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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風:謹遵師囑,做一把茄段壺

徐風:謹遵師囑,做一把茄段壺

文 / 徐風

謹遵師囑,做一把茄段壺。

就器型看,那是光器裡古樸的一種。前些年故宮博物院出過一本《宜興紫砂》,都是明清時期宮藏的紫砂器。明代中後期起,文人的審美,講究甯古無時、甯樸無巧、甯簡無诘。展現在紫砂壺上,就是返璞歸真,不事雕琢。在幾百件打入宮中的紫砂壺裡,并沒有茄段壺。類似的壺形,找來找去,隻有一件瓜梨壺。

無疑,顧景舟喜歡這樣的壺型。早年在為上海“鐵畫軒”趕制一批紫砂壺時,特意向“鐵畫軒”老闆推薦了它。不過,當時他并沒有稱其為茄段壺。仔細觀察,當時以“自怡軒”為壺款的那批壺,跟後來他做的開始做壺“茄段壺”相比,風格趨近,但細部的變化還是大的。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呢?

葛陶中認為,瓜梨壺,還是瓜果的概念。演化到壺上,它的肩頸豐腴,壺體豐盈,過渡到壺底,卻慢慢下沉。這個沉,是沉潛,是沉穆,也有些許的厚拙與沉郁。當時顧景舟要養家。雖然他自己并沒有成婚,但父母和幾個弟弟,除了租種别人的一點薄地,并無其他收入。

做這批壺正是盛夏,鄉下悶熱難當。上海在催貨,一天也等不得。按顧景舟的性格,急火飯是不做的。但是,人家付了定金,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是夜,寂寞的鄉村如一口焖鍋,蚊蟲飛舞,顧景舟等在昏暗的油燈下,揮汗如雨。隻能把雙腳放進灌滿涼水的陶甕裡,這樣不僅可以降溫,還讓蚊蟲叮咬不着。肩膀上搭一塊濕毛巾,是吸收汗水的。

特定的情景,人的心情難免不留在壺上。縱然,從壺面上,你看不出半點心急火燎的印記,但是,略略下沉的底部,卻傳遞了這樣的資訊:人在低處時,任何的高蹈、優雅都隻能在念想中回味。不氣餒、不沉淪,便是氣節超拔。

等到顧景舟再做此款壺時,瓜梨消隐,茄段從容登場了。茄段壺,像一個立在那裡的團茄,整個器型所散發的,是一種拙樸、圓渾的氣息;與瓜梨壺相比,則增加了勁挺、高蹈的氣度。

是的。勁挺與高蹈。彼時的顧景舟早已不是“自怡軒”時期的那個鄉村壺手了。茄段壺,保持了瓜梨壺的簡練與厚拙、沉穆與凝重,底部的拉高,使得壺體蓄滿勁挺的力道,氣質裡的高蹈,是要有内涵支撐的。顧氏晚年,已然到了登高遠望、一言九鼎的地步。

從最早的瓜形變成茄段,連接配接着曆代藝人的心結。師父沒有講過,最早的匏瓜,到後來的瓜梨,為什麼到他手裡,就變成了茄段。古人與後人,并不能颌首相望。但是,他們能在存世的一把壺上,找到先人的精神脈絡,以及做壺時的精神狀态。那層層推展、環環相扣、收放自如的線條。示範的是無止境的生命律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現在,由葛陶中來做茄段壺了。

他選了存放多年的黃龍山老紫泥。老紫泥,也有生、熟之合。生泥的概念是,它是陌生的朋友,但并不是剛進屋的陌客。它和熟泥一樣,老家都在黃龍山。最早的時候,它堅硬如鐵地待在山肚子裡昏睡。一晝如萬年,萬年如一晝。某日某刻,它是在一種懵裡懵懂的狀态下被喚醒,随即離開萬丈昏暗的老家的。假如它有眼睛,那麼,在它的身軀剛露出地面的時候,一定會在突然的炫目中興奮到差點休克。

