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近有個電視劇叫《山河月明》，講的是明朝朱元璋家的那些事兒，陣容很豪華，演朱元璋的是陳寶國，配角陣容還挺像模像樣：張豐毅、王勁松、王慶祥……
但點進這個劇的營銷片段，是朱元璋在跟開國功臣劉善長吵架，朱元璋痛心疾首地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朕和所有官員都在這一條船上，得罪了老百姓，都是舟覆人亡！”甚至喊出了口号：“我大明朝，是天子與百姓共天下，非與士大夫共天下！”
然後劉善長氣得拿拐杖指着朱元璋大罵獨夫。
看的時候很感慨。
2007年的電視劇《大明王朝》裡，陳寶國演的是嘉靖，裡頭也有黨争、有貪腐，但是劉和平用一句台詞就赤裸裸地點出了大明朝的症結所在——
嘉靖跟用得很順手的嚴嵩最終翻臉，是因為錢的問題。
國庫空了，嘉靖很自然地想到收稅。
他派嚴嵩的親信鄢懋卿去巡鹽收稅，同時又找了個錦衣衛在後頭跟着，最後嘉靖發現，鄢懋卿除了押回京城的100萬銀子外，還有兩條船私藏200多萬兩，一條到嚴嵩的老家，一條到鄢懋卿家。
嘉靖怒了！
這可能是劇裡他發的最大一通脾氣，堂堂天子、儀态全無，大罵：
什麼黨争、什麼忠奸，皇帝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就是——
15年前的電視劇，還敢把“家天下”的意思說得明明白白：
皇帝把天下視為自己的天下，對臣子說的那句文绉绉的“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無非就是另一個版本的“狡兔盡、良弓藏”。
而15年後，我們所謂的“曆史劇”，把封建王朝的皇帝捧成“明君”，把李善長這一類“勳貴”放在了百姓的對立面，怎麼說呢，别說反思的深度，連膽量都沒有了，隻敢在群衆裡頭抓壞人。
山河月明裡把朱元璋寫得跟預備黨員似的
與此同時，劇情和宣傳點都無限低幼化，買的推廣tag是：
朱家男人能處；
朱元璋和馬皇後的愛情好好磕
……
現在全國有不少地方在封控，這時候其實很容易産生爆劇：2003年非典的時候，金粉世家爆紅，也借勢破了央視兩年來的收視紀錄。但現在影視行業肉眼可見地蕭條。
想了想，還是給窩在家裡的朋友們推薦13年前的老劇：《潛伏》。
02
潛伏是2009年的劇，那年我面臨中考，爸媽嚴格控制我看電視的時間，是以錯過它很合理。是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也不懂孫紅雷到底有什麼魅力，這不就是一個眼睛咪咪小的男演員嗎？
直到我在優酷上點開它。
另一個驚訝的點是，潛伏在豆瓣上的标簽，居然不是諜戰，而是國産愛情劇。
看完你會發現，它确實是時下最被诟病的“借着工作名義談戀愛”的路數——是以其實觀衆不是讨厭談戀愛，觀衆是讨厭莫名其妙又磨磨唧唧的戀愛。
最後一個驚訝的點是，這部按理說是絕對大男主劇的國産劇，裡面卻幾乎沒有一個負面的、工具人的、引發觀衆厭惡感的女性角色。
03
先替沒有看過的觀衆概括一下劇情——
孫紅雷飾演的餘則成，原本是國民黨軍統的特工。
軍統和中統是國民黨兩大特務局，這裡順口插一個八卦，軍統的老大戴笠，還是我的高中校友……戴笠飛機失事後，毛人鳳接的班，之後很快軍統就衰落了。
餘則成的女朋友左藍，是沈傲君演的，我小時候看神醫喜來樂，她在裡面演賽西施，我當時驚為天人。
潛伏裡所有人的皮膚都沒加濾鏡，化妝師也沒有給上無瑕底妝，臉上的小疙瘩和毛孔都清晰可見，但即便這樣，左藍還是非常美。
