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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國小字書的曆史沿革與文化精神

作者:光明網

作者:孟琢(北京師範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中國文字整理與規範研究中心副教授)

中國曆史上有悠久的識字教育與“書同文”的傳統,先秦兩漢的國小字書正是這一傳統的産物。國小本為初等教育之稱,因其以識字與“六書”為主要教學内容,故漢人亦稱文字學為國小。曆史上最早的字書當為西周中晚期的《史籀篇》,相傳為周宣王時太史所作,以大篆書寫,為四言韻語,共十五篇。黃德寬、陳秉新先生指出,周秦時期至少有兩次漢字整理活動,第一次發生在西周中晚期到春秋之際,第二次發生在秦始皇時。《史籀篇》是第一次“書同文”的産物,而在第二次大規模的“書同文”運動中,更出現了對秦漢國小影響深遠的《蒼颉篇》。

《漢書·藝文志》詳細梳理了秦漢字書的曆史沿革。李斯以小篆統一文字,作《蒼颉篇》七章,趙高作《爰曆篇》六章,太史令胡母敬(《說文叙》作毋)作《博學篇》七章,皆以小篆書寫,作為秦朝統一文字的樣本。到了漢初,“闾裡書師”将《蒼颉》《爰曆》《博學》三篇合并,作為當時的識字讀本,統稱《蒼颉篇》。秦代的《蒼颉篇》以小篆書寫,新成的三合一版本亦當為小篆,這是《說文》小篆字形的基礎來源。與此同時,目前所見的出土《蒼颉篇》殘簡皆為隸書,說明它在流傳過程中經曆了“隸化”轉寫。漢代的《蒼颉篇》四字為句,隔句押韻,以六十字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共3300字,其中略有重複之字。秦漢以來,漢字大量分化造字,字書的收字範圍亦不斷拓展。漢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将篇》,對《蒼颉篇》的收字加以增補,沒有重複之字。此外,漢元帝時黃門令史遊作《急就篇》,漢成帝時将作大匠李長作《元尚篇》,則皆未超出《蒼颉篇》的收字範圍。到了漢平帝元始年間,在王莽、劉歆的推動下,西漢王朝組織了一次規模龐大的文字征集、整理工作,上百名“通國小者”會集長安,研讨文字,堪稱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全國性的文字學大會。在廣搜字形、字說的基礎上,揚雄作《訓纂篇》,凡八十九章,将《蒼颉篇》擴充為不重複的5340字。東漢以後,班固在《訓纂篇》的基礎上增續十三章,添加780字,共一百零二章,6120字,自謂“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此後賈鲂作《滂喜篇》,《隋書·經籍志》将其與《蒼颉篇》《訓纂篇》合稱為“三蒼”。根據段玉裁的統計,《滂喜篇》把兩漢字書的收字增加到7380字。在前代字書的基礎上,許慎“博采通人,至于小大”,進一步搜集不同來源、不同時期的漢字形體,對其進行缜密的優選和“篆化”處理,将《說文》收字拓展為正篆9353字(今本正篆為9431字),分析字形、說解字意、辨別字音,以部首為樞紐建立起體大思精的漢字型系,成為秦漢字書的集大成者。

秦漢字書的規模不斷擴充,從《蒼颉篇》到《說文解字》拓展了将近三倍,反映出先秦兩漢不斷分化造字的漢字史規律。其纂集方式也由韻文短句的識字讀本,發展為統攝漢字形音義體系的“國小”專著。這一曆史性的跨越,與秦漢文字規範的核心理念密不可分,更受到秦漢經學的深刻影響,由此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化精神。

