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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漏傳衣意未遲

龍榆生(1902—1966),名沐勳,晚年以字行,号忍寒。江西萬載人。20世紀最負盛名的詞學大師之一,與夏承焘、唐圭璋、詹安泰并稱“民國四大詞人”。著有《詞曲概論》《詞學十講》《唐宋詞格律》《風雨龍吟室詞》,編有《唐宋名家詞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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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學十講》,又名《倚聲學》,乃吾師龍榆生教授于上世紀60年代初在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創作研究班授課時的一本教材。

俗語說:名師出高徒。班主任陳伯鴻先生深明此理,為了給市裡培養進階藝術人才,千方百計聘請著名教授來研究班授課。除戲劇學院原有教師如戲曲專家陳古虞先生外,還從北京中央戲劇學院請來了著名戲劇史專家周贻白教授,從上海音樂學院請來了著名詞學家龍榆生教授。每位先生都有他們的特長,而龍先生的詞學課尤其受同學歡迎。“四人幫”粉碎後,研究班同學返校座談,著名劇作家沙葉新同學還滿懷激情地說:“當年龍榆生老師的課上得真好。”上海社會科學院曆史所所長、研究員方詩銘先生前幾年還曾對我說:“龍榆生早年在暨南大學、中央大學任教,他講課時深入淺出,條條是道,你能做他的研究所學生,真是福氣!”

龍先生授課時既重理論修養,又重技能教育訓練。每上一課, 必令同學反複練習,直到完全掌握為止。同學們從前讀大學時,曾系統地學過文藝理論、中國文學史、古代漢語和作品選讀,有的還聽過多種專題課,在理論上确實是打下了深 厚的基礎。特别是在50年代後期,蘇聯文學理論被大量介紹進來,什麼批判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人民性、思想性之類,連篇累牍,目不暇接。至于具體作品,雖能“大而化之”談出一套理論,卻對作品的内部規律無所了解,甚至不懂詩詞如何調平仄,如何押韻。龍先生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開課,首先必須具有一定勇氣,敢于頂着潮流,不顧蘇聯那一套理論。同時要針對同學們現有水準,缺啥補啥,揚其所長,避其所短。是以,他所開的課是非常适時的,同學們莫不感到新鮮、實用,對扭轉文壇風氣、張揚國學,确是起了很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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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學十講》,龍榆生,北京出版社,2016年8月。

《詞學十講》,乃是研究班的主課,講義全都是新寫的。平均每周一講,始于1962年2月,止于本年7月暑假之 前。當時我任詞學課代表,常于開課前幾日至先生寓邸南昌路香山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取回講義傳遞學校刻鋼闆油印。先生房間尚屬寬 敞,清靜雅潔,書香氣十足。書櫥上放滿詞學書刊,而《彊村叢書》尤為醒目。先生是晚清四大詞家之一朱孝臧的門人。《彊村叢書》之後半部及《彊村語業》,皆經先生之手刊出,嘉惠詞林,固不待言。彊村彌留之際,曾将生平校詞的朱墨二硯,授予先生,病榻傳薪,成為當時詞壇一段佳話。夏敬觀、徐悲鴻、湯定之皆繪有《授硯圖》志其事。我去府上取稿 時,先生曾以其中一幅給我觀賞,畫之右側為一茅屋,桌上置有雙硯,屋後為奇石遠山,屋前疏柳一株斜倚湖畔。先生正拾級而上,彊村出門相迎。畫中意境深遠,不禁令人産生無限的遐想和由衷的敬意。先生出示此畫,蓋意有所屬,我暗下決 心:不負先生厚望,學好這門功課,立志成為詞學接班人。

在《詞學十講》中列有以下篇目:第一講,唐宋歌詞的特殊形式和發展規律;第二講,唐人近體詩和曲子詞的演化;第三講,選調和選韻;第四講,論句度長短與表情關系;第五講,論韻位安排與表情關系;第六講,論對偶;第七講,論結構;第八講,論四聲陰陽;第九講,論比興;第十講,論欣賞和創作。全書自成體系,既講了詞的産生和發展的曆史,也細緻地解剖了詞這種特殊的文學形式的内部結構。先生從前在《詞學季刊》上陸續發表了不少詞學論文,有的已融入這本講稿;有的已結集出版,如《詞曲概論》、《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也有當年未及寫成論文的詞學理論,則通過這份講稿發表出來。不妨說,《詞學十講》是榆生師畢生治詞心血的結晶。他将自己數十年的研究心得與填詞經驗,融會貫通,冶于一爐,進而構成一部獨具特色的學術專著。比之以前所作,在理論上更加概括、更加深刻、更加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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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詞格律》,龍榆生,北京出版社,2019年11月。

