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千年的風沙,穿過你的手,拂過我的臉,不變的粗砺,暗藏着曆史的密碼。
1000多年前,大唐帝國的戍邊将士一路風塵到此,紮根駐防,保路保民,守疆衛土,與京城長安遙遙相望;1000多年後,他懷揣赤誠到此,帶着一顆考古初心,探尋這片蒼涼寂寥但曾經熱血沸騰的土地。
“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打開了萬裡長城西延的記憶。蒼茫的邊塞風光,曾經的刀光劍影,無盡的思念遙望,烽燧堆中的點點滴滴,一直在訴說着千年歲月的風風雨雨。他或許會用一生來破譯和守護,為了這烽燧,為了那信念。
封面新聞記者 闫雯雯 周琴 陳光旭
站在沙堆上的柱子旁,胡興軍拿出手機四處尋找網絡信号,與遠在烏魯木齊的妻子視訊通話。剛接通,“喂喂喂”幾聲後,視訊就被卡住了。即便這樣,也算是給家裡報了個信兒。
遠遠望去,在日、月、星的輝映下,手機螢幕發出的微光,在暗夜中越發澄澈,随着心跳一閃一閃的。
這,是他給家人點燃的“平安火”。
從2019年9月到2022年1月3日,胡興軍的工作地點就在沙漠中。作為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的發掘負責人,他曾經整整19個月都待在孔雀河北岸的無人區裡,圍繞着一座唐代烽燧進行考古發掘工作,試圖全面再現唐代戍邊将士的軍旅生活。他在這座烽燧的點滴,與千年前戍守将士的生活有了跨越時空的奇妙重合。
1
同點平安火 水桶裡放着一個網絡信号塔

胡興軍在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
“我大學讀的是四川大學的考古專業。成都潮濕溫潤,沒想到畢業後,我所有的工作都是在幹旱的沙漠裡進行的。”作為80後考古人,胡興軍大學畢業後,進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他參與過小河墓地的發掘,也曾擔任過多個考古項目的負責人。
2011年3月,他參與了孔雀河烽燧群的一次考古測繪,那是他第一次來到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
“第一感受是熱。”他眯了眯眼睛,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種炙烤的難受,“那個地方沒有一棵樹,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陽光。一到中午12點,太陽特别高,眼前白花花的,什麼都看不着。”
不僅日頭毒,烽燧所在地的鹽堿土也很厚、很軟,即便穿的鞋筒靴很高,鹽堿土還是很容易把隊員們的小腿淹沒。想坐下來休息一下,也難以安生,“一坐下來,就看到草鼈子鋪天蓋地沖着你來了。那是一種蜱蟲,指甲蓋大小,很可怕,鑽進肉裡就不出來了……”
胡興軍至今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的樣子:“烽燧迎風面坍塌得非常嚴重,壓根就沒看出來這個烽燧是修築在沙堆上的。”他沒想到的是,自己跟這座坍塌嚴重的烽燧,會有長達10年的緣分。
之後幾年,胡興軍幾次對孔雀河烽燧群進行了考古調查和勘探;2015年,為配合維修保護,對孔雀河烽燧群11座烽燧中的3座進行了保護性發掘;2019年,國家文物局準許對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進行考古發掘。在正式發掘前,胡興軍和他的團隊進行了詳細地勘探。
2019年9月,胡興軍正式開始了駐紮在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的生活。
在沙漠中,日子很快,也很慢。
快,是因為每天的日常工作很多、很雜,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慢,是因為荒漠無人區裡,幾乎不通網絡,打發業餘時間的娛樂活動并不多。
“我們考古隊員倒還好,每天晚上有很多文物的記錄和彙報材料要寫,到半夜12點都幹不完。但民工們就比較無聊了,隻能刷刷手機短視訊。”
在沒有網絡信号的荒漠中,怎麼刷短視訊?
