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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國十年,指揮家呂嘉見證中國古典音樂市場變化

1989年1月,25歲的呂嘉揣着300美元,從北京抵達柏林。那之後的20多年,他在意大利維羅納國家歌劇院擔任藝術總監,在歐洲各地工作生活,身上多了很多“第一”的标簽——他既是第一個在意大利歌劇院擔當總監的中國人,也是第一個指揮美國芝加哥交響樂團的中國指揮家。

十年前,他放下歐洲的一切,選擇回國。在2012年國家大劇院的“龍鳳呈祥:全球華人新春音樂會”上,呂嘉以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首席指揮的身份登台。那時,他想給自己一個挑戰,把20多年來在歐洲樂壇累積的經驗與方法,以及歐洲樂團的制度與規範帶到中國,親手調教出一個高水準的中國樂團。

2022年3月,呂嘉在國家大劇院執棒了兩場“十載嘉音”音樂會,紀念他與樂團走過的十年。

歸國十年,指揮家呂嘉見證中國古典音樂市場變化

音樂會選了瓦格納《紐倫堡的名歌手》和《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中的管弦樂作品,以及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在他的執棒下,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呈現出了歐洲樂團的音色。

演出當晚,劇院外排着長隊,戴着口罩的觀衆接受防疫檢查。疫情三年,這樣的場面,是國家大劇院的常态。“大劇院有四個廳,隻要有演出,就是全滿,這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呂嘉對第一财經坦言,這十年,他與樂團幾乎是從零開始,走了很多别人沒走過的路。他見到了樂團和自身的成長,也看到這十年中國古典音樂市場的急速變化。

坎坷與幸運

如果不學音樂,呂嘉極有可能會選擇他喜歡的實體或數學。

他出生于上海一個音樂世家,父親是總政軍樂團指揮,母親是歌唱家。11歲跟随父母到了北京,他才開始正式學音樂,15歲就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

當呂嘉考進中央音樂學院,師從中國第一位女指揮家鄭小瑛,是當年指揮系唯一的學生。鄭小瑛對這位得意弟子的印象是聰明,但貪玩,不用功。呂嘉記得,那時候自己沉迷文學,泡在學校圖書館,把所有能借到的哲學著作和世界名著全都看了個遍。日後回想,他對于音樂、哲學與曆史的融會貫通,恰來自于那段時間“雜食”般的閱讀。

歸國十年,指揮家呂嘉見證中國古典音樂市場變化

去德國柏林藝術學院深造,是呂嘉人生的轉折點。1989年大年初一,他帶着隻夠幾天住宿費的錢就去了柏林,到處借宿,洗過盤子,當過搬運工,也睡過地鐵口的台階。

“像我這個年代出生的,見過很多社會的變化,但真正自己吃的苦和坎坷并沒有多少,更多的還是幸運。”呂嘉說,當年的5月,他就因為看到一幅海報,徹底改變了命運。

那是一張安東尼奧·佩德羅蒂國際指揮大賽的海報,他報了名,卻因為名額太多,被安排為替補。

參加比賽的過程也戲劇性十足,從替補到正式參賽,他經曆了各種擦肩而過的可能——先是拿不到簽證,好容易到了當地,被黑司機宰,身上的錢花光,火車延誤,差點錯過最後的報到時間。有驚無險地進了比賽,經曆五天賽程,年齡最小的參賽者呂嘉拿了冠軍和評委會特别獎,獲得12000馬克獎金,接連不斷的演出邀約開始湧來。

“比賽這件事,起碼有20個節點,隻要當中任何一個節點出問題,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種寫法,這也是人生有趣的地方。”呂嘉說,從那時起,他才認定音樂是終生的事業。

比意大利人更意大利

賽後第二年,呂嘉在意大利佛羅倫薩歌劇院院長的引薦下,出任意大利特裡埃斯特市國家歌劇院音樂總監。

“這家歌劇院幾百年曆史以來,從沒有一個中國指揮家來過。”呂嘉說,他不僅是東方人,還是樂團曆史上最年輕的總監。盡管樂團裡有人懷疑,也有人不屑,但更多人對他充滿着好奇和期待。

每天排練後,老資格的樂團成員拉着呂嘉吃飯喝酒,一聊就是三四個小時,給他講了很多托斯卡尼尼那一代指揮家的故事和經驗,“現在看來,那些聊天都是極其寶貴的财富。”

在歐洲,呂嘉被評價為“比意大利人還要意大利”。他曾經糾正一位意大利女高音的吐字發音,起初女高音不接受,呂嘉跟她探讨整部作品的音樂色彩,不能因聲音而犧牲掉語氣的精确性和台詞的表達,女高音心悅誠服。

直到現在,呂嘉仍認為做好一位指揮是很困難的,音樂史上,很多著名指揮家都是從助理做起,一點點攀上指揮台。但他一開始就站在了總監的位置上,以不同的視角統領全局。

他擁有極為敏感的聽覺,能敏銳把控音樂的色彩,像調色一樣依靠耳朵和經驗去調整一個樂團的色彩。他之是以能在歐洲歌劇界出類拔萃,是因為歐洲大部分歌劇指揮最早都是鋼琴指導出身,而他身上,則有紮實的交響樂指揮基本功。

在歐洲的20多年,呂嘉掌握了五六門外語,這是他指揮不同國家歌劇作品的先決條件。他在歌劇和交響樂上的曲目十分廣泛,從德奧古典音樂到晚期浪漫派作品,從法國印象派到俄羅斯、意大利的古典音樂及浪漫歌劇,直至現當代音樂都有涉獵。