與衆不同的是,此書講詞學,特别注重詞的音樂性。音樂性是詞的生命。大凡詩歌,皆應有音樂性,而以燕樂為基調的詞,音樂性卻特别強。雖然樂譜早佚,但從抑揚頓挫的旋律中,猶能令人感到詞的特殊情味和意境。是以,龍先生在本書第一講中便指出,詞“這種特殊形式,是經過音樂的陶冶,在句讀和韻位上都得和樂曲的節拍恰相諧會”。明乎此,我們便可知詞為何“别是一家”(李清照《詞論》);又可知為什麼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不能言,而不能盡言之所能言”(王國維《人間詞話·删稿》)。要之,懂得詞之音樂性,便等于掌握研究詞的一把鑰匙,用它打開詞學的大門,然後可以登堂入室,揭開詞之種種奧秘。

由于音樂性為詞之主要特征,是以本書除第一、二講講解 詞之形式與演進而外,從第三講至第八講—總共六講,都圍繞詞之音樂性展開論述,進而構成一個完整的詞學理論體系。第八講,則是通過對這種最富于音樂性的文學形式的美學鑒賞,引導人們如何去欣賞去創作。其中講得最為深刻的有四點:一是詞中句度長短與表情的關系。龍先生指出:“每一歌詞句式的安排,在音節上總不出和諧與拗怒兩種。”一般地說,句度長聲情較舒緩婉轉,句度短則聲容急促拗峭。二是韻位疏密與表情的關系。《文心雕龍·聲律篇》說:“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龍先生從這一原則出發,指出:“一般諧婉的曲調,例以隔句或三句一協韻為标準,韻位均勻,又多選用平聲韻的,率多呈現‘舒徐為妍’的姿态。” 如《鹧鸪天》、《小重山》之類便是。又指出:“在同一曲調中,凡屬句句押韻的一段,聲情比較迫促。”短調中《阮郎歸》、長調如《六州歌頭》便是。三是談填詞時的選調與選韻。調與韻皆有哀與樂之分,是以在抒寫喜悅之情時須選樂調、用樂韻,而抒寫悲傷之情則選用哀調和哀韻。有些作者不明此理,往往以哀調填樂詞、樂調填哀詞。讀此書第三講,似可避免這種錯誤。四是龍先生在論“頂格字”方面頗多真知灼見,他比清人萬樹《詞律》所論的“頂字”更為周詳而細密,以為頂格字多用在長調中“轉折跌蕩處”,常以去聲字收束上文,提領下邊的幾個偶句,聲調特别響亮。以上幾點,都是我在聽課時領會到的,不免挂一漏萬。

與《詞學十講》相輔相成的還有《唐宋詞定格》(1978年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時改名為《唐宋詞格律》)。它是一門專講唐宋詞體制和格律的教材。收詞牌一百五十三調,分為五類。為了幫助同學從感性上了解每一詞牌的調性,并附有一首至數首唐宋名家詞作。這樣,文字與平仄音韻符号一一對應,易使人了解作品的聲情之美,并易掌握選調填的方法。以上重在技能的教育訓練。此外在理論上還加以引導。作為意識形态的文學藝術是一定社會生活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是以每一詞牌必有它産生的社會基礎。龍先生在講每一詞牌時必說明其産 生的曆史和演變過程。因為詞和音樂的關系至為密切,詞比詩更講究四聲、陰陽的區分,是以龍先生講授時常以作品為例,深入分析,辨析毫芒。如講周邦彥《六醜·薔薇謝後作》時,雲“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迹”,前一句是平平平仄仄,後一句是仄仄平仄。“過翼”的仄聲是去入,“一去”二字是入去,再加上韻位的“迹”字又是入聲,皆短促斬截,于是便将春歸之速在音調上顯示出來。龍先生認為這些地方的入聲字不能用其他仄聲字代替。我們用此方法誦讀,便感覺聲與情得到了微妙的結合,富有高度的音樂性。

