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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魯海岸,萬查科

作者:泉哥說書

秘魯海岸,萬查科

某個星期三,胡安·納西索·烏卡南的命運在沒人在乎的情況下改變了。

然而,這起事件在幾個星期後還是被注意到了,隻不過烏卡南的名字依舊未被提起,他不過是衆多犧牲者中的一名罷了。如果能夠直接問他,那天早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會發現:烏卡南的意外和同一時間地球上其他地方所發生的事件有許多雷同之處。甚至,從烏卡南的觀點來看,或許可以看出這些事件之間存在很久以後才逐漸明朗的關聯性。

但烏卡南已經無法再對這個秘密提供半點訊息了,而秘魯北海岸萬查科前方的太平洋也無法開口解釋。烏卡南就像那些曾經被他捕獲的魚一樣,再也不能說半句話;當他成為統計數字中的一員時,整個事件已發展到另一階段。至于烏卡南的下落,早就無人問津了。

何況在 1 月 14 日以前,根本沒有人對他和他的重要性感興趣。

烏卡南對于近年來萬查科發展成海灘休閑勝地一事,一點兒也不高興,而那些天真的外來客把當地居民駕着老式草船出海當作世界太平的想法,對他也沒有任何好處。

他們都還這般出海,其實應該叫落伍。大多數的同業早就靠着拖網漁船和生産魚粉、魚油為生了。拜這些同業之賜,秘魯漁獲量雖然逐漸下降,但仍有辦法與智利、俄羅斯、美國及亞洲幾個重要國家并列為漁業王國。完全無視聖嬰現象的存在,萬查科仍迅速向四面八方擴充,飯店一家接一家蓋,就連最後一塊自然保育區都肆無忌憚地犧牲掉了。更可怕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來插一腳,從中牟利。除了烏卡南之外,所有人都被收買了。烏卡南一無所有,僅剩一艘名為卡巴列柁的小船。卡巴列柁西班牙文原意為“小馬”,當時西班牙統治者着迷于它特有的船型,而以“小馬”命名。但依目前這種情況來看,就連卡巴列柁也快瀕臨消失了。

這個新的千禧年一開始,烏卡南就已注定要被排除在外。

他開始覺得不知所措。有時他覺得被聖嬰現象懲罰,有史以來它便不斷造訪秘魯,對此他束手無策。有時他也覺得被漁業會議上的環保人士懲罰,他們隻會對過量捕撈及趕盡殺絕高談闊論。在這類會議上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政客,形式上是出席會議,眼光卻慢慢轉移到那些被控訴的漁業大亨,直到他們猛然驚覺,他們看到的不過是鏡中的自己,一樣都是既得利益者。然後,他們把眼光投向烏卡南,一個對于這場生态災難根本無能為力的人。他既不祈求海上有大型魚工廠出現,也不希望日韓漁船徘徊在兩百海裡外海,伺機獵捕本地漁獲。烏卡南沒有罪過,但當時他并不十分确定。另一方面,他感到羞恥,好像數百萬噸的鲔魚和鲭魚全是被他從海裡抓上來的。

當時他二十八歲,算是碩果僅存的年輕漁夫。

他的五個哥哥都在利馬工作。他們把烏卡南當作笨蛋,因為他竟然願意駕着一艘比沖浪闆還簡陋的船隻出海,然後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中等待壓根不會出現的鲣魚和鲭魚。他們不斷告訴他,對死人吹氣是無望之舉。但烏卡南有遺傳自父親那種年屆七十還每天出海的怪脾氣。至少在幾個星期前他的父親還出過海。現在,老烏卡南不再捕魚了。他因奇怪的咳嗽症狀以及臉上的斑點而卧病在床,除此之外還有逐漸失去意識的征兆。烏卡南堅定地認為,隻要他還堅持傳統,老爸就會繼續活下去。

數千年前,早在西班牙人登陸美洲大陸前,烏卡南的祖先,雲加人及莫切人就懂得用蘆葦編制草船出海捕魚。他們居住的範圍,從北部海岸一直到現在的皮斯科城地區,其漁獲量足以供應百萬人所在的大都會昌昌。當時那兒還遍布着瓦嘉庫司,也就是鄰近海岸的沼澤,因為蘊含了地下淡水,是以蘆葦長得非常茂盛。烏卡南和他的族人,就如同他們的祖先一樣,利用這些蘆葦編制卡巴列柁。

