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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圈與古風音樂:賽博年間一場舊風月

作者:澎湃新聞

劉心怡

在講講“古風圈”的故事前,我想先從它被嘲笑的時刻說起。

2012年7月20日,一身白衣,頭戴面紗的董貞,出現在《中國好聲音》的舞台上。演唱曲目為《刀劍如夢》,據董貞本人事後的微網誌,曲目是由節目方指定的——“說我這款聲音能代表武俠”。一曲終了,沒有導師轉身。《刀劍如夢》是為十八年前台灣武俠電視劇《倚天屠龍記》的片頭曲,而董貞更傾向于以“仙俠風”形容自己平日的曲風。無論如何,“古風”一詞尚未在其間浮現,但這并不能說明“古風”這一命名不被認可,相反,它更接近于一種心照不宣:關于“古風音樂”如何試圖破圈,又如何折戟。

然而,也正是在同一年年底,古風音樂社團“墨明棋妙”成功在北京麻雀瓦舍舉辦成立六周年演唱會,次年,又在南京成功舉辦“金陵秦淮夜”音樂會。社團在成立時,便将“萬有引力向古風”作為口号,成為至今規模最大的古風音樂團隊。

古風圈與古風音樂:賽博年間一場舊風月

古風音樂社團“墨明棋妙”

向前六年,《盛唐夜唱》橫空出世,庶幾為“古風音樂”這一亞文化音樂流派吹響先聲号角。向後六年,《萬神紀》在Bilbili跨年晚會上,被鳳凰傳奇翻唱,再次破壁出圈。一晃眼,“古風音樂”,以及其所統領的亞文化圈層“古風圈”,已經度過十餘年。

不記得陰晴或圓缺,我看過花開和花謝

——《風起天闌》

之是以開篇談及“古風圈”的一次失敗(或是,談及它在主流世界中的碰壁),是因為“古風音樂”的誕生,即動搖着它的合法性根基——當然前提是,“合法性”本身很重要——也就意味着它必然折戟于,乃至多次折戟于面向主流音樂生産方式的時刻。

《盛唐夜唱》的原曲,是為台灣布袋戲《霹靂》系列的插曲《離魂》。歌詞同《霹靂》全無幹系,而是筆鋒一轉,描繪詞人想象中的大唐盛景。顯然,Ediq的填詞翻唱再創作行為并未得到授權。而更顯然的,是這一行為未被版權方追究的原因:網絡消息的不通暢、地理位置的阻隔、彼時還不夠響亮的名聲,以及最具有免死金牌性質(或許是想象中)的理由:它未被用于任何商業活動之中。

而在此後的數年内,尚有無數曲目被填詞翻唱,來源多為東亞ACGN插曲,或以粵語歌為代表的流行歌曲。縱然近年來,随着版權意識的提升,不少歌曲的主創開始同早年間被填詞翻唱的原曲作者取得聯系,嘗試獲得授權,但相關争議猶未消歇。

幾乎是在填詞翻唱興起的同一時期,原創的嘗試同時興起。然而即令步入原創之路,或勉強豁免于“非商用”的标簽,古風音樂依然招緻争議:創作者和聽衆力求“解讀古人的情緒,用歌詞表達出古人的内心世界”,在創作中大量運用古典意象與修辭。然而,對流行歌曲或域外ACGN作品的廣泛挪用,難免使這一種複古嘗試師出無名——至少顯得不夠名正言順。

另一方面,“辭藻堆砌”亦成為對古風音樂尤其是歌詞方面的常見批評。2018年,《新周刊》刊文《沒說錯啊,這些古風歌詞就是胡編亂造》[1],随後被《人民日報》、《中國新聞周刊》等主流媒體公衆号轉載。

事實上,古風音樂所面臨的争議,恰從某種意義上說明它深具的“同人”性質,以至于多年後回看當年的批評與自辯,竟覺其如一種來自友邦人士的莫名驚詫。

“同人”一詞,如今的通行定義為“建立在已經成型的文本(一般是流行文化文本)基礎上,借用原文本已有的人物形象、人物關系、基本故事情節和世界觀設定所做的二次創作。”[2]而就古風音樂而言,“同人”之性質,除卻強烈的二次創作色彩之外,另有一重意涵,是要溯及其本義:志趣相投的人,創作并釋出非商業性質的作品。

上文談及,許多被用于填詞翻唱的原曲,多來自東亞二次元亞文化。實際上,很大一部分資源,即來自合稱“國産三劍”的一系列武俠或仙俠類遊戲。值得注意的是,在提供原曲時,這些遊戲本身又為古風音樂提供了大量的叙事資源。

歌手心然自2005年起,便在分貝網上釋出一系列填詞自《天之痕》《仙劍奇俠傳三》等遊戲插曲的翻唱作品——縱然早在2003年,《仙劍奇俠傳》發行商寰宇之星便已舉辦活動“禦劍江湖,仙曲仙語”,邀請粉絲為遊戲主題曲填詞[3],用來為《仙劍奇俠傳三》的發售造勢。但玩家填詞翻唱的行為,在活動落幕後(事實上活動僅舉辦20天),依然連續不斷。之後更是成為此類武俠-仙俠遊戲的民間傳統,并成為遊戲叙事的補充。