由于龍先生的詞律講得精細易懂,同學們很快學會填詞的方法。有些天資聰穎的同學馬上在課堂上填起詞來,如沙葉新同學聽了《菩薩蠻》一調的講授後,即興填了一首,雲:“廿三枉逝愁添歲,功名未立心多愧。何日為中華,劇壇呈豔葩?老容何必歎 ,器大成須晚。天既降餘來 ,終為龍鳳才。” 其實葉新當時并不老,他風華正茂,兼之生得孩兒面孔,他在《文彙報》發表批判姚文元的文章《審美的鼻子如何伸向德彪西》前,總編陳虞孫召見談話,不禁戲雲:“你哪裡像個研究所學生,看樣子還是個國中生呢。”葉新立下“劇壇呈豔葩”的大志,後來果然寫出《假如我是真的》、《陳毅市長》等一系列轟動中外的劇作,成為著名的劇作家。龍先生每講一首詞牌,總布置習作。我在《滿江紅》習作中寫了從北韓戰場歸來步向文壇的感懷,雲:“彈雨槍林,憶往日、清川初 越。前頭晚,敵軍宵遁,戰車颠蹶。駿馬飛馳蹄濺雪,寶刀揮 動光搖月。展長纓,待系李奇微,欣聞捷。卸戎服、穿藍 袷;操羽翰,攻戲劇。對芳菲世界,休嗟才劣。誓振 毫山嶽 撼,願澄碧海鲸鲵掣。喜東風,吹得百花開,人歡悅。”詞頗 粗糙,然龍先生猶給予鼓勵,并贈《小重山》詞雲:“淮海維 揚一俊人,相期珍重苦吟身。”對我慰勉有加,至今不能忘懷。

在講授詞學過程中,先生也以自己的作品作示範。茲舉二阕。其一《鹧鸪天》雲:

開遍東風桃李枝,慣将青眼注妍詞。聞雞起舞心猶壯,待漏傳衣意未遲。懷落落,興孜孜,晴虹千丈護期思。孤飛老鶴聽鳴鳳,報答朝陽望豈癡!

此阕為和女同學吳兆芬而作,兆芬原唱小序雲:“詞學老師年逾花甲,為我班批改作業,常至深夜三點,此情此景, 殊為感激,作《鹧鸪天》。”詞雲:“初試東風第一枝,青燈白發綴新詞。幾回搔首仍含笑,擊節聲中玉漏遲。情切切,意孜孜,一聲一字費三思。叩窗寒雨催眠急,不識師情比爾癡。”兆芬所寫皆為事實,龍師撰寫講稿和批改作業,常至深夜,如《詞學十講》第四講篇末雲:“1962年3月7日晨寫畢”;第七講雲:“1962年4月17日,寫畢于小窗風雨中。”第九講雲:“1962年5月22日清晨寫意。”可見先生不顧年邁體弱,常常通宵不寐,在培養本班同學時,不知花費多少精力與心血!

先生另一阕《小重山》曾索同學酬和,原唱雲:

桃李陰濃一徑微,看看朱實滿,敞柴扉。十年樹木旋成圍。東風好,世界總芳菲。(“旋”改“迅”) 信得願無違。靈光慚魯殿,笑巍巍。壯懷同逐曉雲飛,殷勤 意,寸草報春晖。

篇末注:“1962年國際勞動節後一日。上海戲劇學院詞學班為我設高座,恍然卅九年前在覺園聽谛閑老和尚說法時情景,惶悚之餘,漫用蕲春黃先生(侃)寒食遊高座寺韻紀之,并索諸同學和作。龍榆生,5月4日。”黃侃詞見《近三百 年名家詞選》。先生詞上片對同學的迅速成長充滿喜悅之情和鼓勵之意,下片歇拍則表示對社會主義的感激。同學和作甚多,因年代久遠,不複記憶。在上海戲劇學院1995年12月校慶之際,我想起了龍先生對我們的殷殷教誨與懇切希望,嘗依韻和了一阕,謹錄如下,以作本文的小結:

藝苑重樓入太微,滿園桃李豔,映林扉。英才濟濟翠成圍。氍毹上,百卉鬥芳菲。夙願幾曾違,筆耕三十載,競奇巍。原上草,著意報春晖。

韶光似箭,瞬息四十多年過去了,先生所精心培育的人才已在戲劇創作、詞學研究各條戰線上做出可喜的成績,有的則擔任重要的文藝上司工作。敬愛的龍老師,該含笑九泉了!

2004年重九于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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