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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散步|荼蘼原來是宋人心底的白月光

無論人世間如何風雲變幻,這個春天,跟既往的無數個春天一樣,自顧自地走着,就快要到頭了。

每當察覺春日将盡,中國人的心頭,大多會浮現出一聲感歎:開到荼蘼花事了......

荼蘼這種花,也是二十四候花信風中的倒數第二個:“谷雨三候,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但若細問一聲,荼蘼到底是什麼花?這個問題,就是問植物學專業人士,也是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的,以至于被稱為身份最撲朔迷離的花。

大緻勾勒一下荼蘼的樣子:植株形态是藤蔓或蔓性灌木,枝條有刺,三枚小葉或羽狀複葉,春末夏初開花,花白色,且很香。

符合或接近這些特征的,有好幾種薔薇科植物。中國植物志裡,也沒有一種中文正名叫做荼蘼的植物。是以,這些答案都不是那麼确鑿無疑。

第一種,是重瓣空心泡(Rubus rosaefolius var. coronarius,薔薇科懸鈎子屬)。明确認領此種的,是民國時期著名園藝家黃嶽淵、黃德鄰父子合著的《花經》——“荼 一字酴醿,俗音荼玫,亦呼香水花;枝條亂抽,酷似薔薇,常人難以分别......學名為(Rubus commersonii),落葉亞灌木也。荼 雖稱灌木而蔓性,枝自根叢出,多刺;葉羽狀複生,每小葉稍呈皺縮;暮春新梢抽花,冠重瓣,色黃微帶白暈,或全紅色;花柄較十姊妹為長,故花下垂;盛開時色最爛漫,蔚為大觀。”

自然散步|荼蘼原來是宋人心底的白月光

《花經》對荼蘼的描述 周敏 圖

《花經》最值得點贊的一點是給出了荼蘼在植物學上的學名。很容易查到,“Rubus commersonii”是空心泡(Rubus rosifolius)的異名之一,現已棄用。文中又提及花為重瓣,很顯然就是重瓣空心泡了。另外,中國植物志也收錄了“茶蘪花”作為重瓣空心泡的俗名。

但現今看來,最主要的疑點是重瓣空心泡并不常見,很難想像它在宋朝時直追牡丹的國民花地位。中國植物志英文修訂版裡也明确記載,此種“最早的描述标本來自英國的栽培品種,現今東南亞偶見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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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中山植物園栽培的重瓣空心泡。 劉興劍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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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瓣,白色,芳香,直徑3-5厘米。 susigarden 圖

相比之下,單瓣的原種空心泡(Rubus rosaefolius)還比較常見,我家小區就曾經栽種過,也叫薔薇莓或三月泡。我很喜歡空心泡的花香,淡淡的清香味,聞起來就仿佛置身于大自然的山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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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散步|荼蘼原來是宋人心底的白月光

空心泡,花單瓣,有淡淡的清香。攝于重慶。 周敏 圖

第二種,是懸鈎子薔薇(Rosa rubus,薔薇科薔薇屬)。大陸著名林學家陳嵘先生所著的《中國樹木分類學》裡,将“荼蘼”作為别名給了懸鈎子薔薇,認為其特征符合清代《花鏡》一書中對荼蘼的文字描述和插圖。但懸鈎子薔薇顯然不符合“大朵千瓣”這個關鍵特征,它是白色單瓣,而且是野生植物,廣泛分布西南、華東、華南各省山區,而古代的荼蘼顯然是栽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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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懸鈎子薔薇很相似的川滇薔薇,大陸有多種白色單瓣的野生薔薇。攝于四川金川。 周敏

是以,中國植物志直接否認了這一種,反倒将荼蘼花配置設定給了香水月季(Rosa odorata),因香水月季有白色、桔黃與粉紅等幾種,與多部古籍中提到的荼蘼花色比較吻合。但這個結論大概是最不具說服力的,因為從荼蘼的衆多别名比如瓊绶帶、雪纓絡等可以看出,白色才是它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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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花香水月季,香水月季的原始類型,産雲南。 南山 圖

最新的觀點是現今一些植物學專業人士提出的,認為宋明古詩詞中描述的荼蘼是大花白木香(Rosa × fortuneana)。理由是它最接近古籍中對荼蘼花形态特征的描述,比如 清代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酴醿花,藤身青莖,多刺,每一穎著三葉,葉面光綠,背翠,多缺刻。大朵千瓣,香微而清。”

