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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我出生的那一年,父親翻閱了字典,給我取名,锞。

“锞”(ke)讀第四聲,一個生僻字,字典裡的基本釋義:锞子,舊時用做貨币的小塊金子、銀錠。

年少時,我對這個字充滿了無限的想象,“锞子”到底長什麼樣?

這個疑問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腦海中過濾過無數張影像。

直到成年後有一次,在我參觀博物館時,偶然看到這件與自己同名的文物。

它出現在我眼前,饅首形,底心凹進,閃着光,原來古代的“我”竟然是如此小巧精緻。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博物館文物 銀锞

也許是出生時取名的緣分,長大後的我有幸去到一家名人捐贈的小型錢币博物館工作。

一家縣市級的錢币博物館内竟展出了5000多枚錢币,從中國古代最早的貝币到當下流通的第五套人民币,每一枚小小的錢币都經曆了歲月的打磨,在三千年的文化長河中熠熠生輝,是曆史的見證者。

看着每一枚錢币上包漿和磨損痕迹,你仿佛可以看見它在曆史長河中流通的身影,看到無數文人雅士留下的痕迹。

錢,這個現代人看着特俗的“東西”卻能記錄曆史的文明和朝代的興亡。

一次整理庫房盤點館藏文物時,我發現了一盒印有動物圖案的絲綢之路西域古錢币,頓時眼前一亮,其中部分錢币還待考證,更是激發了我無限的探索欲。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錢币博物館庫房館藏動物圖案絲綢之路西域古錢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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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币博物館展廳 古絲綢之路闆塊

從古至今,無論地理上的阻礙,還是文化上的差異,人類的探索之路從未停止。絲綢之路的形成距今已超過兩千年,時間與風沙磨滅了很多記憶的載體,但是留下了西域古錢币。我們了解它背後的故事,發現從中折射出曆史的變遷和文化的交融。

絲綢之路,簡稱絲路,最早是由德國地質地理學家李希霍芬于1877年在《中國——親身旅行和研究成果》一書中提出,主要指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間,中國與中亞、中國與印度間以絲綢為媒介的這條西域交通道路。

而實際上,漢代之前中西經濟與文化交往就已存在,我們知道,中國“China”一詞來源于Cina,它是南亞、西亞和西方國家最早對中國的稱呼,其實是“秦”的音譯——這說明在漢代以前西方人已經知道遙遠的中國。

長期以來,中國輸出的商品中最受西方人喜愛的就是絲綢,古希臘和羅馬人将“絲”字音譯為“賽爾”(Ser),将中國稱為“賽裡斯”(Seres),譯為“絲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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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絲綢之路路線圖

絲綢之路最初的作用是運輸中國古代出産的絲綢為代表的各類商品,而同時作為東西方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等領域交流的通道與橋梁,要實作這一作用,首先,它必須是一條貿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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貿易的核心是商品交換,有了商品交換,也就慢慢演化出了錢币。

神秘錢币的發現

英國探險家道格拉斯·福賽斯爵士(T. D. Forsyth)受英國政府委托,以商務考察為名,分别于1870年和1873年率團進入中國新疆時,偶然在葉爾羌(今莎車)地區意外采集到了2枚神秘的古錢币。

福賽斯是一名英屬印度的政府官員,1827年出生在英國利物浦附近的伯肯黑德(Birkenhead),1847年從英國東印度公司培養自用人才的海利伯利學院(Haileibury College)畢業。

其後福賽斯長期在英屬印度工作,1860年,因其參與鎮壓印度民族大起義,被任命為旁遮普省專員,而10年後,他為什麼又會出現在中國?

我們将視線轉移到清朝末年的新疆喀什地區,這竟然與曾引起英、俄兩國在新疆爆發激烈争奪的一起外敵入侵事件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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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追随到1865年清朝同治年間,浩罕汗國(今烏茲别克斯坦境内)軍閥阿古柏趁新疆内亂,占領南疆之後,俄國也趁機派兵,從推翻清朝統治的伊犁蘇丹手中侵占伊犁地區,俄國此舉引起了與俄國在中亞地區競争的英國的強烈不安。

為了遏制俄國進一步向南疆擴張,英國指派英屬印度政府設法進入中國尋找機會與阿古柏合作,共同抗衡俄國向南擴張,而這次英屬印度政府任命的談判官恰好是道格拉斯·福賽斯爵士,沒有完成外交使命的他,卻因發現了兩枚神秘錢币而留名于世。這也就不難了解,10年後的他為何出現在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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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賽斯爵士在發現這兩枚錢币之初,對上面的圖案和文字産生了好奇,并在進行反複推敲後,終于有了初步的推測結果。1876年他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公布這兩枚錢币的時候,報告上認為這兩枚錢币是古代大夏國(今阿富汗斯坦巴爾赫附近)的貨币,甚至還将材質弄錯而誤認為它是鐵制錢币,實際上并不清楚它們的來曆及蘊含的曆史文化價值。

自公布之日起的16年裡,再無任何消息,神秘錢币的線索突然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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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892年,法國的杜特雷依考察隊又在新疆和田地區發現了4枚相似的錢币,于1898年公布了資料,但是錢币的去向卻沒有留下記載。

而3年後,又突然迎來了新一波神秘錢币的發掘高潮!

