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對傳統倫理的看法
作者:錢理群
我們再來看看魯迅對傳統倫理道德的看法,這在今天也是有意義的。比如說,我們今天大孝道,其中有一個觀念叫“報父母之恩”。魯迅對此提出質疑,他說得很坦率,我想今天還是會讓一些人感到難以接受。
他說,父母為什麼生孩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要延續後代,延續生命,另一個就是要滿足性交的欲望。可以說是出于人的本能而生下子女,這有什麼“恩”可談?說穿了,強調“恩”的背後,是隐含着一個“因為我生了你,是以我有權力支配你”的邏輯。
我有“恩”于你,是以你必須服從我。這完全是一種父權主義的思維,把父子關系變成了權力關系。魯迅所要質疑的正是這一點。
魯迅說,你去看農村的家庭主婦,她在哺乳嬰兒的時候絕不會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愛他的子女,也絕不會想到他是在放債,将來孩子長大了要還債。
是以魯迅說,實際上這都不是真正的愛,真正的愛是超越交換關系和利益關系的天性的愛。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都是出于人的本性,沒有什麼道理可講。而所謂的報恩,實際上是一種權力觀念。
這種話現在講起來可能還是會讓很多人覺得大逆不道,但這恰恰是在抵制當今社會無所不在的權力意識對父子、母女關系的侵蝕。魯迅要做的,就是要捍衛和恢複人的本性、本能的天倫關系。
還有許多人覺得更難接受的,是魯迅關于愛的說法。《野草》中有一篇文章叫《過客》,其中有一個細節非常有意思。有一個人一直往前走,前方有他所要追求的東西,走着走着,最後走累了,流血了。這時他遇到一個小女孩,出于對這個過客的同情和愛,小女孩拿出一塊破布給他,說請你包紮一下傷口吧。
我們看這位過客是怎麼反應的:他先是非常感動,立刻接受了這塊破布,連聲說謝謝。因為過客這樣孤獨的戰士,内心是渴望别人對他的同情和愛的。但稍想片刻後,過客又堅決地把這塊破布還給了小女孩,說我不但要拒絕你對我施恩,還要像老鷹一樣在你的周圍盤旋,祝福你早日死亡。這就不能讓人了解了,他渴望愛,又拒絕愛,還希望愛他的人早點死亡。
還有一個故事,是關于魯迅的好朋友許壽裳的。許夫人去世時,魯迅發去了一封唁電。他先對許夫人的去世表示悼念,這是人之常情,但接着又說了一句話,他說反過來想,嫂夫人這麼早去世,可能對你們孩子将來的成長是有利的。這就讓人感到費解了。後來有個大學生寫信給魯迅,說他不懂為什麼要拒絕愛,甚至要詛咒愛?
魯迅說,非常簡單,比如我們兩個人彼此不認識,互相之間沒有任何感情糾葛,有一天在戰場上搏鬥的時候,我可以毫不猶豫地一槍打死你。但現在我們認識了,有了感情,以後短兵相接的時候,我就不忍心開槍了。
這樣的情感糾葛,包括父母對子女的愛,會妨礙一個人的獨來獨往,妨礙一個人做出自己獨立的選擇。比如說,我的老母親在北京,她時刻關心着我的安全,是以我做什麼事情,都要考慮母親的反應。本來我一個人在上海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是有了母親的愛,就有了束縛,在做選擇的時候不能不多些猶豫。
魯迅說人的獨立性,常常會蹉跌在愛上,這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命題。但其實我們應該很能了解這一點。我注意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中學生到了高中,特别是到了高二、高三階段,要告别童年的時候,常常會有一種脫離父母的欲望,想擺脫父母對自己的限制,這時候子女和父母的關系會非常緊張。
從孩子的角度說,他要求獨立;從父母的角度說,父母對孩子有着過分的愛,而這種愛又常常建立在不了解孩子真正需求的基礎上,反而成了對孩子的束縛。
有一個說法叫作“愛的專制”,認為愛有親和的一面,也有專制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學生想要脫父母的束縛,其實是一種内在的反抗一想要脫“愛的專制”,而父母卻不了解孩子要求獨立的願望。
這樣的“愛的專制”的命題與思維,看起來很難讓普通人接受,事實上又在時時困惑着每一個人,是處于成長期的青少年告别童年、進入成年時一個最困難的生命命題。但誰也不敢觸及,回避之不及,唯有魯迅敢于正視,并公開揭示出來。他的良苦用心,是要将人的本性的愛,提升到一個理性的高度。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出,魯迅是真正懂得人性,以及人性的複雜性和豐富性的。
按:
其實魯迅先生的這篇文章,已經說得十分透徹了,筆者想在此基礎上做一下補充。
看待中國傳統的倫理關系,作者認為一定要辯證的看待。
從正面角度講,中國社會有着傳統的家族關系思維,中國從秦王朝一統天下到清王朝,一直都是家天下的延續,有家有國,無國無家,包括在民國,中國人的社會關系也主要是家族社會,這是王德峰等教授學者們一緻同意的結論。