在空氣、陽光、雨露、風雪的擁抱與肢解下,它慢慢變成無數形狀不一的石塊,然後被磨成粉末,加水,然後被一雙粗粝的大手反複調和,壘成泥塊。然後它進入一個葛姓的制壺人家中。此時它還不知道自己的運氣如何,同樣是一塊泥,制壺高手可以讓它變得寸土寸金;而“鄉坯”(此間藝人對一切孬壺的統稱,它們的出生地,大抵在偏僻的鄉村,故名)之手,卻可以把一塊同樣品質的泥料糟蹋得一文不名。

之前的經曆表明,雖然它還是一名新兵,但已經不需要在像集訓營吃蘿蔔幹飯那樣受苦了。不過,它對自己的期待還是有些偏高,它聽到了制壺主人的嘀嘀咕咕,它終于明白,即便它此刻已經是一塊方方正正的泥塊,有模有樣,有着紳士的腔調和派兒,也不是立即就可以用來做壺的,它還要在制壺主人的陽台上或院子裡接受第二次伏土。

取回的泥,照例要伏土。

伏土。說白了,就是把礦土或泥塊晾在一邊,通常是通風而不受暴曬的陰涼處,一年兩年不去搭理它。此處的伏,不是攻城掠地前的埋伏,也不是心懷叵測的潛伏,而是老老實實的匍伏。你就伏在那裡,一年兩年不要有什麼動靜,不要讓人們感覺到你的存在,你便是修了功德。

如果給一塊砂土賦予靈性,它會知道這是成大事之前的必然功課,它是等得起的。時間稀釋、分化着它身上殘存的頑劣脾性,也昭示着它未來巨大的可塑前程。伏土還有一個好處是,作為一塊泥料,隻有經過充分的伏土,才能經得起反複的捶打。

所謂熟泥,就是之前做壺多下來的邊角料,它跟做壺的主人,已經相當熟稔;像打球,它已經做過至少一次以上的替補隊員,滿身的活力,卻輪不到上場。不做進壺裡,它就隻是一塊泥而已。現在,機會終于來了,它再一次登堂入室,有一種被重新獲用的期待。

那一日,整泥塊,也是吃緊的活。

記得當年師父教徒弟做壺時,對泥料特别講究。按照葛陶中的說法,生泥分兩類,生泥粉和生泥塊。前者就是礦石分化以後,用石磨磨成的;生泥塊呢,是加水調和後,做成磚塊形狀。熟泥,是壺手制壺時,裁下來的泥頭泥片泥屑。生泥就像未滿18歲的愣頭青,走路都橫沖直撞的;熟泥呢,已經經過了捶打與晾伏,原先火勃勃的氣息,在反複的捶打與陰幹的交替中,品性已經趨于溫煦,說難聽點,也是老江湖了。

而泥料該有的韌勁,卻昂昂地還在。此時,将它們與剛入伍的生泥和在一起,展現着制壺主人的一種考量,生與熟,就像剛與柔、黑與白,本身就是一對偶數。生中有熟,熟中帶生,剛柔相濟,方顯本真。最好的泥料無非是這樣:它是可塑的,有豐富的質感,也有相宜的幹濕度。

而所有這些,必須讓熟泥和生泥來聯袂完成。生泥和熟泥如何融合?并不是說,把它們攪拌在一起就成了。

葛陶中備了一隻水缸。裡面是半缸清水。某日清晨,他把生泥粉和被敲碎的熟泥塊,一點點地輪番放進水缸裡,頓時,水面上泛起了一串串泡泡。這聲音會讓人想起小時候一個猛子紮進水裡的感覺。它們是在交頭接耳嗎,或許,它們想象的江湖,要比這口水缸大很多。也不知道,這口水缸是不是它們最後的歸宿。既來之,則安之吧。出來混都不容易,誰知道明天我們會在哪裡呢?