大花白木香被認為是木香花和金櫻子自然雜交的後代,它有很多酷似木香花的特征,比如三至五小葉,花白色重瓣,但比木香花更大;而花單生、花托與花梗被針刺的特征,則來自另一個親本金櫻子。

目前,國内城市綠化中比較常見的是白色重瓣與黃色重瓣的木香花,大花白木香也不多見。1845年,著名植物獵人羅伯特·福瓊(Robert Fortune)将它從大陸引種到了西方,網上大花白木香的圖檔幾乎都來自國外的一些苗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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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花白木香,攝于南京中山植物園。 劉興劍 圖

荼蘼身世撲朔,就連這個名字,也自帶神秘氣息,光寫法就有三種。最早的寫法是“酴醿”,是一種酒。明代王象晉在《群芳譜》中解釋說:“酴醿……本名荼蘼,一種色黃似酒,故加酉字。”明清的植物專著中則多用“荼 ”之名,至于“荼蘼”,更像是其簡化的拼寫法。

縱觀荼蘼的曆史,最神奇的一點是,它在宋朝忽然成為頂級名花,但到明朝後就幾乎消失了。據台灣潘富俊教授在《草木緣情——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植物世界》一書中的統計,古詩詞中出現的蔓藤類觀賞植物裡,荼蘼高居第二名,共有近600首。但絕大多數都在宋明兩代,其中宋朝有262首,明代有223首,合起來占了近八成。

宋朝人對花草有着相當特别的審美。很多植物,都是到了宋代才忽然備受推崇,一躍成為花中頂流,比如梅花、蠟梅、瑞香,以及“外來戶”水仙與茉莉。他們賞花更重其韻而輕其形,最看重一個“清”字,素雅又清香的荼蘼備受青睐,也就不奇怪了。

翻閱宋代的荼蘼詩詞,更可以發現,這花真是開在所有的生活場景裡——

皇帝行宮種荼蘼。據北宋張耒《鹹平縣丞廳酴醾記》:“丞居之堂庭有酴醾,問之邑之老人,則其為樞密府時所種也,既老而益蕃延,蔓庇覆占庭之大半,其花特大于其類,邑之酴醾皆出其下,蓋當時築室種植以待天子之所,必有珍麗可喜之物而後敢陳,是以獨秀于一邑,而莫能及也。”

文人雅聚于荼蘼花架下。見《誠齋雜記》:“範蜀公(北宋文學家、翰林學士範鎮)居許下,造大堂,名以‘長嘯’。前有酴醾架,高廣可容十客。每春季花繁蕪,客其下,約曰,有飛花堕酒中者嚼一大白。或笑語喧嘩之際,微風過之,滿座無遺,時号‘飛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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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相信大花白木香就是荼蘼的話,上文描述“荼蘼花架”大概就是這個場景了 。 攝于西安植物園。 彭慧甯 圖

天涯羁旅,更是處處見荼蘼。寫下“荼蘼不争春,寂寞開最晚,不妝豔已絕,無風香自遠”時,蘇轼正貶居湖北黃州;南宋畫家趙孟堅《客中思家》,提筆就是“微風過處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牆”。

明代延續了宋代的審美。在明朝張謙德所著的《瓶花譜》裡,酴醿與西府海棠、寶珠茉莉、桂花、蕙蘭等八種花同列為二品。

暮春開花的荼蘼,被衆多的宋明文人加持過後,成了中國傳統文化裡繁華春盡的永恒象征。這一點,大概是切中了中國人骨子裡傳統的傷感,是以特别容易共情,荼蘼的情感意象備受青睐,至今而不衰。從《紅樓夢》中“韶華勝極”的花簽,到亦舒的小說,從王菲的歌,到大熱的台劇,亦是處處見荼蘼。

說到底,我們也不過是借荼蘼的酒杯,澆一己心中之塊壘罷了。是以,似乎也不必如此執着于到底哪種植物才是荼蘼。身邊常見的薔薇類,不管是香氣、花形與氣質,跟傳說中的荼蘼都很神似,都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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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瓣白木香,攝于四川自貢。 咫尺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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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裡最常見的木香花,重瓣。 攝于西安。 彭慧甯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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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薔薇,攝于重慶。 周敏 圖

也大可不必如此傷感。荼蘼謝後,夏天自有石榴、荷花睡蓮、白蘭黃蘭及木槿等繼續盛放。君不聞,“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挂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作者周敏,資深媒體人,博物愛好者,參與編寫《認識中國植物 西南分冊》,個人公衆号:植物上瘾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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