1901年,英國的赫恩雷公布了120多枚在他倡導下由英國駐新疆喀什領事館人員收集的同種錢币,這些錢币後來分别收藏于大英博物館和印度政府圖書館。

1902年至1914年間,日本西本願寺長老谷光瑞組織了三次中亞考察探險活動,在新疆和田地區發現了11枚同種神秘錢币,後因考察活動經費緊張,又将這11枚錢币全部賣給了旅順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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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俄國駐喀什總領事彼得羅夫斯基以及探險隊長奧登堡在新疆探險過程中,也收集有21枚相似神秘錢币,收藏于彼得堡埃爾米塔什博物館。

據統計,收集這種神秘錢币最多的是英籍葡萄牙人斯坦因,他于1900至1916年曾三次深入塔裡木盆地挖掘,共收集到187枚,全部收藏于大英博物館。

我們再将視線轉回國内,著名考古學家黃文弼先生,于1929年參加中國西北科學考察時,僅采集到1枚相似神秘錢币,後幾十年間在和田及其臨近地區不斷有新的發現。

現公開報道的約有350枚,其中僅有十多枚儲存在國内的文博及考古部門,其他的受時局影響大部分都已流失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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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專家學者的反複對比研究後發現,這一系列相似的神秘錢币呈不規則的圓形,中間無孔,也沒有邊郭,用紅銅兩面打壓制成,分大錢和小錢兩種尺寸。

大錢重約14.14克,直徑36毫米,厚4.5毫米;小錢重約6.5克,直徑25毫米,厚2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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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錢 背面中央馬紋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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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錢 背面中央駱駝紋圖案

無論大錢還是小錢,正反面都有當時無法辨識的銘文,唯一可以清晰辨認到的是,大錢背面的中心是行走馬圖案紋,右腿擡起,姿态生動逼真,小錢背面是雙峰駱駝圖紋,昂首闊步,形神兼備。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在中國新疆發現的錢币上有馬,還有駱駝,如此神秘,背後究竟又有什麼故事呢?

它被發現以來的百餘年間,為何無人能夠挖掘出它的身世之謎?

破解神秘錢币

漢佉(qū)二體錢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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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這種新發現的神秘錢币都是在沙漠古遺址中采集所得,而不是窖藏或是随葬,是以在發現的時候基本上都沒有其他文物相伴,這使得研究者幾乎沒有其他的資料可以借鑒參考,完全隻能通過錢币本身來破解它,需要運用錢币學的知識,從錢币的銘文、圖案紋飾以及鑄造技術等方面來挖掘它背後的文化資訊。

因其獨特的魅力,一經面世立刻引起了國際錢币屆的高度重視,經過不懈努力,終于在大陸社科院考古所原所長夏鼐先生、北京大學文博考古學院教授林梅村先生、大英博物館錢币部的克力勃先生、俄羅斯埃爾米塔什博物館的捷瑪爾先生、日本的夏一雄等國内外衆多考古者的共同緻力研究下,神秘錢币的身世逐漸浮出水面。

1962年,神秘錢币被學術界正式命名為“漢佉(qū)二體錢”,是夏鼐先生給它取的學術名稱,英譯為Sino-Kharosthi Co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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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佉二體錢 大錢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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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佉二體錢 大錢背面

這一名稱非常精準地概括出了這種錢币最大的一個特點,即錢币上印有兩種銘文,一種是漢文,另一種是佉盧文。

漢文大家比較容易了解,那麼佉盧文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文字呢?

它怎麼會和漢文一起出現在這種錢币上呢?

解密漢佉二體錢之文字

“佉盧文”是一種曾經流行于古印度西北部地區的古老文字,大約出現在公元前五世紀波斯人統治印度西北時期,由阿拉米字母派衍生而來的一種文字,主要用來書寫印度俗語,與稱作雅語的梵文并行使用。後來被另一種印度婆羅米文字所取代,佉盧文逐漸被廢棄而成了一種死文字,如今這種文字更是鮮為人知。

佉盧文大約在2世紀中葉之前就已經傳到了古代和田地區。

中國境内發現的有關佉盧文的資料,除了“漢佉二體錢”外,考古工作者在新疆鄯善、尼雅等地區還發現了大量用佉盧文字書寫的木牍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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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佉盧文木牍

這說明在古代塔裡木盆地南緣,佉盧文曾經是當地居民廣泛使用的文字。

回過頭再看“漢佉盧二體錢”上的佉盧文拼寫出的意思,其實是當時打制這枚錢币的時任國王姓名,這說明當時官方所使用的文字是佉盧文,這明顯是受到了印度的影響。

另外,在國王的名字前冠上“大王”“王中王”“衆王之王”等尊号,并将它和國王的名字一起列印在錢币上的做法,最早出現在希臘化時期的安息國,這反映了“漢佉二體錢”受西方貨币文化影響的痕迹。