編制卡巴列柁需要巧手與心平氣和的性格。這種小船真可說是獨一無二,船身長 3 到 4 米,船首細長、向上彎曲;重量輕,不容易下沉。過去,上千艘這種有“金色之魚”美稱的小船,來往穿梭在海岸地區。當時,就算在條件不佳的狀況下出海,也都能滿載而歸,而且漁獲量恐怕比烏卡南這一代漁夫美夢中的還要多。

但是沼澤正在逐漸消失當中,更别說是蘆葦了。

至少聖嬰現象還可以預期。每隔幾年接近聖誕節之際,寒冷的秘魯洋流溫度上升,熱帶東風消失,海中養分貧乏,鲣魚、鲭魚和沙丁魚由于沒有食物來源都不見蹤影。也是以,烏卡南的祖先稱這個現象為 El Niño,意思是“聖嬰耶稣”。有時聖嬰隻是輕微地擾亂一下自然秩序,但每隔四五年,它就從天而降來個大災難,好像要把地球上所有人類毀滅一樣。龍卷風、30 倍的降雨量、緻命的土石流——每一回都有數百人喪生。聖嬰現象來來去去,一如往昔。雖然人們并不樂見其來訪,但總還有個心理準備。然而,自從太平洋地區開始使用開口可容納 12 架巨無霸客機并排的大型圍網後,連禱告都嫌多餘了。

當烏卡南駕着卡巴列柁在波浪中搖擺之時,他正想着自己究竟有多愚蠢。既愚蠢又罪過。應該說所有的人都有罪過,因為我們選擇與基督守護神為伍,然而祂卻是個既不反抗聖嬰現象,也不反抗漁業協會及政府協定的守護神。

從前,在秘魯有神秘崇拜,烏卡南想着。他聽過一些有關考古學家在特魯希略城附近的前哥倫布時期神殿内的發現:在月亮金字塔的後方躺了 90 具骷髅,有男人、女人,甚至小孩,有的被擊斃,有的被刺死。聽說是為了制止公元 560 年的大洪水,當時的祭司絕望地犧牲了 90 條人命當作祭品。接着,聖嬰現象便奇迹般地消失了。

可我們要犧牲誰來阻止過量捕撈呢?

烏卡南陷入沉思。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敬愛耶稣基督。但他也祭拜漁夫的守護神聖佩德羅。烏卡南從來沒有錯過任何一個聖佩德羅日,而且總是全心全意地參加。這一天,木制的聖佩德羅神像被船載到各個村莊。人們白天上教堂,一到晚上便轉而投入異教儀式。神秘偶像崇拜正如火如荼地流行着。然而究竟哪個神可以拯救這個聖嬰耶稣也不願伸出援手的地區?聖嬰申明祂和漁夫的苦難沒有關聯,祂的影響力也無法掌控大自然所帶來的災難,至于過量捕撈更是政治家及說客的事了。

烏卡南看看天空,眨了眨眼。看來今天天氣會很好。

目前秘魯西北部就像理想國一樣。好幾天都是萬裡無雲的天氣。這麼早,大部分沖浪者都還躺在被窩裡。大約半小時前,烏卡南駕着他的卡巴列柁在柔和的波浪裡搖擺着,一起出海的還有十來個漁夫。那時太陽都還不見蹤影。漸漸地,它從陰暗的山後升起,把整個海面染上了粉彩般的光影。無垠的遠方剛才還是銀色的,這會兒已慢慢呈現藍色。在水準線之處,隐約可見正駛向利馬的大貨船。

烏卡南無視這清晨美景的存在,從後方拿出卡卡,這是一種卡巴列柁漁夫用的紅色漁網,長數米,上面挂滿不同尺寸的鈎子。他上身挺直地蹲在蘆葦船上,帶着批判的眼神檢視織工細密的網。卡巴列柁裡沒有地方可坐。倒是船尾有個不小的空間,可以堆放漁網和其他捕魚裝備。他把船槳橫放在前面,船槳是将一根南美洲特産的竹子剖成兩半制成的,秘魯境内沒有其他地區使用這種材料當船槳。這把槳是他父親的。他帶它出來,是為了讓父親感受到他用這把槳向下劃水的力量。自從父親生病以來,每天晚上烏卡南都把槳放在父親身邊,而且是放在右手上,好讓他感受到傳統的存在及生命的意義。

