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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時俱進的《急就篇》

作者:光明網

作者:白軍鵬(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急就篇》又稱《急就章》,是成書于西漢後期的一部字書。全書原三十一章,東漢人增加為三十四章。《漢書·藝文志》:“元帝時黃門令史遊作《急就篇》……皆《蒼颉》中正字也。”将《急就篇》的作者及編寫時代等情況交代得十厘清楚。

南宋的王應麟将《急就篇》的内容主要分為三大類:“始以姓氏名字”“次之以服器百物”“終之以文學法理”。如果展讀全篇,可以發現雖然《急就篇》篇幅不大(以三十四章計,共2144字),其對漢代社會生活的反映卻是十分全面的。元代的戴表元稱其“四民之業,百用之宜,靡不周究”(戴表元:《急就篇注釋補遺自序》,《剡源集》,四部叢刊本)。沈元先生亦指出《急就篇》是“漢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沈元《〈急就篇〉研究》,《曆史研究》1962年第3期)。

作為一部以教人習字為主要性質的字書,《急就篇》甫一編成即風靡流行。20世紀初以來在西北地區所發現的屯戍簡中即經常見到寫有《急就篇》内容的簡牍,其時代多為西漢後期,與《急就篇》的編定時代幾乎同步。這些簡牍或為習字之範本,如敦煌漢簡1972及2356等,一般寫在三棱木觚之上,與《急就篇》首句中的“奇觚”相契合,且多書寫工整,字距闊大疏朗;亦有書寫片段文字的習字簡,如居延漢簡169.1+561.26、居延新簡EPT48.78等,往往文句不全、書法拙稚,且常與其他内容混雜。漢魏以降,《急就篇》在社會上繼續産生廣泛影響。傳世文獻有很多記述,顧炎武總結稱“漢魏以後,童子皆讀史遊《急就篇》。”出土的漢唐間刻寫《急就篇》文字的磚刻銘文、樓蘭殘紙以及吐魯番古寫本等亦可說明其在當時的影響之深遠。更為重要的是它經受住了時代的汰淅,成為秦漢字書中完整儲存至今的唯一一部,而西漢的《凡将篇》《元尚篇》乃至東漢的《勸學篇》《太甲篇》等則均湮沒在曆史的長河之中,甚至諸多漢代字書的母體《蒼颉篇》也在唐宋之際亡佚了(胡平生、韓自強《〈蒼颉篇〉的初步研究》,《文物》1983年第2期)。

《急就篇》能夠曆兩千年而不亡,以往學者們普遍認為與《急就篇》内容相對簡單、篇幅适中以及與書法結合等幾個因素相關(張傳官《〈急就篇〉校理》,中華書局,2017年,《前言》4—6頁)。這些判斷都有一定的道理,尤其是與章草的互相作用對《急就篇》的流傳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不過除以上因素以外,考察《急就篇》本身所具有的特質,我們可以發現它是一部淵源有自而不故步自封、能夠與時俱進的字書。

“漢承秦制”,據前揭《漢志》可知《急就篇》是在《蒼颉篇》的基礎上編寫而成的,篇中文字均取自後者。此時的《蒼颉篇》是“闾裡書師”合并李斯的《蒼颉篇》、趙高的《爰曆篇》以及胡母敬的《博學篇》而成的漢代本。李斯等人作《蒼颉篇》的最主要背景是“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說文解字·叙》)。是以具有十分重要的“書同文”價值,客觀上要求其在選用文字時仔細斟酌,這與同時期《呂氏春秋》的“增損一字予千金”大概是可以相匹敵的。《急就篇》脫胎于《蒼颉篇》,可謂根基深厚,從文字的編排及組合上大量吸收《蒼颉篇》的影響。我們以目前公認儲存最好的北大簡《蒼颉篇》(2009年入藏北京大學,一般稱北大簡)與《急就篇》進行對比,可以發現如果從詞或短語的角度來看,兩書相同之處甚多。如北大簡24、25相連的“荠芥萊荏”“茱臾蓼蘇”兩句之于《急就篇》第十章的“芸蒜荠芥茱萸香”;再如北大簡18“筆研筭籌”之于《急就篇》第三十一章的“筆研籌筭膏火燭”等,此類例子甚多,不遑枚舉。

但是《急就篇》對《蒼颉篇》的接受絕不是機械地照搬,而是進行了宏觀與微觀上的調整。這些調整均結合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及語言演變的現實情況,與時代同步。