秦漢字書是“書同文”政策的産物,其核心理念在于規範與秩序。“規範”展現為漢字的形義統一,這與先秦以來的正名思想密切相關。以《蒼颉篇》為例,其篆文雖已不存,但泰山、琅琊等地的秦刻石中仍有秦篆遺存。戰國時期文字異形,漢字的理據與字用頗為混亂,秦篆則是形義高度統一的文字型系。整體而言,秦篆固定了偏旁的寫法,确定了偏旁的位置,廢除了異體異構,統一了書寫筆畫,實作了構形系統的完善和個體字元的優化。《蒼颉篇》是秦漢國小的開端之作,它儲存的小篆字系的構形規律及其選取字形的标準,對兩漢國小、特别是對《說文》具有根本影響。“秩序”展現為對漢字型系的整理,早期字書的編纂中蘊含着部首的濫觞,展現出對漢字系統的樸素認識。在《蒼颉篇》中,已将意義相近、相關的漢字編排到一處,如北大簡《蒼颉篇》将從“木”的“松柏橎棫,桐梓杜楊,鬱棣桃李,棗杏榆桑”集中排列,其中雖摻雜了“鬱”“棗”等字,仍能展現部首歸字法的濫觞。到了史遊的《急就篇》,漢字的分類觀念更為成熟。他明确提出“分别部居不雜廁”,意味着自覺的類聚意識,開《說文叙》“分别部居,不相雜廁”之先河。《急就篇》以物類劃分漢字,由于漢字形義統一,同類之物多同部首,是以出現了将同部字歸屬于部首之下的編排方式。如“稟食縣官帶金銀”一句,在“金”字之後列“銀、鐵、錐、釜、鍛、鑄”等33字。在整齊的物類劃分中,以部首類聚漢字的新模式已經躍然欲出了。正如張舜徽先生所言,“是編不可沒之功,尤在分别部居,實開許慎《說文解字》分部系字之先”。可以說,在規範與秩序的理念下,秦漢字書不僅具有識字教育的功能,更開啟了自身的學理化之路,奠定了傳統“國小”注重形義統一、追求系統條理的學術特點。

秦漢國小更與兩漢經學息息相關。一般認為國小源自古文經學,事實上,二者的關系更為複雜,經曆了“同源—獨立—合流”的過程。國小與古文經學皆源自先秦儒家,其中的關鍵人物是荀子。國小是“書同文”的産物,李斯為荀卿弟子,其文字規範思想頗受荀子思想之影響。與此同時,荀子又是古文經學的先師,《毛詩》《左傳》皆為其所傳。盡管二者可以追溯到同一源頭,但早期國小實有其脈絡淵源。無論是司馬相如、史遊、李長、爰禮、揚雄,其人皆不在經學傳承之中。西漢國小家多能作賦,相如、揚雄都是辭賦大家——想要“鋪采摛文,體物寫志”,必須先要掌握大量漢字。西漢經學家則鮮有作賦之事,這恐怕不是經生不屑于文章雕蟲,而是因為其識字有限、難于鋪陳。《漢書·禮樂志》記載,漢武帝曾令李延年為協律都尉,讓司馬相如等數十人創作詩賦。《史記·樂書》曰:“至今上即位,作十九章,令侍中李延年次序其聲,拜為協律都尉。通一經之士不能獨知其辭,皆集會五經家,相與共講習讀之,乃能通知其意,多爾雅之文。”《史記》中的“十九章”即《漢書》之“詩賦”,相如作賦,用辭博洽,需要彙集五經博士才能通讀,足見國小家與經師的學風差異。西漢中期以降,國小逐漸與古文經學合流,這與後者“通經博覽”的學術特點密不可分。漢宣帝時,張敞以古文家受《蒼颉》之學,當為古文經學吸收國小之始。漢平帝時,劉歆借助王莽的政治勢力推行古文經學,掀起了聲勢浩大的經學運動,其中即包括“征天下通國小者以百數,各令記字于庭中”的盛況,亦展現出二者的合流趨勢。到了東漢,國小與古文經學的融合日趨緊密,東漢古文家如桑欽、杜林、衛宏、徐巡、賈逵等人多兼通國小,其字說也多為《說文》所征引。東漢古文家對“六書”展開了深入探讨,現存班固、鄭衆、許慎三家的“六書”之說,皆為古文經學。與此同時,東漢古文家多善作賦,張衡、班固、馬融皆有傳世之作,與西漢經師罕能作賦的現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凡此種種,正如盧植上書所言,“古文科鬥,近于為實,而厭抑流俗,降在國小”,二者已融合無間。正因如此,國小不是單純的識字之學,而是貫通了漢字與漢語、漢字與經典解釋,成為了經學傳統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總而言之,秦漢字書有其自身的發展脈絡,更是秦漢思想學術大背景中的産物。《說文叙》說:“蓋文字者,經義之本,王政之始。”作為秦漢字書的高峰,《說文》代表了秦漢字書的文化精神。一方面,“書同文”是大一統王朝的文化基礎,在字書中也蘊含着秦漢古人建立體系、囊括萬物的雄大氣魄。一方面,漢字具有因形求義的功能,其所攜帶的語言、文化資訊是闡釋經義的重要參照,字書指向了浩瀚的經典世界。在“王政”與“經義”的整體視域中了解秦漢字書,我們看到,它基于識字讀本而又超越了識字讀本,最終形成了以《說文》為代表的人文經典,成為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構成。

《光明日報》( 2022年08月27日1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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