古風圈與古風音樂:賽博年間一場舊風月

網絡遊戲《劍俠情緣網絡版叁》

2009年,網絡遊戲《劍俠情緣網絡版叁》(以下簡稱《劍三》)發售,此後《巴蜀風雲》《安史之亂》等資料片發售,更使之成為2014年前後國内最負盛名的網絡遊戲之一。伴随着劍三的風靡,基于遊戲世界觀、劇情或角色設定的古風同人音樂勢如井噴——不但基于遊戲背景(大唐),也基于遊戲系統和基于遊戲系統的玩家關系(如師徒、情緣等),抑或是遊移于二者之間。

譬如,《皈依》,是基于遊戲内的門派設定,書寫女俠與僧人間的愛而不得,而《眉間雪》,則是着力于遊戲玩家群體的悲歡離合。在《劍三》同人文化的版圖上,古風音樂的占比甚至不亞于小說和插畫。

是你吻開筆墨,染我眼角珠淚,演離合相遇悲喜為誰

——《錦鯉抄》

古風音樂在同人文化中的重要性,源于它在誕生初便天然具有的叙事沖動。

以《盛唐夜唱》為例,創作者創造性地在遊戲前奏中配合節奏加入八句說唱:

“龍膏酒我醉一醉,把葡萄美酒夜光杯,頒賜群臣品其味,金鼎烹羊記得添肉桂;胡姬酒肆燈花淚,以黃金銷盡一宿魅;霧雨輕撓美人背,賞絲竹羅衣舞紛飛……”

在間奏中,也存在類似的處理:

“裴旻将軍舞劍器,劃驚堂一虹動天地;豪卷添墨長安曲,将狂草一筆指張旭……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4]

這數句固然可以視作等閑“Verse”——如果在此沿用一些嘻哈音樂概念——但更重要的是,作者創造性地開辟了古風音樂中獨特的叙事範式和空間:念白。

這一命名,來自中國傳統戲曲中的獨白或對話,為一種介乎口白和唱腔之間的表演方式。(毫無疑問,如果追根究底,古風音樂中的“念白”本質當更接近于平劇中的“口白”。)這一形式的出現,使創作者可以在不必配合旋律的情況下,直接在樂段中或樂段前加入由歌手或其他配音演員吟誦的“台詞”,進而增強歌曲的叙事功能。

“念白”一出,則“劇情歌”油然而生:借助穿插乃至深嵌于唱段之間的台詞念白,“劇情歌”将古風音樂的叙事沖動推向頂峰。其面目宛如一出微型廣播劇(并且自帶主題曲),旨在在一首歌的容量之内,叙述出一個故事的起承轉合全貌。同為Ediq創作的《枯葉之蝶》,便出現了視角為“說書人”的念白,交代了歌曲内的故事背景:

“寫書人:我寫完這個故事已經三年,枯葉卻再也沒有回來過,今年端陽,又是我陪她爛醉在酒窖,我不知道她還會在這城門守多久,我隻知道,那天晚上我燒了一本寫了三年的書。”[5]

與此同時,這種叙事沖動自然而然溢出了劇情歌的架構,成為古風音樂有别于其他歌曲派别的重要特征之一。畢竟,囿于技術和人力的限制,并非所有的古風音樂都有餘力采用“念白+歌曲”的呈現方式。

即使剝離念白,許多古風音樂的叙事向度依然根深蒂固。幾乎可以說,這一本能根植于古風音樂誕生伊始——顯然這與其“遊戲同人”的出身不無關系。“文案”便是叙事沖動的另一重肉身。在古風音樂圈,“文案”固然可以用于表達創作靈感,但多數創作者,更樂于在“文案”中,隆重地叙述歌曲故事背景。個中代表,當為2008年釋出,由墨明棋妙出品,河圖演唱的《傾盡天下》。詞作者Finale虛構了一個王朝——“大周”,虛構了“周帝白炎”“前朝敬帝”及“前朝貴妃朱砂”三位角色。文案中寫道:

周帝白炎死在稱帝十載後的一個雪夜。

這個草莽出身的皇帝不喜奢華,逼宮奪位後便廢棄了前朝敬帝所建的華美宮室,而每夜宿在帝宮内的九龍塔,死時亦盤膝在塔頂石室幾案前的蒲團上,正對着壁上一幅畫像。

倘有曆過前朝的宮女在,定會認出,那畫上豔色無雙的女子,正是前朝敬帝所封的最後一位貴妃。

原來在傾國的十年之後,白炎終究追随那人而去。他身後并未留下隻言片語。于是所有關于周朝開國皇帝的謎團,都與那懸于九重寶塔之上、隐在七重紗幕背後的畫像,一并被掩埋進厚重的史書裡。[6]

