無情的質疑,以及他恪守原則不惜和老朋友翻臉對罵,都成了電影史上的神話。而他對電影的種種思考,都說明他是整個新浪潮運動最重要的創作者,用他的創作不斷重新定義電影結構和風格。和他比起來,其他導演都顯得過分保守、傳統。特呂弗曾贊美他改變了電影史:‘電影史可分成戈達爾之前的電影和戈達爾之後的電影。’”

戈達爾的死訊經媒體報道後,法國總統馬克龍第一時間在社交媒體上發文哀悼,稱之為法國的巨大損失。不過,人生後半段長期定居在瑞士小鎮羅勒的戈達爾,确切說來擁有法國和瑞士雙重國籍,而且童年時候大多時間,也都在他父親保羅·戈達爾的故鄉瑞士生活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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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總統馬克龍在社交媒體上發文哀悼

“那時候電影就像是面包一樣重要”

從事醫生行業的瑞士人保羅·戈達爾,家境小康,後來又娶了法國銀行業大亨朱利安·莫諾(Julien Monod)的千金奧蒂樂為妻。婚後兩年,小戈達爾在1930年12月3日呱呱墜地,從小養尊處優。四歲時,戈達爾一家由巴黎回到瑞士尼永生活,他在這裡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二戰”結束,戈達爾進入巴黎布豐中學修習高中學業,或許是因為業餘愛好太過豐富,大把時間都用在了看閑書和看電影上的緣故,戈達爾高三會考沒能合格,失去了讀大學的機會。生活無憂的他索性又回到了瑞士家中,一邊準備複讀,一邊又培養起了繪畫的愛好。

19歲時,戈達爾重考成功,拿到了巴黎大學人類學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卻沒怎麼好好去上過課,絕大部分時間還是都用在了看電影上,成了拉丁區各種電影俱樂部和亨利·朗格盧瓦執掌的法國電影資料館的常客,也結識了裡維特、夏布洛爾、特呂弗、侯麥等同道中人。“那時候對我們來說,電影就像是面包一樣的重要,每天都離不開它。我們将電影視作能夠獲得知識的工具,既是顯微鏡,又是望遠鏡。”多年之後他曾如此回憶說。

光看電影,肯定還不過瘾。1950年,他與侯麥、裡維特共同創辦民間影評刊物《電影報》(Gazette du cinema),雖總共也就隻出版了五期,但也赢得了著名前輩影評人安德列·巴贊的注意。1951年,巴贊創辦《電影手冊》雜志,戈達爾等人開始為其撰稿,迅速闖出不小名堂。與此同時,這群人中的老大哥、比戈達爾年長十歲的侯麥,開始嘗試自己拍攝電影。在他自編自導的十分鐘短片《夏洛特和牛排》裡,戈達爾不僅擔任主演,還負責了道具舞美工作,而這也成了他和電影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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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與《電影手冊》派中年紀最長的埃裡克·侯麥(左)

1952年秋,戈達爾再次回到瑞士,父母此時已因感情不合而分居。在母親那裡,戈達爾認識了她的情人,經其介紹來到瑞士迪克桑斯河大壩建設工地打工,并且萌生了要拍攝紀錄片的想法。靠着借來的35毫米攝影機,他在工程現場完成了自己的紀錄短片處女作《混凝土作業》。但也是在拍攝期間,母親因交通事故不幸罹難,令戈達爾悲痛萬分。

不久之後,他又在日内瓦完成了自己的劇情短片處女作《一個風騷女人》,随後便回到了巴黎,繼續為《電影手冊》創作影評,和自己的那些電影夥伴一起拍攝短片。1959年夏天,他的長片處女作《精疲力盡》在巴黎正式開拍。影片故事來自特呂弗從報紙上看來的一則真人真事,夏布洛爾、裡維特等好友也都為其出謀劃策,演員方面起用了法國電影界的新人讓-保羅·貝爾蒙多和來自美國的簡·塞伯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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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在《精疲力盡》拍攝現場

《精疲力盡》大膽打破各種傳統電影拍攝規則,尤其是對跳接手法的使用以及打破第四面牆,讓角色面對鏡頭與觀衆交流的做法,在整個電影發展史上都具有劃時代意義。1960年3月,《精疲力盡》在巴黎正式公映,入場人次累計高達229萬,票房異常火爆,也讓法國電影新浪潮運動繼特呂弗的《四百擊》後再次征服了觀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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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與特呂弗在“五月風暴”中

“看上三十年才能徹底消化”

帶着好萊塢B級片色彩的《筋疲力盡》之後,戈達爾來了個大轉彎,拍攝了以阿爾及利亞戰争為背景的《小兵》,大膽挑戰當時的法國政府神經,作品一度被禁止上映。戈達爾的那句名言——“電影就是每秒24格的真理”也是出自這部電影。影片由他的生活伴侶兼缪斯安娜·卡裡娜領銜主演,兩人随後又連續合作了《女人是女人》《賴活》等作品,還一同創辦了Anouchka電影公司,自籌資金拍攝了《法外之徒》等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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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與安娜·卡裡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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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與他人生最後的伴侶安娜-瑪麗·米埃維爾

和如今的電影觀衆對于藝術電影的固有認知不同,上世紀60年代的歐美各地,社會上風雲激蕩,思想上主張解放,藝術電影絕非什麼冷門,反而常會成為市場的寵兒,年輕觀衆對此類作品的狂熱追捧,程度絕不亞于如今的好萊塢超級英雄漫改大片。在這方面,戈達爾的《蔑視》《狂人皮埃羅》等作品,便都是其代表。這些影片緊緊抓住當時的所謂時代精神,着力表現西方年輕一代虛無、異化的内心存在,再加上又有碧姬·芭铎、貝爾蒙多等票房明星擔綱主演,上映之初便都是既叫好又叫座。