餘則成在監聽共産黨聚會的時候，偶然發現左藍居然也是共産黨，因為愛情，他放走了左藍和其他集會的黨員，他的上級擔心他是以被懷疑，趕緊把他帶去南京去暗殺投靠汪精衛的漢奸。
餘則成殺完漢奸，組織還要他繼續潛伏在日僞政府，但不是為了公事：日僞特務扣押了戴笠的一整船私人物品，軍統為了換回财物，給日本人提供了一萬八千擔糧饷和新四軍情報。
也就是說，軍統讓餘則成冒着暴露的風險留在僞政府，是要他替戴老闆的私人财物保駕護航。
對軍統的寒心、失望，再加上對女友左藍的愛情，這就是餘則成一開始投靠共産黨的原因。
入黨後，他繼續潛伏在軍統天津站，站長吳敬中是他的老師，吳站長提出讓底下科員都把家眷接過來。
說好聽點是共享抗戰勝利成果，說難聽就是扣押人質。
餘則成當年填履歷的時候，給自己杜撰了一個老婆叫翠平，現在他為了不露餡，需要組織派發一個老婆。
組織派給他的這個翠平，跟餘則成的審美相去甚遠，嗓門大、不識字、沒見識、還特暴躁，但倆人必須僞裝成夫妻，長久地共處一室，啊，多麼套路的“先婚後愛”！
整部劇講的就是餘則成和翠平，通過不斷地化解危機、給組織提供情報，逐漸了解，相知相愛的過程。
套路我都懂，但多年後我還是覺得：拍得真動人啊。
04
第一個觸動我的點，是左藍死後，翠平跟餘則成的對話。
左藍跟餘則成重逢後，她既欣喜地看到男友入了黨，又黯然地發現餘則成身邊多了個翠平——但她礙于紀律，始終不能上前質問男朋友一句：
你們是真夫妻、還是假的？
翠平當時對餘則成已經有了好感和占有欲，餘則成跟左藍借着傳遞情報的機會互訴衷情，回“家”以後，翠平發現他肩上有女人的頭發絲，她一時間忘了情緒管理，像一個真正的妻子一樣大呼小叫，痛斥他生活作風混亂。
但就是這樣「覺悟很低」的、熱愛「拈酸吃醋」的翠平，在左藍死後，問餘則成說，你倆是相好嗎？
餘則成承認了。
按普通電視劇的路數，翠平這裡應該有一點“慶幸”：正牌女友死了，這可是給她騰了位子，她有希望了。
但潛伏牛逼的地方來了，翠平一巴掌扇在餘則成胳膊上，說：“我要是知道你們是這種關系，我在她犧牲前我就告訴她，我跟你是假的，你肚子裡隻有她。她閉眼之前有個名分，心裡會美的！”
我看到這裡的時候真的有震到，翠平對他人最樸素的善意，輕而易舉地戰勝了她小小的嫉妒心。
這兩年很流行“girls help girls”的題材，看潛伏那段時間我也看了很熱門的西班牙懸疑劇《無罪之最》，裡面也有幾個脫衣舞娘抱團自救的故事，但坦白說，很多的女性互助題材，都給我感覺有點做作——潛伏裡是怎麼拍的？
05
餘則成為了幫吳站長斂财以獲得站長的好感，刻意接近過大漢奸的侄女穆晚秋，倆人散過步接過吻。
穆晚秋長得嬌嫩欲滴、會彈鋼琴會寫詩，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霧蒙蒙的哀傷裡，确實在餘則成的審美範圍内——剛好也就撞在了翠平的槍口上。
晚秋因為婚姻不幸，屢次表達過對餘則成的愛慕，更有“願意當小老婆”的驚人表态。
這幾集，四個人，兩個家庭，眉眼官司打得煞是好看。
翠平對晚秋既有對情敵的忿恨，又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惜：
她對穆晚秋說，“你傻呀，他心裡沒你”的時候，也是在勸自己——晚秋固然沒戲，她這個名義上的老婆，也不是餘則成的真愛。
但除了搶男人之外，她倆對彼此還有真實的同理心和同情心：晚秋被丈夫打了，服安眠藥自殺，是翠平和餘則成把她送到醫院搶救過來的，他倆又共同替她謀劃了去延安的路，至少對那時的晚秋來說，是最好的生路。
06