他希望父親能認出自己摸到的東西。老烏卡南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得了。

烏卡南停止檢查卡卡。他在岸上已經檢查過一次。漁網是極有價值的東西,必須好好看管。一旦漁網遺失,即代表結束。在這場太平洋資源遊戲中,烏卡南已經是輸家,不過他可沒允許自己頹廢酗酒。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那些絕望的眼神,以及那些把船和漁網荒廢在一旁的人。烏卡南心裡很清楚,如果從鏡中看到自己有那樣的眼神,他可能會馬上結束生命。

他環顧四周。小小的卡巴列柁船隊在海面上分散開來。這些卡巴列柁是今早和他一起出航的,現在距離沙灘大概有一公裡那麼遠。今天沒有什麼風浪,這幾匹小馬不像平常那樣跳上跳下。接下來幾小時裡,這些漁夫得耐着性子等,聽天由命地等。陸續有些較大的木制漁船及一艘拖網漁船加入,它們行經小草船旁,紛紛朝外海方向駛去。

烏卡南仍在觀望,看着同伴一個接一個把卡卡放入水中,然後小心翼翼地用繩索綁在船身上。大紅的球形浮标在水面上晃動着。烏卡南知道輪到他下網了,但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過去的日子裡。他隻是繼續呆呆地凝視着,沒有任何行動。

寥寥無幾的沙丁魚。就這樣。

他的目光随着那艘愈來愈小的拖網漁船而去。今年當然也出現了聖嬰現象,但還不算嚴重。隻要謹守界線,聖嬰就會擺出另一張臉,一張微笑的臉,一張友好親善的臉。秘魯洋流舒适的水溫,會吸引黃鳍鲔魚和錘頭雙髻鲨誤闖秘魯北海岸,這個它們原本并非很樂意造訪的海域。接着,聖誕節便有大餐可吃了。雖然本來該進漁網的小魚先進了大魚的肚子裡,但天下沒有盡是好事的道理。

也許,在這樣的日子出海,還是有機會滿載而歸的。

盡是一些沒用的想法。卡巴列柁不适合離岸太遠。不過集體行動時,它曾創下出航十公裡的紀錄,一群小馬共同挑戰波濤,在浪尖奔馳。到外海去,主要的問題在水流。此外,如果天候不佳又加上逆風,那可就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卡巴列柁劃回岸邊。

有些人從此一去不複返。

烏卡南在他的小草船上筆直蹲着。一大早他就等待着魚群出現,看來今天出現的機率渺茫。于是他又開始在太平洋上搜尋那艘拖網漁船的蹤影。他曾經有機會去大型漁船或是魚粉工廠工作,但這也是過去式了。90 年代末期悲慘的聖嬰現象過後,很多工廠的勞工也丢了飯碗。龐大的沙丁魚群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該怎麼辦才好?沒有漁獲他根本無法生活下去。

你可以教那些小妞沖浪。

這倒是另一種選擇。反正古老的萬查科早已屈服在衆多旅館的淫威下。随便挑一家旅館工作,看是釣觀光客、穿着一件可笑的夾克調雞尾酒,還是逗那些被寵壞的美國女人發笑。一同沖浪也好,滑水也好,或者晚一點在旅館房間裡辦事也行。

一旦烏卡南跟過去完全切斷關聯,他父親便将在那天死去。就算這老家夥頭腦不清醒了,也應該感覺得到,他的小兒子已經失去信仰。

烏卡南緊緊握住拳頭,握到手指關節處都已慘白。他拿起船槳,下定決心跟着快要消失的拖網漁船前進。他的動作急促,充滿憤怒。他的船槳每下水一次,就離其他船遠一點。他愈劃愈快,知道今天不會出現突如其來的大浪、激烈的海流或者西北風阻擋他回程的路。要是他今天不放手一搏的話,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了。至少在水較深的地區還有鲔魚、鲣魚和鲭魚。那些魚不會隻屬于大型漁船。他當然也有一份。