相較于這個頗具完成度的故事,諸如“當時纏過紅線千匝/一念之差作為人嫁”“到頭來算的那一卦/終是為你覆了天下”等歌詞,反而更接近于故事的注腳。

有趣的是,古風音樂作者選擇“文案”這一載體,正是因為當時登載這些歌曲的音樂網站,有專門的“文案”或“創作靈感”欄目,為聽衆提供了配合閱讀的便利。但在歌曲的傳播過程中,文案的脫落無可避免。《傾盡天下》走紅不久後,有粉絲基于這首歌曲,剪輯了“嚴寬X喬振宇”這一CP的同人視訊;又有人根據同人視訊,創作了名為《傾盡天下,亂世繁華》的原創耽美小說。顯然,此時此刻,小說劇情和歌曲劇情已全無關系。

“叙事”既成,古風音樂自然而然開始了“叙世”的嘗試。在《傾盡天下》走紅後,墨明棋妙推出同名專輯,囊括《風起天闌》《春風一顧》等曲目。每一曲目既可單獨成篇,又在劇情上互相勾連。以女将謝婉、公子墨離等人的視角,共同勾勒出“周帝白炎”起兵開國的衆生相。而此後《風華錄》《大唐紅顔賦》《諸子百家》等企劃,同樣以勾勒一朝一代群像為目的——而在這些“叙世”企劃的背後,是無數個集結于這面旗幟下的同好社團。

高吟長歌,筆走龍蛇,動風雲為之嬗變顔色

——《風華錄》

在讨論“古風音樂”的“叙事-叙世”本能後,讓我們回到“古風”這一命名之上。

固然可以顧名思義——“古風”指向一種複古或仿古的審美取向:作曲上五聲調式的廣泛應用、配器中的箫笛琴筝等樂器選取、歌詞中大量取自古代詩詞的傳統意象,以及“戲腔”這一演唱方式的加入。

古風圈與古風音樂:賽博年間一場舊風月

古琴

然而,2003年,周傑倫一曲《東風破》,早已扛起了“中國風”音樂風格的大旗,亦即是說,在古風音樂誕生的兩年前,它便風靡全國;而時至今日,以綜藝《國風美少年》的出現為代表,“國風”一詞的指涉,似乎又多多少少與“古風”相重疊。對于同樣采用這些元素及創作方式的“中國風”或“國風”,“古風圈”卻試圖劃分出界限。常見的說辭如下:

“中國風的歌詞較之古風音樂更加白話。古風歌詞很多化用古人詩詞,也更注重措辭韻腳。”

“配器方面,中國風相比于“古風”來講,配器所使用的西洋樂器或電聲樂器所占比例會稍多一點,基本上是一半西洋樂器一半民族樂器;而古風則強調的是民族樂器與電子合成器的使用。”

“中國風涉足娛樂圈,創作者像周傑倫、林俊傑、許嵩等人在娛樂圈音樂圈都有一定的地位,而古風音樂就目前來看還是隻在網絡上發展。”[7]

“國風側重于空間上的‘國’,古風側重于時間上的‘古’”[8]

顯然,這些話語多多少少含有偏頗和絕對之意。然而,此類下定義的企圖背後,隐含的是一種“曲高和寡”的想象,以及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态:“更古雅”“更民族”的背後,指向的是“更草根”和“更小衆”——一種對已然成熟的流行音樂工業生産體制的拒斥。

這種所謂“曲高和寡”的想象,反而揭示出另一種,幾乎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古風圈”本質:并非文青式獨守書齋的自娛自樂,而是呼朋喚友地,以最執拗的認真,在賽博部落中撒一場野。

古風音樂的生産,并不以唱片公司或音樂制作人為主導,而是以“社團”或“工作室”為主導:“策劃”提供靈感和創意,同時進行人員招募;“詞作”與“曲作”合作(或直接對既有作品進行填詞)後,交由“歌手”翻唱,在由“後期”混縮後,釋出于分貝網、5sing等音樂網站上,同時尋找“美工”為歌曲進行視覺設計。所有這些“工種”,集結為各種“社團”,以QQ群為陣地,交流彼此需求,儲存工程檔案,宣傳歌曲。借助組建成本極低的QQ群,社團式的生産模式,使古風音樂的創作呈現出去中心化的态勢。

即使仍有“太太與小透明”的分野(是為任何一個網絡同人社群都難以回避),但任何有心的愛好者,都能在群聊中參與共創——至少這不會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注釋:

[1] 張家明.沒說錯啊,這些古風歌詞就是胡編亂造.新周刊.2018.https://mp.weixin.qq.com/s/FTohy5BiSKYQPq_wKJgTww

[2] 鄭熙青.破壁書:網絡文化關鍵詞[M].北京:三聯書店.2018:63

[3] 參見http://games.sina.com.cn/newgames/2003/07/07253855.shtml

[4] Ediq.盛唐夜唱.網易雲音樂.2016.https://music.163.com/#/song?id=81532

[5] 墨明棋妙.枯葉之蝶.網易雲音樂.https://music.163.com/#/song?id=366257

[6] Ediq.河圖.網易雲音樂.2016.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71867

[7] 墨落九天.中國風和古風的差別在哪?.搜狐網.2018.https://www.sohu.com/a/285312862_763990

[8] M3小蘑菇.國風=古風嗎,還是古風隻是國風的一種?.知乎.2018.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04459647/answer/605474809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