最後,用一層薄薄的塑膠膜,把缸口紮緊。這是為何?它們難道會跑掉嗎?不是的,是為了讓它們更好的發酵、膨脹、融合。兩天兩夜過去,相信它們就真是患難兄弟了。把覆寫在水缸上的那層薄膜揭開的時候,已然分不出生泥與熟泥了。說它們是“混搭”應該不很确切,實際的情況是,它們在過去的兩天兩夜裡互相滲透,互相成全,确實分不出你我了。

從質地看,它們現在已經不是泥塊,而是泥漿了。如果你用手去抓捏,它們會紛紛從你的手指縫裡鑽出來,滴答滴答地落到水缸裡。然後你用一根木棍在水缸裡(此時應該叫泥缸了吧)用力攪拌,泥漿們就會根據你的手勢和慣性,随着木棍,現出一種旋轉的渦輪狀。帶有弧線的攪拌。葛陶中說,這樣的攪拌,是為了充分地将熟泥和生泥融合。熟中有生,生中有熟,是一種“剛剛好”的狀态。

然後,晾曬。此時需要陽光直射。泥漿們以四仰八叉的姿态,接受着舒坦的陽光浴。在陽光的照射下,它們呈現着各自原有的風姿。可惜,在沒有被成型與燒制之前,人們的肉眼還難以分享。明代有個叫吳梅鼎的人,寫過一部《陽羨名陶賦》,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談紫砂泥色的,翻譯成白話文:

說到那紫砂泥色的變化,有的陰幽,有的亮麗;有的如葡萄般的绀紫;有的似橘柚一樣的黃郁;有的像新桐抽出了嫩綠,有的如寶石滴翠;有的如帶露向陽之葵,漂浮着玉粟的暗香;有的如泥砂上灑金屑,像美味的梨子使人垂涎欲滴;有的胎骨青且堅實,如黔黑的包漿發着幽明之光,那奇瑰怪谲的窯變,豈能以色調來命名?仿佛是鐵,仿佛是石,是玉嗎?還是金?遠遠地望去,沉凝如鐘鼎列于廟堂,近近地品味,燦爛如奇玉浮幻着晶瑩。那是何等美輪美奂!世上一切的珍寶,都無法與它匹敵啊。

從語氣看,這是一個古代文人玩壺玩到“癡颠”狀态的一種感歎。他在為大家打開并描摹一個未知的世界。

毫無疑問,此時陽光是一位神力滿滿的塑造師。他在蒸發人間的水分,提煉那些在他看來有價值的幹貨。落實到紫砂泥漿上,那就是,把多餘的水汽删除,留下最飽滿的各種元素,為一場造壺的盛宴做好必要的準備。

此時如果有能力把泥與漿分開,你會發現留下的是一些有棱有角的粉狀,直到最後它們還保持着原始的姿态,以緻讓我們确認,漿是它的肉身,砂是它的筋骨。這便是紫砂的真髓。

把生泥和熟泥調和在一起,原理是從哪裡來的?這裡又要說到明代那位宋應星先生了,他在《天工開物》一書裡,說到了絲綢的紡織。大凡絲織品,織成後還是生絲,要經過煮練之後,才能成為熟絲。煮練的時候,用稻草灰加水一起煮,并用豬胰脂浸泡一晚,再放進水中洗濯,這樣絲色就能很鮮豔。然後,用早蠶的蠶絲為經線,晚蠶的蠶絲為緯線,煮過之後,每十兩會減輕三兩。如果經緯線都用上等的早蠶絲,那麼十兩隻減輕二兩。煮過之後要用熱水洗掉并繃緊晾幹,然後用磨光滑的大蚌殼,用力将絲織品全面地刮過,使其現出絲綢的光澤來。

這個原理,做紫砂壺的人借過來用了。世上的事,都講究因緣際會。一物降一物,一物補一物;一物克一物,一物配一物。都是緣分。

生泥和熟泥,就這樣變成一家了。

本文選自徐風所著《做壺》,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授權釋出)

華文好書選讀

徐風:謹遵師囑,做一把茄段壺

《做壺》

徐風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2年4月

《做壺》是由著名作家、江南文化學者、紫砂文化研究者徐風先生曆時數年記錄、考察與創作的匠心文本,由顧景舟先生的衣缽弟子葛陶中先生生動還原其制壺技藝,是著名作家與制壺大師的四手聯彈。

以古法做一把壺,以生動優美的文學進行闡釋,作品全面展現中國紫砂古法制壺的技法與心法、精神與内涵,彰顯了文學之美與紫砂之美。這是一本兼具文學審美價值、文化史料價值、工藝學術價值與技藝傳習指導價值的著作,這本書是紫砂大師們不凡技藝的回顧和還原,更是對紫砂曆史、文化、精神以及最進階工藝的完整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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