到了上世紀60年代後半段,法國社會運動日漸頻繁,戈達爾的電影筆觸也越來越顯政治化,《男性,女性》《中國姑娘》和《周末》是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對于資本主義社會和消費主義的批判力度不斷加大,對于被壓迫者的同情與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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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在《男性,女性》拍攝現場

1970年,戈達爾遠赴中東地區,拍攝了支援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作品《直至勝利》。而在此之前,他也參與了反越戰拼盤電影《遠離越南》的拍攝——該片導演還包括荷蘭人伊文思、美國攝影師威廉姆·克萊因、法國導演阿涅斯·瓦爾達、阿倫·雷乃、克裡斯·馬克、克勞德·勒魯什等人。9月10日,克萊因也在巴黎與世長辭,享年96歲。該片七位聯合創作者中如今隻剩下84歲的勒魯什尚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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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因拍攝的戈達爾

1968年5月,法國學生運動全面更新。為示團結,戈達爾和特呂弗牽頭大鬧當年的戛納國際電影節,要求電影人不能脫離現實,必須站出來和學生、勞工并肩戰鬥。在此背景下,他與讓-皮埃爾·戈蘭結成以蘇聯電影人吉加·維爾托夫命名的紀錄片拍攝小組,深入學校和工廠實地探訪,而且電影語言也變得更為激進,徹底遠離了過往的叙事模式。

1972年,他倆不惜拿之前剛與他們合作過《一切都好》的好萊塢大明星簡·方達開刀,制作了形式前衛的《給簡的信》一片。全片幾乎沒有任何動态影像,僅以簡·方達的新聞照片為基礎,進行圖像學分析,并且大膽進行自我批評,是戈達爾整個電影生涯中容易被錯過的滄海遺珠。

上世紀60年代法國知識分子心中的革命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與此同時,主演了《中國姑娘》和《周末》的妻子安妮·維亞澤姆斯基也與他分道揚镳(兩人在1967年結婚,1970年分居,1979年離婚),這讓戈達爾心情低落,據說一度有過自殺念頭——法國導演米歇爾·阿紮納維西于斯拍攝的《敬畏》一片聚焦的正是戈達爾這段時期的經曆,但不獲戈達爾本人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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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與安妮·維亞澤姆斯基

從1980年的《各自逃生》開始,戈達爾重歸傳統叙事電影路線,由大名鼎鼎的《受難記》《芳名卡門》到相對落寞的《偵探》《神遊天地》《德國九零》等作品,雖談不上部部精彩,但勝在實驗精神始終不滅。當然,這一時期他最重要的作品,或許還要數長達266分鐘的《電影史》,他以哲學精神對20世紀的人類思想發展曆程做了一次抽絲剝繭的梳理,按照美國《紐約時報》影評人戴夫·科爾的說法,值得我們反複觀看,“看上三十年才能徹底消化”。

從2010年的《電影社會主義》到2014年的《再見語言》,再到2018年的《影像之書》,戈達爾的作品重又變得抽象、晦澀,畫面背後想要傳達的思想也是衆說紛纭。正如焦雄屏在《法國電影新浪潮》中所言:“終其一生,他拍電影都在不斷尋求意義是怎麼制造的、符号的系統(語言和非語言)如何制造意義、如何改變我們的認知這些問題。”

盡管早年推崇希區柯克、霍華德·霍克斯、奧托·普萊明格等好萊塢導演,但自己當導演後,戈達爾一直跟好萊塢保持距離,他曾說:“不管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為好萊塢工作的。”但好萊塢卻始終對他禮遇有加:電影公司曾想找他去導《邦妮與克萊德》;簡·方達不計片酬出演他的《一切安好》;到了2011年,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還授予了他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不過戈達爾卻壓根沒當回事,連頒獎禮也懶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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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戈達爾獲頒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但他本人并未出席頒獎禮。

就在本月出版的英國《視與聽》雜志上,美國導演昆汀·塔倫蒂諾語出驚人,譏諷新浪潮導演特呂弗的電影水準糟糕,“是雖然充滿熱情,但卻錯誤百出的業餘導演”。但對于戈達爾,昆汀卻從不諱言自己的熱情,他在1991年時自己建立的電影公司,就以戈達爾作品為名,叫作法外之徒電影公司。據說曾有人就此事問過戈達爾有何感想,結果他卻回答說,《法外之徒》是他拍過所有電影裡最糟糕的一部,真沒想到會有人拿這來當自己電影公司的名字。

由于年事已高,隐居于瑞士日内瓦湖畔小城羅勒的戈達爾近年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很多人在觀看阿涅斯·瓦爾達的紀錄片《臉龐,村莊》時,都期待能見到他的身影,然而他家的大門始終未對老友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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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與阿涅斯·瓦爾達

2018年,戈達爾的最後一部長片《影像之書》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而他也通過遠端視訊的方式與釋出會上的媒體見面,回答大家的提問。2020年,戈達爾與瑞士洛桑藝術設計大學電影系主任利奧内爾·巴耶(Lionel Baier)進行了一場題為“新冠疫情時期的影像”的對話并做視訊直播,引爆全球影迷圍觀。同年12月,他的助手法布裡斯·阿拉尼奧(Fabrice Aragno)接受瑞士通訊社采訪時透露,九十歲的戈達爾正着手制作兩部新片。如今,随着戈達爾離開人世,他的這兩部未完成的作品注定成了永遠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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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戈達爾進行主題為“新冠疫情時期的影像”的視訊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