過了好一會兒,他稍停一下看看後方。密密麻麻布滿房子的萬查科變小了。四周包圍他的隻剩下海水。沒有半艘卡巴列柁随後跟來。那些小船仍然停留在原地。

他的父親曾經提過,以前秘魯内陸有一個沙漠。如今,我們卻有兩個沙漠。第二個沙漠就是家門前的海洋。我們竟成了害怕降雨的沙漠民族。

他還是離海岸太近。

烏卡南繼續用力劃時,又再度拾回信心。他一下子興奮起來,想象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上馳騁他的小馬,朝目标前進,那兒有成千上萬閃亮的銀色背鳍在水面下穿梭,那兒可以看見座頭鲸噴氣,鮪魚跳躍。每劃一槳,船就帶他離漁村腐敗的氣息更遠一些。烏卡南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劃動着,等到他再度停下往陸地方向看,整個漁村隻是骰子那麼丁點大的剪影,周圍布滿了白點——陽光下,漁村被新時代的黴菌,那些度假旅館重重包圍。

烏卡南忽然感到害怕。他以前從來不敢駕着卡巴列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搭乘大船和蹲在這狹窄的草船裡,簡直就是天壤之别。在晨霧中很難判斷距離,但他離萬查科至少 12 公裡遠了。

他形單影隻。

他向聖佩德羅祈求,祈求祂保佑自己平平安安,滿載而歸。接着,他深深吸了一口含有鹽味的清晨空氣。他拿出了卡卡,讓它不疾不徐地沉進水裡。那帶着魚鈎的漁網漸漸消失在朦胧天色裡,直到剩下紅色浮标在小船旁漂動着。

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吧?天氣這麼好。更何況,烏卡南知道他此刻身在何處。附近海床布滿一種由火山岩漿凝結而成的崎岖小山,山頂幾乎可高達水面。海葵、貝類及小蝦栖息在這些岩石上。許多小型魚類也在岩縫及洞穴裡生活。其他大型魚類如鲔魚、鲣魚及鮪魚會為了獵捕小魚而在這一帶出沒。但對拖網漁船來說,在此捕魚有觸礁的危險,且漁獲量恐怕也沒辦法令人滿意。

但對一個勇敢的卡巴列柁騎士而言,這裡的漁獲綽綽有餘。

這天以來,烏卡南第一次露出笑臉。他上下晃動着。這裡的浪比近海的高了些,但在小草船上還算舒适。他伸了個懶腰,對着已經跳出山頭、金黃耀眼的太陽眨了眨眼。接着,他又抓起船槳劃了幾下,在海流中控制住他的卡巴列柁。他蹲下來,打算在接下來幾小時中觀察不遠處在水面上跳動的浮标。

不到一小時就捕到三條肥美的鲣魚。他把它們擱在船上的置物堆裡。

烏卡南情緒高昂。這比過去四星期以來的收獲還要好。他現在基本上就可以打道回府,但是既然都來了,再多留一會兒也無妨。這一天的開始是如此美好,可能結尾會更好。

更何況世界上沒有人的時間比他更多。

他從容地沿着岩石劃,把卡卡的線放得更長,然後看着浮标漂得愈來愈遠。他不時注意水色較淺的地方,那便是礁石的高處。和它們保持安全距離極為重要,這樣才不會鈎壞漁網。他打了幾個哈欠。

他可以感覺到繩索有輕微的拉扯。接着浮标被波浪的鋸齒吞噬。瞬間它們又突然出現,狠狠地被向上抛去,狂野地來回跳動了幾秒鐘之後,再度被拖下水。

烏卡南抓住繩索。這條繩索很堅韌,他抓得手都快破皮了。他詛咒着。下一秒他的卡巴列柁已經倒向一邊。烏卡南松一下手,以保持平衡。在水深處隐約可見浮标的紅色蹤影。繩索被向下筆直地拉着,像是上了箭的弓弦一樣,把這艘小蘆葦船的船尾慢慢往下拉。

天殺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定有什麼又大又重的東西進了網裡。可能是條鮪魚吧。但是鮪魚的速度很快,照理會把小船拖着跑。不管漁網裡的東西是什麼,它顯然很想向下沖。

烏卡南急忙把繩索抓回,船身也是以劇烈搖晃起來。他被往前抛入海裡。當他沉入水裡時,水跑進他的肺部。冒出水面後,他又是咳嗽又是吐水,然後看着進水大半的卡巴列柁。尖形的船首垂直向天。船尾置物處的鲣魚也滑回了海裡。眼巴巴看着魚溜走,他心中充滿氣憤與無奈。它們消失了。他沒辦法跟着潛水追回,因為眼前要做的是搶救卡巴列柁,也就是拯救他自己。