而“漢佉盧二體錢”上背面為馬紋圖案的大錢四周為篆書的六個漢字銘文,即“重廿四铢銅錢”,也可讀作“銅錢重廿十四铢”;背面為駱駝紋圖案的小錢四周隻有三個篆書漢字銘文,即“六铢錢”,其中“六”有幾種明顯不同的寫法,但都筆畫清晰,容易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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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佉二體錢 大錢重廿四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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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佉二體錢 小錢重六铢

無論大錢小錢都以“铢”為貨币機關,縱觀大陸的貨币史,在公元前221年,秦朝統一六國之後,确定重“半兩”的圓形方孔錢為标準流通貨币,貨币機關稱“兩”。

到了漢朝沿用秦朝的半兩錢,直到公元前118年,漢武帝廢除半兩錢,改鑄五铢錢,正式以“铢”為貨币機關。

而在西域地區,公元前60年,漢宣帝設定西域都護府,此後西域地區與中原内地保持着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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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時期設西域都護府

1977年新疆考古工作者在和田縣買麗克阿瓦提遺址的一個窖藏中發掘出了45公斤的漢代五铢錢,說明當時漢代的官方貨币已随着西域都護府的建立而傳到西域,再對照“漢佉盧二體錢”上的貨币機關,反映出“漢佉盧二體錢”在鑄造上深受東方貨币文化影響。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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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五铢錢

那兩千多年前的錢币又是為什麼能展現出兩種文化的交融呢?

“漢佉二體錢”

見證了千年前的中西文化碰撞

公元前139年漢武帝在位時,張骞應募出使西域,曆經十三年的艱苦後,于公元前126年回到長安後向漢武帝寫了一份有關西域的見聞報告。

這份報告雖然沒有保留下來,但是報告的主要内容都記錄在了司馬遷的《史記·大宛傳》:“以銀為錢,錢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錢,效王面焉。”這是古代中國人對西域地區最早的親曆見聞。

張骞在報告中專門提到,位于今天伊朗東北部和裡海東南一帶的安息國所使用的貨币是用白銀打制成的,上面印有國王的頭像,當老國王死後新打制的銀币上就換新即位的國王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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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國錢币

是以,張骞不僅是中國古代認識西方打制貨币的第一人,同時也是最早留下記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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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骞出使西域圖

這種采用打壓法制成的圓形無孔的銀币,與中國古代的錢範澆鑄的圓形方孔銅錢完全不同,它源自古希臘的貨币文化,屬于西方貨币體系。

公元前334年亞曆山大大帝的東征開始,希臘文化也随之開始逐漸滲透中亞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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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曆山大大帝

伴随着絲綢之路貿易的進一步發展,不同文明達成交流,中西方兩種貨币文化也實作了交彙和融合,“漢佉二體錢”便是這一過程的典型代表。

“漢佉二體錢”不同于中原鑄錢用錢範澆鑄,而是采用源自古希臘的打壓法,也不同于中原流通币上隻有文字的傳統,加入了西域本土文化中的馬和駱駝形象元素。

它是希臘文化通過印度傳入和田,同中國文化相結合,産生了這種“混血貨币”。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由于“漢佉二體錢”發現至今,錢币的背面中央為駱駝紋圖案的僅區區幾枚,以馬紋圖案的錢币居多,且大多發現于古代于阗國(今新疆和田地區)一帶,故又稱其為“和田馬錢”。

作為公元1-3世紀古代新疆和田地區打制的一種地方貨币,“漢佉二體錢”是目前已知新疆地區曆史上最早的自鑄貨币。

無論是漢佉二體錢、唐代的高昌吉利錢,還是各式粟特青銅錢,它們身上所展現的都是在保持本土文化根基的前提下,通過對外來文化的揚棄,使得自生文化更加完善,并最終形成以多元、交融、開放為特色的絲綢之路文化。

誕生在古絲綢之路上的“混血”貨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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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枚錢币上有馬,還有駱駝……它是絲綢之路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曆史産物,也是古老中國最早對外開放的貿易憑證。

當我們拂去深埋沙漠中漢佉二體錢上的塵埃時,似乎也擦亮了一條貫穿中西的偉大貿易之路,仿佛看到了兩千多年前的中西商賈駝隊在沙漠邊緣的綠洲交彙的景象,重制了古絲綢之路上商旅雲集的繁華。

參考文獻:

[1]王永生《三千年來誰鑄币》

[2]杜維善《絲綢之路古國錢币》

[3]司馬遷《史記·大宛傳》

[4]《史話新疆》第5集:絲綢之路

[5]丁騁騁《古代絲綢之路上的買賣用什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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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我從新疆來”原創,歡迎關注,帶你了解熟悉而又陌生的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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