在中國社會中,上至君王與各國通婚,下至農夫與門當戶對的好友定下娃娃親,都通過家庭的方式來維持其社會關系的穩定,包括現在,中國社會也是一個講究人情世故的社會,飯局重點不在飯,而在局。
正如你不能否定郭麒麟的努力,但也不能忽視郭德綱的影響力,在所謂公平的選擇中,一些導演媒體的眼中因其家世,已經戴上了有色眼光,這是從曆史發展與社會關系的角度來看。
另外,從中國文化來看,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強調“孝”的民族,這種孝不是單一的,而是互相的,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家庭氛圍、家庭教育始終是影響一個人的最大因素,家庭的支援也始終是一個人背後最大最堅固的支援,正是由于中國人這種強烈的家庭的觀念、對家與國不可分割的了解,造就了一個人的成功與一個國家的團結。
從反面來看,作為父母一定要從溺愛與寵愛的角度來同樣看待兒女們的至孝與愚順。而且還要結合時代來看待這個問題,在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由于國家正處于建設之中,是以那時候的口号就是“我是革命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就往哪裡搬”,是以才有了配置設定工作等政策,也就是說那時候的人并不是以自己的喜好來決定自己的,而是根據國家需要與家庭需要來選擇自己的。
父輩們為了國家與家庭,往往選擇犧牲了自己的夢想與樂趣,但也極易将“正确的”價值觀建立在這個上面。
魯迅說過一句筆者認為很經典的話:
“我的曆史使命就是‘自己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筆者認為正是因為有了上一代人的建設與拼搏,使得九零年以後的年輕人們有了更多的時間來思考,有了更多的時間來培養一些愛好,有了更多的機會來做出取舍,這是國家與父輩們賦予我們最寶貴的财富。
人的自我提升時間真正算來是很少的,一個普通人從國小到高中,大多是處于機械的競争模式,尤其是在思維與方法的培養上,少之又少,而到了大學後突然少了顯像的競争壓力與老師們的督促,多數人都會迷茫一到兩年,加之現在社會的工作業力也在增大,很多人除了工作時間外連起碼的休息時間都不能滿足,更别說提升自我了,而當一個人缺乏思想的時候其心理就極易扭曲化,年輕人們主要依靠通過購物、多媒體娛樂的方式來舒緩這種心情,但這種方式隻是暫時的,當心理負擔再次加重壓力再次猛然襲來時就極易産生心理疾病。
這與建設年代不同,那時候更多需要的是“人多力量大”,随着社會的發展,各行各業越來越精細、複雜、多樣,是以更多需要一個具有獨立性、學習性,專業性的人才,而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就需要有更多的時間來提升自己的專業知識與能力,更深一層的還有思想深度與文化修養性來面對這個極易扭曲化的世界,這與那個時候上班工作下班廚房是不同的。
筆者的一位朋友,,有穩定的工作,豐厚的工資,獨立的住所,準備談婚論嫁的對象,目前正是提高其教學能力與文化素養的大好時機,其年齡與身體也正處于能夠支援一定強度學習的時候,每天卻要面臨老家中退休父母的吵架與各種閑來無事的抱怨,同樣的一分鐘,一個是年富力強、大好時光用來學習的一分鐘,一個是安享晚年卻又實在無事彼此之間找麻煩找架吵的一分鐘,二者是不能夠等價交換的。
現在的倫理關系,更多的應該是獨立與支援互相伴随的關系,筆者非常支援像楊绛先生、錢理群先生他們的生活觀念——雖然退休,但并不代表着混日子的開始,而是抓住時間,發揮餘熱,或是總結自己的幾十年經驗,或是繼續自己的工作研究,或是完成年輕時候的遺憾,在兒女們的支援與支援兒女們的生活中,和諧地解決家庭倫理關系。
想做又不敢做,能做又怕做,這樣的行為與想法值得我們反思。
最後改編一首龍應台的《目送》作為結束吧:
一件事情的結束,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始,
下課鈴聲一響,人影錯雜,
上班鈴聲一響,穿梭紛亂,
暮晚鐘聲一響,夕陽楓紅,
我慢慢地,慢慢地,
了解到,
所謂父母子女一場,
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
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
目送他的背影,
漸行漸遠,
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
看着他消失在那一端,
他用背影告訴你,
不必追。
我漸漸地,漸漸地,
感受到,
所謂的子女父母一場,
意味着你和他們的緣分,
就是看着黑噬殘殘地向你襲來,
你站在這頭,
一點點地後退,
卻又不甘心地望着前方,
他用厚實的手掌告訴你。
不必怕,
她用溫切的笑容告訴你,
不必慌。
日子默默地,默默地,
察覺到,
所謂的父子母女一場,
就是他向你投來自信而感激的目光,
他扶着你,攙着你
他看着你剛做好的剪紙,
他瞧着你遊玩時拍的照片,
他看着你變成小氣又好玩的頑童,
他輕輕在耳邊告訴你
不必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