在宏觀上,《急就篇》首先調整了句式。《蒼颉篇》四字一句,其文字間的編排或具文法關系,如“蒼颉作書”“以教後嗣”等,或為同義(或反義)、同類詞的羅列,如“颛顼祝融”“黚黶黯黮”等。而《急就篇》則以七言為主體,雜有三言與四言。三言句均為姓名字,位于開篇幾章,而四言句主要是史遊原作之最後一章。而這又可與漢代七言詩歌的發展相表裡。一般認為漢代的七言詩歌“更多的是七言與三言、四言相間的雜言。”(葛曉音《早期七言的體式特征和生成原理——兼論漢魏七言詩發展滞後的原因》,《中國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說明《急就篇》在編寫時受到了當時特定語言環境的影響。類似的,與《急就篇》大約同時的水泉子漢簡《蒼颉篇》亦由四言變為七言,如“黔首[~符号~]康歌鼓瑟”“親戚弟兄宗益強”等,其方法是在四言的基礎上加上三字以順續或疏解四言的文義。這種做法一方面是為了讓文義更加曉暢,另一方面也與當時七言詩歌的發展存在密切的關聯,而這與《急就篇》的句式變化也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句式的變化,較之《蒼颉篇》,《急就篇》還在文字編排上進行了較大幅度的調整。前面已經提到漢代的《蒼颉篇》是“闾裡書師”合秦代《蒼颉》《爰曆》《博學》三篇而成,現在看來這個工作隻是簡單的合并,并沒有對其内部的結構進行變動,這就必然會造成内容上的沖突,一個十分突出的問題是一些内容相關的文字會在不同的位置出現,如表示“疾病”類的内容在《蒼颉篇》中的分布較為分散,北大簡2“瘛癃癰痤”屬于《蒼颉篇》,簡36“瘅熱疥疠”則屬于《爰曆篇》,簡39“瘧斷痥[~符号~]”又屬于《博學篇》。而《急就篇》中相關内容均集中在第23章——這樣的編排顯然更加科學,且易于學習和接受。

在微觀層面,《急就篇》對《蒼颉篇》文字的替換也與秦漢時期日用語彙的變化相同步。北大簡3“抑按啟久(灸)”,水泉子漢簡及新近公布的漢牍本《蒼颉篇》“啟”均作“開”,這顯然是避漢景帝劉啟名諱。馬王堆帛書《脈法》有“用砭啟脈者必如式”一句,其中的“啟脈”即“刺破血管”(周祖亮《簡帛醫藥文獻校釋》,學苑出版社,2014年,62頁)。作為一種起源甚早的方法,砭法作為針法的前身已無可疑。在馬王堆帛書的相關文獻中僅見灸法與砭法而未見針法。《黃帝内經·靈樞·九針十二原》:“餘欲勿使被毒藥,無用砭石,欲以微針通其經脈。”明确提到以針法代砭法。而在西漢後期的文獻中亦可清楚的看到“針刺”法在此時已經取代了“砭啟”法,如武威醫簡記述刺灸療法的簡文均以“箴(針)”與“刺”連用。與《蒼颉篇》“啟久(灸)”相對應的《急就篇》則作“灸刺”,時代相近的武威醫簡25有“年過百歲者不可灸刺”一句。由“啟久(灸)”到“灸刺”“刺灸”的變化表明:作為醫用詞語,“刺”在此時當已取代了“啟”,而《急就篇》恰好适時地進行了替換。

再如北大簡35“鏡籋比疏”,《急就篇》相對應内容作“鏡籢疏比”。顔師古注“鏡籢,盛鏡之器,若今鏡匣也。”北大簡整理者最初受《急就篇》的影響将“籋”讀為“籢”(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04頁)。然而《說文解字》謂“籋,箝也。”段玉裁:“夾取之器曰籋,今人以銅鐵作之,謂之鑷子。”說明“籋”可作“箝”“鑷”之義解。漢牍本《蒼颉篇》此句“籋”即作“鑷”。檢查漢魏文獻,“鏡籢(奁)”連用十分常見,而幾乎不見“鏡籋(鑷)”一語。是以從“鏡籋(鑷)”到“鏡籢(奁)”亦表明《急就篇》随着社會普遍用法的改變而對《蒼颉篇》的語彙進行了替換。

應該承認,與時俱進并非保持《急就篇》不亡的唯一要素,但是其在《急就篇》的流傳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則是顯而易見的。雖然《急就篇》“自唐以下,其學漸微”(亦顧炎武語),不過南北朝隋唐時期開始編定流行的《千字文》《開蒙要訓》等無不受其影響,這些著作又直接或間接地影響着此後千餘年的童蒙教育。而《急就篇》經唐代顔師古、宋人王應麟等注釋、補注之後逐漸走上經典化之路,并以另一種身份在文化傳播中繼續發揮重要作用。

《光明日報》( 2022年08月27日11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