整個早上的心血全都付之一炬。

不遠處漂着船槳。烏卡南卻無心理會。他可以待會兒再拿。他整個人潛入水裡,使盡全力想要拉回往上翹的船首,但卡巴列柁仍然被用力往下扯。他慌張地匍匐至船尾,摸索着右手邊的船艙,直到尋獲他要的東西。感謝聖佩德羅。他的刀子沒有漂走,潛水鏡也是,這兩樣是他除了卡卡以外最有價值的财産。

他用力砍了一刀,把繩索切斷。卡巴列柁馬上往上翹,烏卡南被狠狠甩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幾圈。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頭向下往水面方向墜落。最後,他發覺自己恰好落在小草船上,用力喘息着。小草船輕微地搖擺着,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他迷迷糊糊起身。浮标已消失蹤迹。他開始探視水面,尋找船槳。船槳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烏卡南用手劃着卡巴列柁,朝船槳的方向移動,直到他的手可以夠着。把船槳擺好後,他又開始仔細打量周遭環境。

就是那兒,那些晶瑩剔透的淺水處。

烏卡南持續地大聲咒罵着。一定是太靠近海面下的礁石了,卡卡才會被鈎住。難怪會被往下拉。他一定是做了太多愚蠢的白日夢。浮标所在之處當然也就是漁網所在之處。隻要漁網鈎在岩石間,浮标當然浮不上來,它們和漁網是相連的。對,這就是答案,準沒錯。但他還是摸不着頭緒,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得如此急促,甚至讓他差點送命。他保住了一條性命,但弄丢了漁網。他不能弄丢漁網的。

烏卡南快速劃着卡巴列柁回到出事地點。他往下探視,試圖從清澈的水面看出個究竟。除了一些不規則的淺色水塊,什麼也沒有。連個漁網和浮标的鬼影子都看不到。真的是這裡嗎?

他是個讨海人,在海上度過好些日子。就算沒有儀器輔助,烏卡南也知道是這裡沒錯。就是在這裡,他得把繩索切斷,好讓小草船不被扯壞。漁網應當在這水面下的某處。他得找回他的漁網。

想到要潛水,烏卡南心裡一陣不願意。和大多數漁夫一樣,盡管他們遊泳技術不錯,但基本上還是怕水。沒有一個漁夫真的喜歡海。大海每天呼喚他們重新整頓出發,許多靠捕魚為生的人,根本無法忍受沒有海的日子,然而有海的日子其實也過得并不怎麼樣。大海消耗他們的精力,每捕一回魚就耗損一些,留下的便是坐在港口酒館裡那些死氣沉沉的遊魂,對生命沒有任何期待的肉身。

但是烏卡南有樣法寶。那是一個觀光客送的禮物。他從年初就開始帶着它出海。他從船艙拿出一副潛水鏡,對着它吐了幾口口水,接着小心塗抹鏡片,好讓它在水中不會起霧。接着,他用海水洗了一下潛水鏡,然後戴上,并将橡皮帶繞到後腦勺固定住。這副潛水鏡價格不菲,邊緣都有軟矽膠墊着。他沒有呼吸器或呼吸管。這倒也沒必要。他自有能耐憋氣憋很久,足夠下潛一段時間,把漁網從礁石上解開。

烏卡南衡量了一下被鲨魚攻擊的機率有多大。通常在這區域不會遇到攻擊人類的鲨魚。曾經有少數雙髻鲨、灰鲭鲛或鲭鲨掠擊漁網的例子,但那發生在更遠的海域。還沒聽說秘魯有大白鲨出現過。更何況,在開放海域和在礁石附近潛水完全是兩回事,後者比較安全。烏卡南推測,他的漁網應該不是被鲨魚拉走的。這一切要歸咎于他自己的粗心大意。就是這樣。

他用力吸滿氣,頭朝前跳入水中。要訣是他得快速下潛,否則肺裡的空氣會使他如氣球般停滞于水面。他身體保持垂直,距離水面愈來愈遠。雖然從船上探看海底水色頗深,一旦入水後四周卻是一片明亮美好的光景,不僅可以清楚看見火山岩綿延數百米,還能看見陽光灑在岩石上的光點。烏卡南幾乎沒看見什麼魚,當下也沒那個心情。他在岩層間一心一意搜尋卡卡。他不能在下面待太久,否則會有卡巴列柁漂到遠處的風險。如果幾秒鐘内仍毫無斬獲的話,他就得浮出水面,然後再試着找第二次。