意大利《共和國報》曾評論呂嘉,“他對意大利歌劇的傳統、歌詞、舞台、特别是對于聲樂的引導和精确了解,讓人感到吃驚。”《德意志南方報》則評論:“意大利國家廣播交響樂團在這位年輕指揮家的帶領下,散發着如詩一般的細膩和意境,他将成為世界上最好的指揮家之一。”

20多年裡,他在歐洲、北美、南美、大洋洲以及亞洲等地指揮過700多場音樂會和歌劇,這個數字,放在世界範圍也是少見的。

回國的指揮狂人

“中國的古典音樂環境跟歐洲相比,确實有很大差距。”呂嘉回想起十年前,身邊朋友勸告他,既然已經在意大利功成名就,可以安心享受接下去的生活。

意大利的歌劇市場比中國更成熟,觀衆數量更多。他也清楚,如果留在意大利,工作之外就是享受生活,朋友聚會,假期旅行,美食美酒,自由自在。

反觀當年的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是一支剛成立的新團,無論演出經驗、曲目量,甚至是樂器,都無法跟國外任何一支樂團相比,新面孔新環境,充滿未知。

歸國十年,指揮家呂嘉見證中國古典音樂市場變化

“B型血的藝術家就是下決定很快的。”說起當初的決定,呂嘉說,他完全明白當時即将面對的挑戰和困難,但他更清楚一件事,“在意大利,我隻是他們音樂曆史中的一份子。如果回到國内,我可以創造實作一些新的價值。”

老朋友餘隆早在1992年就從德國學成回到中國,1998年創辦北京國際音樂節,接着又建立中國愛樂樂團,五年後帶着樂團到歐美巡演。這些變化,呂嘉都看在眼裡,他也不斷受邀回到中國執棒。

“中國古典音樂市場的變化非常大。首先是全國的劇院、歌劇院、音樂廳,就近千個,交響樂團現在有80多個。”呂嘉說,留在歐洲是“按部就班,什麼都不用考慮”,但回到中國則是全新的可能性,無論時間、精力的投入,都将是過去的數倍。

“我沒想過要成就一番大事業,隻不過是把自己活得更潇灑一點,别人因為你更加開心,就夠了。”呂嘉說。每一次跟樂團排練完,他都會做一個飛吻的手勢,說一聲“你們是最棒的”,感謝大家。

這十年,呂嘉帶着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舉行了八個音樂季,這支兩栖樂團橫跨交響樂與歌劇,迄今演出了30部歌劇,兩次赴美巡演,對一支年輕的樂團來說,演出的密度之高,掌握的曲目量之廣,完全依賴于掌舵者呂嘉的高強度投入。

人們稱他為“指揮狂人”。最密集的時候,他上午排歌劇,下午排交響樂作品,晚上又登台演出,全天不停歇。他對樂團的要求是,不光要靠技術,更要有對聲音、音色和句子的品味,要互相合作,和聲的轉換要靈動。

十年成長

樂團長号首席劉爽看到呂嘉作為指揮的不易,他們是一支兩栖樂團,橫跨交響樂和歌劇,這就要求指揮家“既要掌控樂團、音樂和舞台,又要有一定的語言天賦。”

中提首席莊然記憶中最觸動心靈的演出,是勃拉姆斯《第三交響曲》。在台上演出時,她似乎分裂成兩個自己,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被旋律、和聲包裹着,幾乎要流淚。” 大管首席姬晶晶印象最深的是樂團第一輪演出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從舞美到音樂到合唱,嚴絲合縫,效果很震撼。

在呂嘉眼裡,這支樂團是年輕、朝氣、激情、熱忱的,他帶着這幫年輕人,從普契尼的《托斯卡》到瓦格納的《羅恩格林》《漂泊的荷蘭人》,到威爾第的《奧賽羅》,直至《紐倫堡的名歌手》,創造出歌劇演出的一個個裡程碑。他記得很多樂團十年裡的閃光點,舒伯特《第九交響曲》演得酣暢淋漓,布魯克納《第六交響曲》在南韓巡演,“轟動了南韓音樂界”。

樂團去美國巡演時,呂嘉觀察,來的觀衆都是當地的資深樂迷。美國《音樂評論》對他們的評價是,“樂團和指揮完全掌控了德沃夏克色彩斑斓的第八交響曲,也掌控了整個交響樂中心的舞台。”

這十年他眼見中國古典音樂市場的規模變得龐大,觀衆數量與中國歌劇原創力一起迅速增長。僅國家大劇院,從建院至今排演80多部歌劇,其中二、三十部是中國原創歌劇,大劇院委約創作的交響樂作品也有數十部。呂嘉說,他是與中國創作力最旺盛的一代人一起成長。

疫情阻擋了樂團原本的北美巡演計劃,卻也開啟了新的“雲演出”時代。2020年4月,國家大劇院首開線上音樂會,截止當年12月,四大線上系列演出播出42場,總播放量超過12億次。

疫情後,随着劇院的逐漸開放,呂嘉更能感受到,“老百姓對高品質演出是很熱情,很迫切的。”未來,他想以歐洲好樂團的目标繼續帶領樂團走上國際,“音樂上還想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上個月,呂嘉接到恩師鄭小瑛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又開始創業了。”93歲的老人激動地說,廈門的“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開幕,她要登台指揮首場演出。

“鄭老師93歲都能再創業,那我們這一代,還能再指揮40年。”呂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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