“要說完全沒網絡信号也不對。我們駐地附近的一座小土坡上,偶爾能有那麼一丁點的網絡信号。”胡興軍點開手機,翻出一張照片。一座小土包上豎着一根木杆,木杆的最上面挂着一個水桶,圍着木杆站着的人們,手裡攥着手機,螢幕上滿是光亮。
考古隊員們在沙丘上尋找網絡信号上網
“剛來的時候,沒網絡信号,給機關報平安都是用衛星電話。但衛星電話太貴了,好幾塊錢一分鐘,就幾天打一個。後來發現偶爾有網絡信号,于是,每天晚上回到工作站後,我們就把一個手機打開熱點,放在水桶裡,用滑輪把手機送到木杆頂上。過一會,手機可能會有一點網絡信号,大家就站在下面上網,向機關、向家裡報平安。”
胡興軍诙諧地說:“唐代烽燧有早晚點‘平安火’的制度,我們在荒漠中每天就用這種方式給家人報平安,這個就是現代的‘平安火’。”
2
同在一座烽 隻有齊心協力才能做好工作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的考古發掘工作隊有20多名隊員,除領隊胡興軍、考古所的幾名人員外,還有從數百公裡外來的農民工。考古隊所處的位置在荒漠腹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所有隊員的吃喝拉撒,隊裡都要管。
首先要解決的是住的問題。大漠裡風沙極大,白天日頭照着地面燙腳,入夜後溫度急速下降,找到安全又适宜居住的地方是當務之急。多虧國家在近幾年加大對孔雀河烽燧群的保護力度,在沿線修築了很多烽燧保護站,胡興軍和他的隊員們于是住進了距克亞克庫都克烽燧11公裡的一個保護站。
“剛去的時候,保護站有一套房共4個小間,有四五十平方米。但我們有20多個人,沒辦法住,隻能去買一些帳篷。”
解決了住的問題,還有吃。遺址位于荒漠無人區,所有食物都得從外面用皮卡車拉到保護站。保護站沒電,還需要準備大馬力的發電機來發電,“這樣,晚上才會有電用。”
除發掘、整理和測量外,由于風沙很大,考古隊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清理沙土。胡興軍自嘲道:“我們考古隊就是挖沙子的考古隊,每天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挖沙。”
胡興軍在工作室整理文書
在沙漠裡,齊心協力是克服一切困難的唯一法寶。作為負責人,胡興軍也得參與挖沙,而且各種雜務都得幹:“有時候,我們在烽燧工作時,跟當時戍守的唐代士兵們挺像的。當時一座烽燧裡有5個烽子和一個烽卒,什麼都要幹,每天既要候望放烽,知文書、符牒、傳遞,還要警固、備烽具和準備糧草,一個人要幹很多事情。”
考古隊員也是這樣,白天推推車、挖沙子,在“千年老灰裡面淘文物”,晚上回去還要把白天發掘出的文物進行整理,同時還要處理報帳、采購等一系列生活上的問題。
“沙漠考古就是這樣,除做好本職工作,還有很多事情,因為就這麼幾個人,不做的話,活兒就做不完。大家是一個團隊,隻有齊心協力,才能順利完成工作。”胡興軍回憶自己參與的第一個重大項目小河遺址發掘時老師們的工作情況,“當年在小河,老上司們也是這樣做的。白天挖沙子,然後用桶把沙子弄到傳輸帶上,晚上輸入資料。沙漠考古沒有教授也沒有上司、沒有農民工,你進去了,就是考古隊的一員。”
3
同走絲綢路 三年更換了十多塊底盤鐵闆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
在沙漠裡,水是珍貴而稀缺的,而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附近恰好沒有水源。
這不僅是困擾胡興軍的生活問題,也是困擾他的一個學術問題:唐代将士們是從哪兒打水的呢?