倘若需要找十次呢?需要找半天呢?他不可能不帶着漁網回家。

接着他看見浮标。大約在十至十五米深處,浮标在一塊崎岖突出的山岩上方擺動。漁網就在那正下方。顯然有好幾個地方被勾住了。小巧的珊瑚礁魚在網孔間鑽來鑽去,見烏卡南一靠近,立刻四處逃散。他在水中挺直身體,并嘗試用腳踢開糾纏在岩間的卡卡。水流鼓起他敞開的襯衫。

此刻,他注意到,漁網已被扯得破破爛爛了。這絕對不可能單純是岩石鈎壞的。究竟是什麼鬼東西在這裡肆虐?它現在在哪裡?

烏卡南心中一陣不安,趕緊動手拆解他的卡卡。看樣子,他有好幾天的修補工作要做。氧氣愈來愈稀薄。他可能沒辦法一次完全解開。就算是張殘破的卡卡,其價值也不可低估。

他稍稍停頓,想了一下。

這樣硬撐下去也不是上策。他得先浮出水面,檢視卡巴列柁的位置,然後再卷土重來。

正當他腦中如此盤算着,四周有了些變化。原先,他以為是一片雲遮住了太陽。那些在岩石上躍動的光點消失了,岩石和植物也沒了影子……

他的手、漁網,所有的東西頓時失色。單單烏雲不足以解釋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短短數秒,烏卡南頭上那片天全暗沉下來。他放開卡卡,朝上看。

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群跟人手臂一樣長的魚遊過貼近水面之處。烏卡南大吃一驚,又吐出他肺中一些空氣。他吐着泡泡往上遊,心想這一大群魚是從哪兒來的。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種事。這些魚似乎慢慢靜止下來,他隻偶爾看到擺動的尾鳍,或是快速遊動的魚。接着魚群突然調整了集體移動的角度,所有的魚聚集得更緊密了。

其實這是魚群的典型行為。但,還是不太對勁。烏卡南感到困擾的倒不是魚群的行為,而是魚本身。

這數量簡直太龐大了。

烏卡南旋轉幾圈。目之所及是數不清的魚。數量相當驚人。他縮了一下頸子,發現魚群和輕拂水面的卡巴列柁背光勾畫出的船影之間有個空隙。緊接着這最後一線希望也随即消失。此刻眼前變得更加昏暗,而烏卡南肺中空氣不足讓他開始感到疼痛不适。

金鲭魚嗎?他不知所措地猜想着。沒有人指望曾經豐饒的金鲭魚群會再度回來。他應該高興,因為金鲭魚市場價格不菲,一旦捕獲,便足以讓一個漁夫養家活口好一段日子。

烏卡南卻絲毫不感歡喜。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滋長的恐懼。這魚群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它們從海平面一端分布到另一端。難道是金鲭魚毀壞了卡卡?一群金鲭魚?這怎麼可能呢?

我必須離開這裡,他心想。

他蹬離岩石,鎮靜、徐緩地往上遊,慢慢吐出剩餘的空氣。他的身體被魚群緊緊包圍,和水面、光線及小草船分開。身在魚群中,他的每個動作幾乎都是枉然,身旁全是一堆外凸無神的魚眼。烏卡南覺得,魚群好像是因為他才憑空出現的,是沖着他來的。

它們要攔阻我,這想法突然在他心中閃現。它們要阻撓我回到船上。

他一陣惶恐,心髒急促地跳着。他無法留意自己的速度,無法顧及他的卡卡和浮标,更不用提他的卡巴列柁了。他一心一意隻想着如何穿過這密集的魚群重回水面,回到有光之處,回到有空氣的地方,回到安全的所在。

有些魚開始往旁邊擴散。魚群中有個東西逶迤遊向烏卡南。

過了好一陣子,風吹了起來。

空中依舊萬裡無雲。天候良好。海浪比之前稍微大了些,但程度還不至于讓小船上的人感到不舒服。

但是,那裡沒有半個人的身影。

唯獨那艘卡巴列柁,同類中碩果僅存的那艘,在寬廣的海面上輕輕地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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