我非常喜歡穆晚秋要去延安前，跟翠平相擁告别的那一段。
穆晚秋作男孩打扮，車停了，她對翠平說，嫂子，你下車吧，我想抱抱你。
她終于承認翠平是“嫂子”了。
而“嫂子”翠平笑嘻嘻地說，你抱他吧。
翠平知道這一步邁出去，餘則成和晚秋大機率不會再相見，她想盡可能地成全這個女孩的小小願望：“抱一下沒事，我高興看到，真的。”
最後還是她倆抱了。
穆晚秋先是勸翠平，别總當假夫妻，這麼幾年下去，你虧不虧呀？還給她出主意：睡在一個床上，總有辦法的。
翠平說，我土。
晚秋說，城裡人太勢利，他不喜歡，他就喜歡你這樣的。
最後她淚眼盈盈地鼓勵翠平說：聽我的，抓住他。
07
上一次我看到“正房”和“小三”聯手的劇，應該是緻命女人裡60年代家庭主婦那條線，但我覺得潛伏還是更勝一籌：
緻命女人裡，她們攜手離開的是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而潛伏裡，倆人都深知餘則成值得去愛。
“讓”一個值得的男人，比一起離開一個垃圾男人可難多了。
我後來梳理了一下為什麼潛伏裡這樣的橋段讓我覺得又真實又動人：翠平和晚秋都是女人，但她們沒有“雌競”到都忘了自己和對方都是個人了。
08
潛伏裡連感情線都設定得很進階。我寫小說的時候經常困惑于一個問題，就是男主為什麼會愛上女主？
微網誌上，情感部落客的投稿裡，一個男人選擇一個女人多半是基于種種現實考量；
偶像劇裡，男主角愛女主啥事都幹不成但還是要搶着幹的氣魄；
我們現在的大女主劇裡，男主通常要愛“又美又飒的女主角在他面前暴露出脆弱的一刻”。
但餘則成是什麼時候覺得翠平很有魅力的：她展示槍法的時候，她真的遠遠地、一槍蹦了陸橋山的時候。
我看到的時候簡直覺得：哇哦。
原來很早以前，我們劇裡的直男，是真的會欣賞一個女人的本事的，而不是非要她流露出“脆弱和惘然”的樣子。
原來很早以前，國産劇裡的直男，是會喜愛一個女人的強悍、勇氣、智慧、堅定的。
這種“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言情劇裡多久沒見了。
09
潛伏非常有意思的一點是，餘則成在這個劇裡對三個女人動過心，但是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感情，再二極管的觀衆，也不會覺得他是“渣男”。
劇裡有非常多的“不女權”的台詞，餘則成會捉弄翠平說，“你當大、晚秋當小”，但沒有人會覺得他不尊重女性。
在“大女主劇”井噴式，誰都想蘸一點女性題材紅利的今天，我還是覺得，觀衆并不像許多創作者以為的那麼愚鈍。潛伏劇裡有句很精辟的台詞，叫“沒有人情味的政治是短命的”，我覺得劇也是同理：
觀衆其實最能辨識，主創到底是真的對女性釋放善意，還是隻想蹭一點熱度。
10
最後想說潛伏裡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細節。
馬奎的太太跟吳站長的秘書有染，被翠平抓了個正着，洪秘書出于心虛，還間接地幫助餘則成他們脫了險。
這位洪秘書是真心實意喜歡馬太太。
馬奎死後，劇裡特意提到，他太太回上海了，自那以後，洪秘書也沒有再出現過。
想來倆人是一起回了上海。
我非常喜歡這缱绻的一筆。這是無法僞裝的善意，在講大時代故事的時候，主創團隊仍然記得細心地、給一個沒名沒姓的小女人，安排了妥善的結局。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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