2021年,考古隊在烽燧西南面發現一處呈不規則圓形的水塘遺迹。經測定,該水塘水源為地下淡水,水質為四類,經處理後,勉強能達到飲用标準。謎底揭曉:當時戍守烽燧的士兵們的生活用水,就來源于此。
學術問題解決了,但生活用水還是問題。最近的水源點,距營地有20多公裡,每隔兩天,隊員們就開着皮卡車,拉15個50升的水桶去裝水。這個水源點的水是從山上引下來的自來水,雖說是自來水,但基本上沒過濾,“管子裡流出來的水常常有青苔,鹽堿也很重。”
即便是水質一般的水,也很珍貴。是以,每人每天的用水量不是無節制的,除飲用和做飯外,每名隊員每天隻有兩盆水可用。
“到了5月,沙漠裡就很熱了。水桶放在院子裡,水被太陽曬得很燙。拉個簾子,每人發兩盆水,可以稍微沖一下澡。”胡興軍笑稱,從遺址現場回到駐地後,整個人都像是在灰裡滾了一圈,“全身都是千年老灰,特别髒。雖然戴着兩層口罩,但摘下來一看,臉都是黑的。”
夏天還好,能用太陽曬熱的水沖澡。冬天動辄就是零下20多度的氣溫,在駐地根本沒法洗澡。隊員們隻能每隔10多天到附近的尉犁縣城裡找個招待所輪流洗澡。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
從克亞克庫都克烽燧到尉犁縣城,有兩條路:一條是在荒漠中行駛60多公裡,抵達附近的省道,再從省道前往尉犁縣城;另一條路,叫北山便道。
北山便道局部地段是和漢代的絲綢之路北道、魏晉時期絲綢之路的中道、隋代的大碛路、唐代的樓蘭路重合的,是砂石路,異常颠簸,隻有拉礦石的大卡車和越野車可以走。
“路上的石子和砂石片太多了,走這條路經常會遇到爆胎的情況,我們常常得換胎。”實際上,不僅是輪胎的問題,皮卡車的底盤鋼闆也時常被颠斷。在克亞克庫都克烽燧的3年裡,這輛皮卡車換了10多塊鋼闆。
“但是啊,走這條路時,讓人很有感觸,我們走的是古人走過的路。那時,戍守烽燧的烽卒要去最近的縣城,至少要走一個星期。相比之下,我們開車4個小時,算是幸運的了。”
4
同寄相思信 為大家舍小家才是最美情書
胡興軍說,他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已經18年了,但對烏魯木齊并不熟悉,倒是提到樓蘭地區和塔克拉瑪幹沙漠的文物點,他能如數家珍。由于常年在沙漠地區工作,“家裡全靠夫妻。”
1000多年前,在克亞克庫都克烽燧,也有一名烽子,将家裡的事務都托付給了妻子。考古隊員在遺址中發掘出一封沒有寄出的書信,丈夫叮囑“娘子不須憂愁,收拾麥羊,勿使堕落”。
胡興軍是否也給妻子寫過“娘子不須憂愁”?他直搖頭:“現在沒有,跟家人就是偶爾視訊一下,經常就是‘喂喂喂’幾聲,然後就被卡住了。”
如今,沒有再借鴻雁傳書了。但過去,胡興軍卻經常給妻子寫信。胡興軍的妻子是他在四川大學就讀時的師妹,一個漂亮的重慶妹子。他到新疆工作時,妻子還沒畢業,兩人隻能通過書信的方式表達關心和愛意。
胡興軍回憶說,“當時的工作站在若羌縣城,我們過一段時間要開車去拉一次水。寫的信要在若羌縣城發出去,寄信需要先寄到若羌縣文體局。”寫出信後,大約半個月才能送到對方手裡。雖然路途輾轉,卻成為兩人感情的綿長見證。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
“沙漠考古,如果思想有一點松懈,一天都待不住。”胡興軍說。正因為如此,在沙漠考古工作中,他帶着“死磕”的精神,一點一點打開這些遺址與外界連接配接的大門。與家人的書信,成為他在繁忙工作中的放松時刻。
站在工作室裡那一封封珍貴的唐朝紙文書前,再回憶起當時寫下的家書,胡興軍言語中有些羞澀:“現在的人都不怎麼寫信了,可能也不太能對家書所表達的情感感同身受了。”
克亞克庫都克烽燧入選2021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對包括胡興軍在内的新疆考古人而言,是極大的鼓勵。這座烽燧是他參加工作以來,發掘時間最長,也是除小河墓地外傾注心血最多的一個地方。
胡興軍還記得在這座烽燧的最後一天,心裡很是不舍:“想着哪個地方是不是還沒有發掘清楚,是以圍着沙堆轉了好幾圈。再看看,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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